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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精品卷

时间:2014年10月20日信息来源:本站原创 点击: 【字体:

目录

古代部分       1

张 华    2

刘 琨    30

吕 端    32

赵 佶    33

文天祥    34

杨维聪    35

爱新觉罗·玄烨    36

爱新觉罗·弘历    37

 

现代部分       40

塞 克    41

陈 然    45

 

当代部分       46

(一)小说    47

浩 然    47

张孟良    74

汤吉夫    90

奚 青    103

张中吉    111

赵金山    123

秦天寿    134

尹玉如    152

辛曙光    158

于 卓    165

张玉清    176

李 铮    192

李绵星    204

武振东    216

王国桥    223

阎伯群    235

孙朝梅    244

刘怀远    254

(二)散文    257

张中行    257

张立勤    260

张成起    268

雪小禅    277

孙卫东    280

李 婍    283

孟德明    285

王洪勇    288

赵德明    295

李东辉    297

朱静辉    304

荆淑英    308

(三)诗歌    313

伊 蕾    313

赵丽华    325

王雪莹    327

韦 锦    330

梅绍静    337

姜宇清    339

赵清超    341

王克金    345

张建丽    347

顾国强    349

杜晶雪    351

麦 克    352

庞永力    353

王金峰    355

郭建江    356

王之峰    357

郭友钊    358

井秋峰    363

晓 歌    364

贾永生    366

(四)戏剧影视文学    369

赵德平    369

黄世英    375

兰万玲    376

(五)民间文学    378

张士杰    378

刘六良    392

  

 

概论

  由于地理和政治等方面的因素,在漫长的古代,廊坊所辖的地域,并不是文学的沃壤——甚至可以说也不是文化的沃壤。数千年间,除了西晋张华外,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有影响的文学家寥若星辰。张华作为一代文学大师是廊坊人民永远的骄傲,应该大书特书,让廊坊人民都知道。

  张华是西晋时期固安人(幽州方城人)。从政绩上说,他官至司空(宰相),正是在他的大力主张和积极参与下,西晋灭掉了东吴,使三分天下归于一统,实现了中华民族的统一。中国的文化传统历来把国家统一作为至高无尚的功德,因而,只此一点,张华作为政治家便值得后世永远爱戴和敬仰;作为文人,他是著名的书法大家,在书圣王羲之(东晋)出现之前,保留下来的书贴凤毛麟角,极为罕见,而两千年前的张华,却留下了珍贵的《得书贴》、《时间贴》,其在书法上的历史地位由此可见一斑;作为一个文学家,他不仅有《鹪鹩赋》、《女史箴》等名篇佳作,而且是西晋时期公认的文坛领袖,在西晋璀璨的文学星空上,他是众星相捧的明月,陆机、陆云、陈寿、左思等等这些在中国文学史上彪炳千古的文学家都是在他的教导提携下而光耀文坛的。“洛阳纸贵”的文学佳话便是张华与弟子左思共同造就的;作为一个博物学家,他的名著《博物志》是一部百科全书,其博学名贯今古;张华不仅是一代文化巨匠,还颇谙武术之道,“封城剑气”,“龙光射牛斗之墟”等名言名句,都是对其武学见解的赞赏。

  无论在巨匠频出的中国古代文坛,还是在名相迭现的古代政坛,张华侧身其间都熠熠夺目,而历史上能够在政坛和文坛同时闪耀的明星则更是屈指可数。可以说,廊坊正是因为有了张华,我们在文化上才占据了一块高地,使我们廊坊的文化没有淹没在中华民族绚丽的文化百花园中。

  历史进入现代时期,廊坊在文学上仍然保持着沉默,但日本帝国主义入侵中国,被称为“抗战吼狮”的塞克横空出世,在短短几年中,他连续创作发表了《流民三千里》、《救国军歌》、《保卫卢沟桥》 等许多毫迈的诗篇,并被作曲家谱曲传唱。他的诗篇唤醒了沉睡的民族,鼓舞了军民斗志。1939年,冼星海在延安创作了激昂澎湃的《生产大合唱》,塞克为《生产大合唱》创作的《二月里来》立即成为脍炙人口的歌曲传唱在大江南北华夏大地。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中国文学进入当代文学时期。对于刚刚经历了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作家来说,对于“革命战争”的回忆与描述自然成为他们首选的创作题材。在这一题材上,市文联原主席张孟良先生可谓一枝独秀,他创作的长篇小说《三辈儿》、《儿女风尘记》等作品在当时产生了巨大影响。尤其是《儿女风尘记》成为被朱德元帅向全国推荐阅读的十二部优秀文学作品之一。

  在廊坊当代文学史上,更值得我们大书特书的人物是浩然。浩然先生以其史诗般的巨著《艳阳天》、《金光大道》为世界文坛所瞩目并成为“文革”特殊年代八亿人民中唯一的一位作家。虽然浩然因在特殊年代“走红”而受到诟病,但浩然先生决不是一个政治投机分子,他是一个具有完美人格和坚定信仰的作家,他的《艳阳天》和《金光大道》等主旋律作品,并不是违心之作,只有联系他的出身和自幼的生活经历才能读懂浩然和他的作品。是共产党不仅把浩然这个穷困潦倒的孤儿从生活的苦海中解救出来,而且培养他成为了知识分子,使得他把身心全部交给了党,党的信仰就是他个人的信仰,党的意志就是他个人的意志,因而对党的政策和决定他都会坚决服从,无条件支持,因而“土改”、“大跃进”等等运动都在他的笔下得到了形象的解读。虽然他的作品中缺少个人对政治社会问题的深入思考,但并不显得空洞乏味,这有赖于他深厚的文学功底和扎实的生活基础。他的作品形象生动真实地记录了特殊历史时期的社会生活,因而浩然先生和他的作品(尤其是《艳阳天》和《金光大道》)在文学史上具有无可替代的地位。

  在廊坊当代文学史上,另一位影响深远的作家是民间文学家张士杰。张士杰先生是土生土长的龙河的儿子,他毕生致力于民间故事的发掘与整理。他在民间文学艺术上的贡献,是他的民间故事能够原汁原味地保留民间口头文学的精华和特点,毫不失真。而这正是民间文学的魂。仅凭这一点,便使他成为一代著名的民间文学艺术家。张士杰先生最大的贡献是对义和团故事的发掘与整理。发生在1900年的义和团运动,到义和团“廊坊大捷”成为这场运动的顶点,因而廊坊也成为义和团运动最为活跃之地,但一直以来,对于这场运动缺少详细的民间记载,张士杰先生毅然担当起了此项重任。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他抓住当年有些义和团亲历者还健在的最后时机,记录和整理了大量有关义和团的民间故事。他的成果得到了全国乃至世界的公认。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以其民间故事《渔童》为蓝本创作的动画片《渔童》在国内外都产生了巨大影响并成为中国动画片的经典之作。张士杰先生因积劳成疾,英年早逝,但他留下的艺术瑰宝成为廊坊人民永远的文化财富。

  历史进入新时期,改革开放给文化带来了生机与活力,廊坊的文学事业也得到了飞速发展。

  在戏剧影视文学方面,赵德平一马当先。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根据他的舞台剧改编的电影《嫁不出去的姑娘》轰动全国,从此,他一发不可收,三十年间创作了大量影响深远的舞台和影视作品以及众多让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小品,舞台剧《大门里的媳妇》、《水墙》、电影《啼笑皆非》、电视连续剧《野种》、《男妇女主任》、《当家的女人》等等相继推出。赵德平作品的喜剧风格独树一帜,令人捧腹扼腕,亦悲亦喜,在笑声与眼泪中有所思有所感有所悟。

  散文方面,张中行最具代表性。张中行、季羡林、金克木并称为“燕园三老”和未名湖畔三雅士,他不仅是公认的一代国学大师,而且创作了大量散文随笔。因其深厚的国学和哲学功底,使其散文作品饱含哲理,意境深远,情趣盎然。而作协主席张立勤的散文则以其婉约、清丽之风备受散文界瞩目,也深受读者喜爱。原廊坊市委书记张成起以文人视角描写政坛风云的散文作品开创了散文创作的一个新领域;雪小禅、孙卫东、李婍、王洪勇、孟德明、李东辉等人的作品也各具特色。

  在小说创作方面,汤吉夫、奚青、张中吉、秦天寿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廊坊小说界的代表性人物,于卓承前启后,九十年代以来,其官场文学一直为全国瞩目,进入新世纪,李铮、李绵星在长篇小说创作上厚积薄发,在新世纪以来的十年时间里每人相继出版了五、六部长篇小说力作。

  儿童文学成为新时期廊坊文学的最大亮点。“南有江阴,北有香河”是中国儿童文学界多年来的共识。赵金山,尹玉茹、张玉清、李树松是香河儿童文学老中青三代标志性人物。尤其是张玉清,以一个县作协主席的身份荣膺河北省作家协会儿童文学艺委会主任之职,足见其在全省儿童文学界的影响。

  诗歌创作领域人才不断涌现,八十年代,伊蕾作为市文联一位在职干部,其发表在《人民文学》上的组诗《独身女人的卧室》在中国诗坛产生了巨大轰动和深远影响。继伊蕾之后,赵丽华、王雪莹等一大批诗人相继崛起。

  文学评论方面,以廊坊师院为阵地的文学评论界在上个世纪在全省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汤吉夫、苗雨时、张东焱、孙达佑、张连营等在河北文学评论界都曾发挥过举足轻重的作用,河北省作协四届作家班有两届由廊坊师院承办,充分说明了我市文学理论和评论的实力。

  改革开放以来,就文学创作体裁之全面,且每种文学体裁都有出色领军人物这一点来看,廊坊文学界无疑站在了全省的领先位置。

  随着廊坊在经济、政治、文化等各领域的不断发展,廊坊的文学事业将迎来一个更加辉煌灿烂的时代。

 
 

古代部分

张华

《晋书·张华传》

  张华,字茂先,范阳方城人也。父平,魏渔阳郡守。华少孤贫,自牧羊,同郡卢钦见而器之。乡人刘放亦奇其才,以女妻焉。华学业优博,辞藻温丽,朗赡多通,图纬方伎之书莫不详览。少自修谨,造次必以礼度。勇于赴义,笃于周急。器识弘旷,时人罕能测之。初未知名,著《鹪鹩赋》以自寄。其词曰:

  何造化之多端,播群形于万类。惟鹪鹩之微禽,亦摄生而受气,育翩翾之陋体,无玄黄以自贵;毛无施于器用,肉不登乎俎味。鹰鹯过犹戢翼,尚何惧于#罻!翳荟蒙笼,是焉游集。飞不飘扬,翔不翕集。其居易容, 其求易给;巢林不过一枝,每食不过数粒。栖无所滞。游无所盘;匪陋荆棘,匪荣茝兰。动翼而逸,投足而安。委命顺理,与物无患。伊兹禽之无知,而处身之似智。不怀宝以贾害,不饰表以招累。静守性而不矜,动因循而简易。任自然以为资,无诱慕于世伪。雕鹖介其觜距,鹄鹭轶于云际,鹍鸡窜于幽险,孔翠生乎遐裔,彼晨凫与归雁,又矫翼而增逝,咸美羽而丰肌,故无罪而皆毙;徒衔芦以避缴,终为戮于此世。苍鹰鸷而受绁,鹦鹉慧而入笼,屈猛志以服养,块幽絷于九重;变音声以顺旨,思摧翮而为庸。恋锺岱之林野,慕陇坻之高松。虽蒙幸于于日,未若畴昔之从容。海鸟爰居,避风而至;条支巨爵,逾岭自致;提挈万里,飘飖逼畏。夫惟体大妨物,而形瑰足伟也。阴阳陶烝,万品一区。巨细舛错,种繁类殊。鹪冥巢于蚊睫,大鹏弥乎天隅,将以上方不足而下比有余。普天壤而遐观,吾又安知大小之所如。

  陈留阮籍见之,叹曰:“王佐之才也!”由是声名始著。郡守鲜于嗣荐华为太常博士。卢钦言之于文帝,转河南尹丞,未拜,除佐著作郎。顷之,迁长史,兼中书郎。朝议表奏,多见施用,遂即真。晋受禅,拜黄门侍郎,封关内侯。

  华强记默识,四海之内,若指诸掌。武帝尝问汉宫室制度及建章千门万户,华应对如流,者忘倦,画地成图,左右属目。帝甚异之,时人比之子产。数岁,拜中书令,后加散骑常侍。遭母忧,哀毁过礼,中诏勉励,逼令摄事。

  初,帝潜与羊祜谋伐吴,而群臣多以为不可,唯华赞成其计。其后,祜疾笃,帝遣华诣祜,问以伐吴之计,语在《祜传》。及将大举,以华为度支尚书,乃量计运漕,决定庙算。众军既进,而未有克获,贾充等奏诛华以谢天下。帝曰:“此是吾意,华但与吾同耳。”时大臣皆以为未可轻进,华独坚执,以为必克。及吴灭,诏曰:“尚书、关内侯张华,前与故太傅羊祜共创大计,遂典掌军事,部分诸方,算定权略,运筹决胜,有谋谟之勋。其进封为广武县侯,增邑万户,封子一人为亭侯,千五百户,赐绢万匹。”

  华名重一世,众所推服,晋史及仪礼宪章并属于华,多所损益。当时诏诰皆所草定,声誉益盛,有台辅之望焉。而荀勖自以大族,恃帝恩深,憎疾之,每伺间隙,欲出华外镇。会帝问华:“谁可托寄后事者?”对曰:“明德至亲,莫如齐王攸。”既非上意所在,微为忤旨,间言遂行。乃出华为持节、都督幽州诸军事、领护乌桓校尉、安北将军。抚纳新旧,戎夏怀之。东夷马韩、新弥诸国依山带海,去州四千余里,历世未附者二十余国,并遣使朝献。于是远夷宾服,四境无虞,频岁丰稔,士马强盛。

  朝议欲征华入相,又欲进号仪同。初,华毁征士冯恢于帝,紞即恢之弟也,深有宠于帝。紞尝侍帝,从容论魏晋事,因曰;“臣窃谓锺会之衅,颇由太祖。”帝变色曰:“卿何言邪!”紞免冠谢曰;“臣愚冗瞽言,罪应万死。然臣微意,犹有可申。”帝曰:“何以言之”紞曰:“臣以为善御者必识六辔盈缩之势,善政者必审官方控带之宜,故仲由以兼人被抑,冉求以退弱被进,汉高八王以宠过夷灭,光武诸将由抑损克终。非上有仁暴之殊,下有愚智之异,盖抑扬与夺使之然耳。锺会才见有限,而太祖夸奖太过,嘉其谋猷,盛其名器,居以重势,委以大兵,故使会自谓算无遗策,功在不赏,辀张跋扈,遂构凶逆耳。向令太祖录其小能,节以大礼,抑之以权势,纳之以轨则,则乱心无由而生,乱事无由而成矣。”帝曰:“然。”紞稽首曰:“陛下既已然微臣之言,宜思坚冰之渐,无使如会之徒复致覆丧。”帝曰:“当今岂有如会者乎?”紞曰:“东方朔有言‘谈何容易’,《易》曰:‘臣不密则失身’。”帝乃屏左右曰:“卿极言之。”紞曰:“陛下谋谟之臣,著大功于天下,海内莫不闻知,据方镇总戎马之任者,皆在陛下圣虑矣。”帝默然。顷之,征华为太常。以太庙屋栋折,免官。遂终帝之世,以列侯朝见。

  惠帝即位,以华为太子少傅,与王戎、裴楷、和峤俱以德望为杨骏所忌,皆不与朝政。及骏诛后,将废皇太后,会群臣于朝堂,议者皆承望风旨,以为《春秋》绝文姜,今太后自绝于宗庙,亦宜废黜。”惟华议以为“夫妇之道,父不能得之于子,子不能得之于父,皇太后非得罪于先帝者也。今党其所亲,为不母于圣世,宜依汉废赵太后为孝成后故事,贬太后之号,还称武皇后,居异宫,以全贵终之恩”。不从,遂废太后为庶人。

  楚王玮受密诏杀太宰汝南王亮、太保卫瓘等,内外兵扰,朝廷大恐,计无所出。华白帝以“玮矫诏擅害二公,将士仓卒,谓是国家意,故从之耳。今可遣驺虞幡使外军解严,理必风靡。”上从之,玮兵果败。及玮诛,华以首谋有功,拜右光禄大夫、开府仪同三司、侍中、中书监,金章紫绶。固辞开府。

  贾谧与后共谋,以华庶族,儒雅有筹略,进无逼上之嫌,退为众望所依,欲倚以朝纲,访以政事。疑而未决,以问裴頠,頠素重华,深赞其事。华遂尽忠匡辅,弥缝补阙,虽当暗主虐后之朝,而海内晏然,华之功也。华惧后族之盛,作《女史箴》以为讽。贾后虽凶妒,而知敬重华。久之,论前后忠勋,进封壮武郡公。华十余让,中诏敦譬,乃受。数年,代下邳王晃为司空,领著作。

  及贾后谋废太子,左卫率刘卞甚为太子所信遇,每会宴,卞必预焉。屡见贾谧骄傲,太子恨之,形于言色,谧亦不能平。卞以贾后谋问华,华曰:“不闻。”卞曰:“卞以寒悴,自须昌小吏受公成拔,以至今日。士感知己,是以尽言,而公更有疑于卞邪!”华曰:“假令有此,君欲如何?”卞曰:“东宫俊乂如林,四率精兵万人。公居阿衡之任,若得公命,皇太子因朝入录尚书事,废贾后于金墉城,两黄门力耳。”华曰:“今天子当阳,太子,人子也,吾又不受阿衡之命,忽相与行此,是无其君父,而以不孝示天下也。虽能有成,犹不免罪,况权戚满朝,威柄不一,而可以安乎!”及帝会群臣于式乾殿,出太子手书,遍示群臣,莫敢有言者。惟华谏曰;“此国之大祸。自汉武以来,每废黜正嫡,恒至丧乱。且国家有天下日浅,愿陛下详之。”尚书左仆射裴頠以为宜先检校传书者,又请比校太子手书,不然,恐有诈妄。贾后乃内出太子素启事十余纸,众人比视,亦无敢言非者,议至日西不决,后知华等意坚,因表乞免为庶人,帝乃可其奏。

  初,赵王伦为镇西将军,挠乱关中,氐羌反叛,乃以梁王肜代之。或说华曰:“赵王贪昧,信用孙秀,所在为乱,而秀变诈,奸人之雄。今可遣梁王斩秀,刈赵之半,以谢关右,不亦可乎!”华从之,肜许诺。秀友人辛冉从西来,言于肜曰:“氐羌自反,非秀之为。”故得免死。伦既还,谄事贾后,因求录尚书事,后又求尚书令。华与裴頠皆固执不可,由是致怨,伦、秀疾华如仇。武库火,华惧因此变作,列兵固守,然后救之,故累代之宝及汉高斩蛇剑、王莽头、孔子屐等尽焚焉。时华见剑穿屋而飞,莫知所向。

  初,华所封壮武郡有桑化为柏,识者以为不详。又华第舍及监省数有妖怪。少子韪以中台星坼,劝华逊位。华不从,曰;“天道玄远,惟修德以应之耳。不如静以待之,以俟天命。”及伦、秀将废贾后,秀使司马雅夜告华曰:“今社稷将危,赵王欲与公共匡朝廷,为霸者之事。”华知秀等必成篡夺,乃距之。雅怒曰:“刃将加颈,而吐言如此!”不顾而出。华方昼卧,忽梦见屋坏,觉而恶之。是夜难作,诈称诏召华,遂与裴頠俱被收。华将死,谓张林曰:“卿欲害忠臣耶?”林称诏诘曰:“卿为宰相,任天下事,太子之废,不能死节,何也”华曰:“式乾之议,臣谏事具存,非不谏也。”林曰:“谏若不从,何不去位?”华不能答。须臾,使者至曰:“诏斩公。”华曰:“臣先帝老臣,中心如丹。臣不爱死,惧王室之难,祸不可测也。”遂害之于前殿马道南,夷三族,朝野莫不悲痛之。时年六十九。

  华性好人物,诱进不倦,至于穷贱候门之士有一介之善者,便咨嗟称咏,为之延誉。雅爱书籍,身死之日,家无余财,惟有文史溢于机箧。尝徙居,载书三十乘。秘书监挚虞撰定官书,皆资华之本以取正焉。天下奇秘,世所希有者,悉在华所。由是博物洽闻,世无与比。

  惠帝中,人有得鸟毛三丈,以示华。华见,惨然曰:“此谓海凫毛也,出则天下乱矣。”陆机尝饷华鲊,于时宾客满座,华发器,便曰:“此龙肉也。”众未之信,华曰:“试以苦酒濯之,必有异。”既而五色光起。机还问鲊主,果云:“园中茅积下得一白鱼,质状殊常,以作鲊,过美,故以相献。”武库封闭甚密,其中忽有雉雊。华曰:“此必蛇化为雉也。”开视,雉侧果有蛇蜕焉。吴郡临平岸崩,出一石鼓,槌之无声。帝以问华,华曰:“可取蜀中桐材,刻为鱼形,扣之则鸣矣。”于是如其言,果声闻数里。

  初,吴之未灭也,斗牛之间常有紫气,道术者皆以吴方强盛,未可图也,惟华以为不然。及吴平之后,紫气愈明。华闻豫章人雷焕妙达纬象,乃要焕宿,屏人曰:“可共寻天文,知将来吉凶。”因登楼仰观,焕曰:“仆察之久矣,惟斗牛之间颇有异气。”华曰:“是何祥也?”焕曰:“宝剑之精,上彻于天耳。”华曰:“君言得之。吾少时有相者言,吾年出六十,位登三事,当得宝剑佩之。斯言岂效与!”因问曰:“在何郡?”焕曰:“在豫章丰城。”华曰:“欲屈君为宰,密共寻之,可乎?”焕许之。华大喜,即补焕为丰城令。焕到县,掘狱屋基,入地四丈余,得一石函,光气非常,中有双剑,并刻题,一曰龙泉,一曰太阿。其夕,斗牛间气不复见焉。焕以南昌西山北岩下土以拭剑,光芒艳发。大盆盛水,置剑其上,视之者精芒炫目。遣使送一剑并土与华,留一自佩。或谓焕曰:“得两送一,张公岂可欺乎?”焕曰:“本朝将乱,张公当受其祸。此剑当系徐君墓树耳。灵异之物,终当化去,不永为人服也。”华得剑,宝爱之,常置坐侧。华以南昌土不如华阴赤土,报焕书曰:“详观剑文,乃干将也,莫邪何复不至?虽然,天生神物,终当合耳。”因以华阴土一斤致焕。焕更以拭剑,倍益精明。华诛,失剑所在。焕卒,子华为州从事,持剑行经延平津,剑忽于腰间跃出堕水,使人没水取之,不见剑,但见两龙各长数丈,蟠萦有文章,没者惧而反。须臾光彩照水,波浪惊沸,于是失剑。华叹曰:“先君化去之言,张公终合之论,此其验乎!”华之博物多此类,不可详载焉。

  后伦、秀伏诛,齐王冏辅政,挚虞致笺于冏曰:“间于张华没后入中书省,得华先帝时答诏本草。先帝问华可以辅政持重付以后事者,华答:“明德至亲,莫如先王,宜留以为社稷之镇。”其忠良之谋,款诚之言,信于幽冥,没而后彰,与苟且随时者不可同世而论也。议者有责华以愍怀太子之事不抗节廷争。当此之时,谏者必得违命之死。先圣之教,死而无益者,不以责人。故晏婴,齐之正卿,不死崔杼之难;季札,吴之宗臣,不争逆顺之理。理尽而无所施者,固圣教之所不责也。”冏于是奏曰:“臣闻兴微继绝,圣王之高政;贬恶嘉善,《春秋》之美义。是以武王封比干之墓,表商容之闾,诚幽明之故有以相通也。孙秀逆乱,灭佐命之国,诛骨鲠之臣,以斫丧王室;肆其虐戾,功臣之后,多见泯灭。张华、裴頠各以见惮取诛于时,解系、解结同以羔羊并被其害,欧阳建等无罪而死,百姓怜之。今陛下更日月之光,布维新之命,然此等诸族未蒙恩理。昔栾郤降在皁隶,而《春秋》传其违;幽王绝功臣之后,弃贤者子孙,而诗人以为刺。臣备忝在职,思纳愚诚。若合圣意,可令群官通议。”议者各有所执,而多称其冤。壮武国臣竺道又诣长沙王,求复华爵位,依违者久之。

  太安二年,诏曰:“夫爱恶相攻,佞邪丑正,自古而有。故司空、壮武公华竭其忠贞,思翼朝政,谋谟之勋,每事赖之。前以华弼济之功,宜同封建,而华固让至于八九,深陈大制不可得尔,终有颠败危辱之虑,辞义恳诚,足劝远近。华之至心,誓于神明。华以伐吴之勋,受爵于先帝。后封既非国体,又不宜以小功逾前大赏,华之见害,俱以奸逆图乱,滥被枉贼。其复华侍中、中书监、司空、公、广武侯及所没财物与印绶符策,遣使吊祭之。”

  初,陆机兄弟志气高爽,自以吴之名家,初入洛,不推中国人士,见华一面如旧,钦华德范,如师资之礼焉。华诛后,作诔,又为《咏德赋》以悼之。

  华著《博物志》十篇,及文章并行于世。二子:祎、韪。

  张华作品选登

女史箴

 茫茫造化,二仪既分。

散气流形,既陶既甄。

在帝庖羲,肇经天人。

爰始夫妇,以及君臣。

家道以正,王猷有伦。

妇德尚柔,含章贞吉。

婉嫕淑慎,正位居室。

施衿结褵,虔恭中馈。

肃慎尔仪,式瞻清懿。

 樊姬感庄,不食鲜禽。

卫女矫桓,耳忘和音。

志厉义高,而二主易心。

 玄熊攀槛,冯媛趍进。

夫岂无畏?知死不吝!

 班妾有辞,割驩同辇。

夫岂不怀?防微虑远!

道罔隆而不杀,物无盛而不衰。

日中则昃,月满则微。

崇犹尘积,替若骇机。

人咸知饰其容,而莫知饰其性。

性之不饰,或愆礼正。

斧之藻之,克念作圣。

 出其言善,千里应之,

苟违斯义,同衾以疑。

夫出言如微,而荣辱由兹。

勿谓幽昧,灵监无象。

勿谓玄漠,神无响。

无矜尔荣,天道恶盈。

无恃尔贵,隆隆者坠。

鉴於小星,戒彼攸遂。

比心螽斯,则繁尔类。

 驩不可以黩,宠不可以专。

专实生慢,爱极则迁。

致盈必损,理有固然。

美者自美,翩以取尤。

冶容求好,君子所雠。

结恩而绝,职此之由。

 故曰:翼翼矜矜,福所以兴。

靖恭自思,荣显所期。

女史司箴,敢告庶姬。

门有车马客行

  门有车马客。问君何乡士。捷步往相讯。果是旧邻里。语昔有故悲。论今无新喜。清晨相访慰。日暮不能已。词端竞未究。忽唱分途始。前悲尚未弭。后忧方复起。

轻薄篇

  末世多轻薄。骄代好浮华。志意既放逸。赀财亦丰奢。被服极纤丽。肴膳尽柔嘉。童仆余粱肉。婢妾蹈绫罗。文轩树羽盖。乘马鸣玉珂。横簪刻玳瑁。长鞭错象牙。足下金鑮履。手中双莫耶。宾从焕络绎。侍御何芬葩。朝与金张期。暮宿许史家。甲第面长街。朱门赫嵯峨。苍梧竹叶清。宜城九酝醝。浮醪随觞转。素蚁自跳波。美女兴齐赵。妍唱出西巴。一顾倾城国。千金宁足多。北里献奇舞。大陵奏名歌。新声踰激楚。妙妓絶阳阿。玄鹤降浮云。鱏鱼跃中河。墨翟且停车。展季犹咨嗟。淳于前行酒。雍门坐相和。孟公结重关。宾客不得蹉。三雅来何迟。耳热眼中花。盘案互交错。坐席咸諠哗。簪珥咸堕落。冠冕皆倾邪。酣饮终日夜。明灯继朝霞。绝缨尚不尤。安能复顾他。留连弥信宿。此欢难可过。人生若浮寄。年时忽蹉跎。促促朝露期。荣乐遽几何。念此肠中悲。涕下自滂沱。但畏执法吏。礼防且切磋。

游侠篇

  翩翩四公子。浊世称贤名。龙虎相交争。七国并抗衡。食客三千余。门下多豪英。游说朝夕至。辩士自纵横。孟尝东出关。济身由鸡鸣。信陵西反魏。秦人不窥兵。赵胜南诅楚。乃与毛遂行。黄歇北适秦。太子还入荆。美哉游侠士。何以尚四卿。我则异于是。好古师老彭。

游猎篇

  岁暮凝霜结。坚冰冱幽泉。厉风荡原隰。浮云蔽昊天。玄云晻云冘合。素雪纷连翩。鹰隼始击鸷。虞人献时鲜。严驾鸣俦侣。揽辔过中田。戎车方四牡。文轩驭紫燕。舆徒既整饬。容服丽且妍。武骑列重围。前驱抗修旃。倐忽似回飚。络绎若浮烟。鼓噪山渊动。冲尘云雾连。轻缯拂素霓。纤网荫长川。游鱼未暇窜。归鴈不得还。由基控繁弱。公差操黄间。机发应弦倒。一纵连双肩。僵禽正狼藉。落羽何翻翻。积获被山阜。流血丹中原。驰骋未及倦。曜灵俄移晷。结罝弥薮泽。嚣声振四鄙。鸟惊触白刃。兽骇挂流矢。仰手接游鸿。举足蹴犀兕。如黄批狡兔。青骹撮飞雉。鹄鹭不尽收。鳬鹥安足视。日冥徒御劳。赏勤课能否。野飨会众宾。玄酒甘且旨。燔炙播遗芳。金觞浮素蚁。珍羞坠归云。纤肴出渌水。四气运不停。年时何亹亹。人生忽如寄。居世遽能几。至人同祸福。达士等生死。荣辱浑一门。安知恶与美。游放使心狂。覆车难再履。伯阳为我诫。检迹投清轨。

壮士篇

  天地相震荡。回薄不知穷。人物禀常格。有始必有终。年时俛仰过。功名宜速崇。壮士怀愤激。安能守虚冲。乘我大宛马。抚我繁弱弓。长剑横九野。高冠拂玄穹。慷慨成素霓。啸咤起清风。震响骇八荒。奋威曜用戎。濯鳞沧海畔。驰骋大漠中。独步圣明世。四海称英雄。  

励志诗九首

  大仪斡运。天回地游。四气鳞次。寒暑环周。星火既夕。忽焉素秋。凉风振落。熠耀宵流。

  吉士思秋。实感物化。日与月与。荏苒代谢。逝者如斯。曾无日夜。嗟尔庶士。胡宁自舍。

  仁道不遐。德輶如羽。求焉斯至。众鲜克举。大猷玄漠。将抽厥绪。先民有作。贻我高矩。

  虽有淑姿。放心纵逸。出般于游。居多暇日。如彼梓材。弗勤丹漆。虽劳朴斵。终负素质。

  养由矫矢。兽与于林。蒲芦萦缴。神感飞禽。末伎之妙。动物应心。研精躭道。安有幽深。

  安心恬荡。栖志浮云。体之以质。彪之以文。如彼南亩。力耒既勤。藨蓘致功。必有丰殷。

  水积成川。载澜载清。土积成山。歊蒸郁冥。山不让尘。川不辞盈。勉尔含弘。以隆德声。

  高以下基。洪由纤起。川广自源。成人在始。累微以着。乃物之理。纆牵之长。实累千里。

  复礼终朝。天下归仁。若金受砺。若泥在钧。进德修业。辉光日新。隰朋仰慕。予亦何人。  

祖道赵王应诏诗

  崇选穆穆。利建明德。于显穆亲。时惟我王。禀姿自然。金质玉相。光宅旧赵。作镇冀方。休宠曲锡。备物焕彰。发轫上京。出自天邑。百寮饯行。缙绅具集。轩冕峨峨。冠盖习习。恋德惟怀。永叹弗及。  

太康六年三月三日后园会诗四首

  暮春元日。阳气清明。祁祁甘雨。膏泽流盈。习习祥风。启滞导生。禽鸟翔逸。卉木滋荣。纤条被绿。翠华含英。

  于皇我后。钦若昊干。顺时省物。言观中园。燕及羣辟。乃命乃延。合乐华池。祓濯清川。泛彼龙舟。泝游洪源。

 三

  朱幕云覆。列坐文茵。羽觞波腾。品物备珍。管弦繁会。变用奏新。穆穆我皇。临下渥仁。训以慈惠。询纳广神。好乐无荒。化达无垠。

  咨予微臣。荷宠明时。忝恩于外。攸攸三期。犬马惟慕。天实为之。灵启其愿。遐愿在兹。于以表情。爰着斯诗。

情诗五首

  北方有佳人。端坐鼓鸣琴。终晨抚管弦。日夕不成音。忧来结不解。我思存所钦。君子寻时役。幽妾怀苦心。初为三载别。于今久滞淫。昔耶生户牖。庭内自成阴。翔鸟鸣翠偶。草虫相和吟。心悲易感激。俛仰泪流衿。愿托晨风翼。束带侍衣衾。

  明月曜清景。昽光照玄墀。幽人守静夜。回身入空帷。束带俟将朝。廓落晨星稀。寐假交精爽。觌我佳人姿。巧笑媚欢靥。联娟眸与眉。寤言增长叹。凄然心独悲。

  清风动帷帘。晨月照幽房。佳人处遐远。兰室无容光。襟怀拥虚景。轻衾覆空床。居欢惜夜促。在戚怨宵长。拊枕独啸叹。感慨心内伤。

  君居北海阳。妾在江南阴。悬邈修涂远。山川阻且深。承欢注隆爱。结分投所钦。衔恩笃守义。万里托微心。

  游目四野外。逍遥独延伫。兰蕙缘清渠。繁华荫绿渚。佳人不在兹。取此欲谁与。巢居知风寒。穴处识阴雨。不曾远别离。安知慕俦侣。

游仙诗四首

  云霓垂藻旒。羽袿扬轻裾。飘登清云间。论道神皇庐。箫史登凤音。王后吹鸣竽。守精味玄妙。逍遥无为墟。

  玉佩连浮星。轻冠结朝霞。列坐王母堂。艳体飡瑶华。湘妃咏涉江。汉女奏阳阿。

  乘云去中夏。随风济江湘。亹亹陟高陵。遂升玉峦阳。云娥荐琼石。神妃侍衣裳。

  游仙迫西极。弱水隔流沙。云榜鼓雾柂。飘忽陵飞波。 

永怀赋

美淑人之妖艳,因盼睐而倾城。

扬绰约之丽姿,怀婉娩之柔情。

超六列于往古,迈来今之清英。

既惠余以至欢,又结我以同心。

交恩好之款固,接情爱之分深。

誓中诚於曒日,要执契以断金。

 嗟夫!天道幽昧,差错缪于参差。

怨禄运之不遭,虽义结而绝离。

执缠绵之笃趣,守德音以终始。

邀幸会于有期,冀容华之我俊。

傥皇灵之垂仁,以收欢于永已。

  

论张华与晋初诗风演变

宋展云 韩丽敏 柳宏

  刘勰在《文心雕龙·时序》中说道:“然晋虽不文,人才实盛:茂先摇笔而散珠,太冲动墨而横锦,岳湛曜联璧之华,机云标二俊之采,应傅三张之徒,孙挚成公之属,并结藻清英,流韵绮靡。”值得注意的是,刘勰在评论西晋诗风时第一个提到的便是张华。张华入晋后成为诗坛宗主,其人格、文章皆成为太康、元康诗人的楷模,整整影响了一代诗风。因此正始之后诗风的转变,张华是个非常关键的人物。西晋文坛能够“勃尔复兴,踵武前王,风流未沫,亦文章之中兴也”(钟嵘《诗品序》),与张华的首创之功有关。)他大量奖掖后进、提携新人,使太康诗坛呈现出“文章中兴”的局面,形成一代文学的盛况。他不仅以其“温丽清省”的风格改造了汉魏以来的诗风,并通过对其所发掘的文人的赏誉与批评,引领了西晋文学的走向,进而对当时的诗歌创作风气形成重大影响。

  一,融合南北的文坛领袖

  晋初文坛相对于建安文学的“彬彬之盛”正始文坛的“竹林唱和”则相对寂寞,然而正因张华的“摇笔而散珠”打破了曹魏后期文学创作的枯寂,继而开启了太康文学繁盛的先河。与建安时期三曹父子“尚文”不同,西晋初期上层统治者对于文学不够重视。因此,张华作为寒素阶层而官居要位,其自身的文学创作及乐于提携后进对于繁荣西晋文坛起到关键作用。在文学创作上,张华高踞晋初文坛宗主之地位,创作了大量工丽典雅的诗篇,可谓汉末文学的继承与开拓者。张华未知名时,曾著《鹪鹩赋》以自寄,正始名士阮籍颇赞誉其文章之俊逸、人格之清虚。人仕后“名重一世,众所推服,晋史及仪礼宪章并属于华”,可见其地位之显赫。张华不仅以其诗篇点缀了晋初诗坛,且以其清新温丽的诗歌风格为后代论者清赏。如刘勰在《文心雕龙·乐府》中言“张华新篇,亦充庭万”,在《才略》中称“张华短章,奕奕清畅”。在《明诗》中云:“故平子得其雅,叔夜含其润,茂先凝其清,景阳振其丽;兼善则子建仲宣,偏美则太冲公干。”刘勰将张华与建安、正始、太康等名家相提并论,足见张华诗歌风格有着独特的魅力。又如《晋书》卷36《张华传》云:“华学业优博,辞藻温丽,朗赡多通。”:《世说新语》及《晋阳秋》等史料中亦多有张华词藻温丽、博学多通、为人仰慕之记载。可见张华以其自身之才华,打破了门阀政治对于寒素阶层的束缚;以其温丽之诗篇,印证了西晋士人独立的人格魅力,因此张华对于西晋文坛的首唱之功不可磨灭。

  张华除自己参与创作外,还积极奖掖后进、提携新人,促成了西晋文坛的繁荣及南北文学的交融。《晋书》本传记载张华“性好人物,诱进不倦,至于穷贱候门之士有一介之善者,便咨嗟称咏,为之延誉”。结合《晋书》“文苑”、“忠义”、“隐逸”诸传及《世说新语》等史料的记载,受张华庇护、奖掖及扶持的后进新秀近20人。张华不以出身、门第结交文人,而是重才尚贤,其中包括许多亡吴之士。人洛后的吴人,大多面临着北方世家大族对其冷漠轻视,即便是出身江东望族的陆机兄弟也是如此。据《世说新语·方正》记载:“卢志于众坐,问陆士衡:‘陆逊、陆抗是君何物?’答曰:‘如卿于卢毓、卢埏。’士龙失色,既出产,谓兄曰:‘何至如此?彼容不相知也。’士衡正色曰:‘我父、祖名播海内,宁有不知,鬼子敢尔!”又《世说新语·言语》云:“陆机诣王武子,武子前置数斛羊酪,指以示陆曰:‘卿江东何以敌此?’陆曰:‘有千里莼羹,但未下盐豉耳!”’政治的统一未必意味着文化的统一,因为文化融合的进程相对缓慢。晋初南北士人生活习俗的矛盾,本质上是文化差异的反映。作为文坛及政治领袖的张华,并未因此而鄙视南人,而是积极融合南北,促成了南北文化与文学的交融。张华对陆氏兄弟襟怀坦荡、爱赏有加,据《晋书》卷54《陆机传》记载:“至太康末,与弟云俱人洛,造太常张华。华素重其名,如旧相识,曰:‘伐吴之役,利获二俊。”’张华不仅以“伐吴之役,利获二俊”之语高标“二陆”的才华,并为他们广邀声誉,又极力为其引荐,为其出仕铺平道路。而其他的吴人,如褚陶、陶侃等人,也多得到张华的赞誉与扶持。据《世说新语·赏誉》刘孝标注引《褚氏家训》记载,张华曾对褚陶说:“二陆龙跃于江、汉,彦先凤鸣于朝阳,自此以来,常恐南金已尽,而复得之于吾子。故知延州之德不孤,渊岱之宝不匮。”又《晋书》卷66《陶侃传》云:“至洛阳,数诣张华。华初以远人,不甚接遇。侃每往,神无忤色。华后与语,异之。”张华结交吴人并为之品目,实际上是对汉魏人物品评之风的延续,通过品评高下南人得以提拔人仕。而且张华本人亦是清谈名士,其自身的文化追求势必影响到与之结交的士人。如陆机人洛之后,文学作品中的玄理色彩有所增加,这当与张华等人倡导的北土清谈文化有关。此外,张华首唱的“清新温丽”的诗风对于相对保守的南方文学也有所影响,西晋文学的繁缛化倾向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是南北文学与文化交融的结果。

  在北方士人中,受到张华举荐或提携者亦不在少数,从中原的成公绥、挚虞、束皙、左思到西蜀的陈寿、陇西的张轨、匈奴人刘聪等。《晋书》卷62《成公绥传》载:“张华雅重遂,每见其文,叹服以为绝伦,荐之太常,征为博士。历秘书郎,转丞,迁中书郎。”《晋书》卷51《束皙传》曰:“张华见而奇之……华召皙为掾,又为司空、下邳王晃所辟。”因《三都赋》而闻名的左思也是被张华提携的文人之一,《世说新语·文学》篇记载此事:“左太冲作《三都赋》初成,时人互有讥訾,思意不惬。后示张公(华),张曰:‘此《二京》可三。然君文未重于世,宜以经高名之士。’思乃询求于皇甫谧,谧见之嗟叹,遂为作叙。”以《三国志》而留名于世的陈寿也是张华发掘的文人,《华阳国志》卷11曰:“中书监荀勖,令张华深爱之,以班固、史迁不足方也。出为平阳侯相。华又表令次定《诸葛亮故事集》,为24篇。”张华以班固、司马迁所不及来褒扬陈寿,进而又令其编撰《诸葛亮故事集》,对其赏誉可想而知。张华对于北人的发掘与提携,与其通达博雅的情怀有关,钟爱品评人物、结交士人的张华对于西晋北方文化的传承与繁荣起到了重要作用,反之,西晋北方文化繁荣又为太康文学繁盛奠定了文化基石。

  魏晋文人交流,书信及清谈为重要的手段。作为文坛领袖的张华,也经常以这两种方式与士人交流谈艺,其文学观念也由此影响了南北文人。张华文集中不仅有与挚虞等人唱和的诗篇,还有与他们交流文学创作得失的零星评论,陆云在写给陆机的书信中就多次忆及与张公论文之事。张华以其亲近平和的方式,主持着晋初文坛并取得士人阶层的信任。由此,身居要位和声望显赫的张华,对其门下的南北文人集团产生了重大影响。钟嵘《诗品·序》称他“其体华艳,兴托不奇。巧用文字,务为妍冶”。受其影响,大多数士人都在“妍冶”及“巧用文字”方面下功夫。比如有“太康之英”之称的陆机,《晋书》本传评其为“天才秀逸、辞藻宏丽……弘丽妍赡、英锐飘逸”。钟嵘《诗品》称赞为“才高词赡,举体华美””,。《晋书》卷55《夏侯湛传》谓其曰“时标丽藻、缛彩雕焕”。《华阳国志》卷u称陈寿“精警敏识,属文富艳”。《晋书·文苑传》称成公绥“少有俊才,词赋甚丽”。足见张华重辞藻、赏文采的文学风尚对西晋士人的影响之大。如此众多的南北文学名流云集张华门下,更促成了文人交流及文学创作的繁盛。从《世说新语·排调》中可见一斑:

  荀呜鹤、陆士龙二人未相识,俱会张茂先坐。张令其语,以其并有大才,可勿作常语。陆举手曰:“云间陆士龙。”荀答曰:“日下荀呜鹤。”陆曰:“既开青云,睹白雉:何不张尔弓,布尔矢?”荀答曰:“本谓云龙骚骚,定是山鹿野麋,兽弱弩疆,是以发迟。”张乃抚掌大笑。

  荀隐与陆云二人本不相识,张华宴邀席下、清谈论艺。二人一为旧魏之士,一为亡吴之后,张华邀请之目的不言而明。通过清谈品目来传承中原文化清俊睿智的风采,在其辞采争锋的背后,足见南北文人交流之活跃。三国时期,士人迁徙与流动虽已带来南北文化的相互影响,但在文学艺术方面尚未明显。西晋的统一打破了三国时期的地域隔膜,而作为政坛与文坛双重领袖的张华更是为南北文化与文学的融合创造了条件。

  二,温丽清省的诗学追求

  魏晋时期是文学创作繁荣的时期,文坛群英荟萃、人才众多,文学风貌五彩纷呈。文人们在积极创作的同时,对于文学理论也有着日益深入的探讨,曹丕的《典论·论文》和陆机的《文赋》便是其中的代表作。张华作为由魏人晋的过渡性人物,在曹丕和陆机之间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张华以其作品实践了曹丕的“诗赋欲丽”的文学主张,而其“温丽清省”的诗学观则对陆机的“诗缘情而绮靡”一说产生了重要影响。张华虽没有专门的诗学理论专著传世,但我们能从其作品、交流及其文学言论的记载中,窥见其诗学主张及美学追求。更为重要的是,通过探讨张华的诗学主张及其美学追求,有利于我们更好地解读张华的诗歌创作及其在魏晋诗风演变中的作用。

  首先,张华提出了“发篇温丽,无违其情”的诗学观点。“情论”是魏晋时期重要的哲学命题,也是文学理论经常探讨的话题。先秦时期,人们很少意识到诗歌中独抒性情的情感因素,而是将其作为政治教化的工具,如孔子的“诗教观”,就较重美刺而轻情志。到了汉代,士人逐渐意识到了诗歌抒情言志的审美特质,如班固《汉书·艺文志》云:“哀乐之心感,而歌咏之声发”。但由于汉代儒学兴盛,诗人大多受“发乎情,止乎礼”的儒家伦理道德约束,很难尽情地抒发内心的真情实感,这也是汉代抒情文学不够发达的原因。汉末诸子学复兴,士人开始高举个体情性的旗帜,王充、仲长统等人就情性、才情等问题高谈阔论,此时文学创作中注重情志之作逐渐增多。及至建安时期,面对战乱频繁的社会现实,诗人既有建功立业之豪情,又有命运无常、世事难料的迁逝之悲,这就使得建安文人更加注重个体生命的价值,因而诗歌的抒情性大大增强。建安七子“慷慨悲凉”的诗学风貌,正是诗人重视真情的体现;曹植“骨气奇高,辞采华茂”艺术风格的形成,也是由于诗人直抒胸臆的结果。曹魏后期,王弼等人主张会通儒道,提出“性其情”的观点,以理性克制情感,导致此时文学创作情感平淡、张力不足。正始时期,庄子思想兴起,加之嵇康“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哲学主张,正始文学呈现出“清俊遥深”的美学风貌,个体情感在政治的压力下显得苦闷而深沉。汉魏时期文学的情感因素虽与日俱增,但在文学理论中明确提及并在创作中付诸实践的甚为少见。

  及至西晋,陆机明确提出了“诗缘情而绮靡”这一情辞兼具的文学观念。在陆机之前,张华就对“情”“辞”关系有明确的见解,提出“主情”的观点。虽然张华论文的具体主张今已不存,但我们可以从陆云写给陆机的书信中略知大概。陆云《与兄平原君书》说:“往日论文,先辞而后情,尚势而不取悦泽。尝忆兄道张公(张华)父子论文,实自欲得,今日便欲宗其言。”“’可见“二陆”原先主张“先辞后情”,将“辞”放在第一位,而将“情”置于第二位,后经张华的指导启发,才转为“先情后辞”。刘勰在《文心雕龙·定势》中大致重复了这段话:“又陆云自称:‘往日论文,先辞而后情,尚势而不取悦泽;及张公论文,则欲宗其言。’夫情固先辞,势实须泽,可谓先迷后能从善矣。”刘勰虽未明言情先,但通过赞赏陆云,其赞同张华的审美思想和诗学观点已不言而喻。可见张华“先情后辞”的诗学主张,对于陆机“诗缘情而绮靡”这一重要命题是有启发之功、促进之力的。“诗缘情”的提出者是陆机,而它最初的源头可追溯到张华,西晋主情主义理论的发端和首创之功应归于张华。建安时期论文,尤其注重气势与体格,正所谓“尚势而不取悦泽”也。注重气势虽然可以体现作家自我个性,但对于言情重视不够,且对“悦泽”的文学内在美感也认识不足。到了西晋时期,张华提出“先情后辞”说,这才标志着汉魏“情论”的转型,它不是汉末诸子的“重才情”,也不是王弼等人的“性其情”,而是“诗缘情而绮靡”情感第一论。

  张华在其文学言论及实际创作中也重视抒情。如他在《太康六年三月三日后园会诗》中写道:“于以表情,爰著斯诗。”这种主张在其《答何邵诗》中阐述地更为具体:“是用感嘉既,写出心中诚。发篇虽温丽,无乃违其情。”张华认为诗应“写出心中诚”,即抒发自己内心的真情实感。“发篇虽温丽,无乃违其情”,应将情感放在第一位,文辞居其后,张华委婉地批评了何邵诗歌情感与言辞的疏离。“温丽”是指诗歌文辞委婉、辞藻华丽,但前提是不能违背真实情感,这和陆机的“诗缘情而绮靡”如出一辙。理论指导实践,重情的诗学主张在张华的诗歌创作中得到了很好的体现。兹举一例:

  逍遥游春宫,容与缘池阿。白蓣齐素叶,朱草茂丹华。微风摇蕖若,层波动芰荷。荣彩曜中林,流馨入绮罗。王孙游不归,修路邈以遐。谁与玩遗芳,伫立独咨嗟。(《杂诗》其二)

  春情独赏,翠色拂衣;佳人何在,遗世独立。此诗既有楚辞的飘渺,又有曹子建的感伤,辞采华茂、情感迷离,恰是温丽与真情的结合。张华的其他诗歌也体现出温丽重情的特点。如《答何邵诗》三首,写出他久历宦海的复杂心理,《杂诗》则抒发人世兴衰之感。《情诗》五首可谓最具代表性,语言清丽自然,描写委婉细腻,相思之情真挚感人。这也正是钟嵘评价张华“儿女情多”、郑振铎先生称其“能以平淡不饰之笔,写真挚不隐之情”的深层原因。身处晋初的张华从文学思想及创作实践都体现出魏晋文学的转型,从“建安风骨”到“正始之音”再到“太康群英”,诗人的真情逐步彰显。不过与建安“刚健之情”、正始“苦闷之情”不同的是,西晋注重的是“柔靡之情”。柔情加之辞采,使得西晋文学呈现出“绮靡华丽”的风貌。张华以其“发篇温丽、无违其情”的文学主张及实践对于魏晋诗风的转型起了关键作用,陆机的“采缛”、潘岳的“深情”多少都和张华的开创之功有关。

  其次,张华还继承了汉魏时期尚质的文学观,提出“尽而有余,清省简约”的文学主张。“言意之辨”问题也是魏晋哲学及文学理论集中探讨的问题。先秦诸子就曾对“得意忘言”等问题进行论述。到了汉魏之际,王弼提出“得意在忘象,得象在忘言”、“约以存博,简以济众”等观点,这种融合儒道的思维模式,不仅在思想上打破了两汉经学的神话色彩,而且在文学理论及创作上引起较大影响,比如玄言诗的兴起、崇尚玄远的文学观念等。可惜的是,王弼的理论观念在当时尚未被士人及时采纳,到了西晋时期的张华才重新宣扬这种文学观念。据《晋书》卷62《文苑传》记载,左思《三都赋》出,“司空张华见而叹曰:‘班张之流也。使读之者尽而有余,久而更新。””‘尽而有余,久而更新”,表明张华赞美左思的《三都赋》文辞已尽而意蕴深厚,具有久而长新的艺术魅力。张华赞美《三都赋》的这句话,成了中国诗歌史及美学史上一个重要的命题,即用有限的文字表达无限的艺术生命力,这既是对王弼等人“言意之辨”理论的继承,又是文学评论中注重意蕴说的开创,对于魏晋诗学理论及创作转型有较大影响。如刘勰在《文心雕龙·隐秀》中加以阐发:

  隐也者,文外之重旨也;秀也者,篇中之独拔者也。……玩之者无穷,味之者无厌。

  又钟嵘《诗品》也继承了这一命题,并用以解释“兴”。《诗品·序》曰:

  故诗有六义焉:一日兴,二日比,三日赋。文已尽而意有余,兴也。

  刘勰将“隐”与“秀”并论,并从欣赏接受角度论述文学作品“无穷”与“无厌”的魅力,这比王弼的“得意忘象”说更进一步,正是对张华“尽而有余”说的继承。刘勰认为文学作品仅有味外之旨的“隐”还不够,文学的辞采技巧同样值得赏玩,这和张华的“久而更新”相似,体现出魏晋士人对于文学内在美感的认识。钟嵘也是借用张华“尽而有余”说来解释“兴”之意,这就摆脱了两汉儒学“由此及比”的简单比附的文学观,逐步深入到中国诗学的本质,体现出诗学理论的进步。

  “尽而有余”说体现在文学风貌上则侧重“清省简约”之美。张华的文学创作既有“儿女情长”之温丽情深的一面,也有“玄远简淡”之清省简约的一面。正因对于清通简要诗风的追求,诗歌由此余味无穷。“清”是魏晋品评人物常用的术语,它最早源自老庄著作中对于“清虚”人格特征的表述,又因“清”与“浊”相对,汉末人物品评中开始以“清”标榜人物。《世说新语》中对人格之“清”亦多加赞许,如:“李元礼尝叹荀淑、钟皓曰:‘荀君清识难尚,钟君至德可师。”’又如“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晋书》也常以“清”来品评人物,如《晋书》称“(阮)放素知名,而性清约”,《文士传》称陆机“清厉有风格”。可见“清识”、“清远”、“清举”、“清淳”、“清约”等概念正是对魏晋名士“清通简要”的内在品性与外在神采的赞许,是老庄理想人格的重新审视。这种时代风尚,逐渐移用到文艺评论中,成为一种艺术标准。建安时期,以“清”来品评文学作品的就不在少数。及至正始时期王弼注老子,崇尚“约简清虚”之美,这对汉魏美学的转型起到关键作用。到了阮籍、嵇康,“嵇志清俊、阮旨遥深”成为正始文学风貌的典型。如果说崇尚繁缛的“丽”是西晋文学的一面,那么崇尚约简的“清”则是西晋文学的另一面。“丽”和“文”相对,是儒家尚文美学追求的体现;“清”和“质”相对,是道家清虚自守审美内涵的写照。张华作为魏晋之际的士人,其文学理论及创作包融了“丽”与“清”看似矛盾的两面,这对于西晋诗风的复杂性及多样性也有所影响。

  从有关材料可以看出,张华提倡艺术表达应清新省静,反对雕琢繁缛。《世说新语·文学》注引《文章传》云:

  (陆)机善属文,司空张华见其文章,篇篇称善,犹讥其作文大治。谓曰:“人之作文,患于不才,至子为文,乃患太多也。”

  “才多”成“患”,指陆机的文章大量堆砌辞藻,致使文风艰深繁缛,张华对陆机繁缛文风的批评可谓一语中的。指出陆机这一文病的,张华为第一人。

  自张华评陆机“才多”称“患”后,这一观点遂成为后世对陆机诗文风格的定评,为后来诗论家所袭用。挚虞《文章流别论》、李充《翰林论》均承张说。《诗品》论陆机,曾引张华、李充评语,称:“张公叹其大才,信矣。”“《翰林》笃论,故叹陆为深。”刘勰《文心雕龙·才略》篇说:“陆机才欲窥深,辞务索广。”其说皆源于张华。

  西晋诗风虽然总体上呈现出繁缛化的特点,但作品具有清省简约之风者亦不在少数。比如,游仙诗的清虚高远、言志诗的辞简意长等,这些都是对汉魏之际文学题材及审美风尚的传承。事实上,张华本人的诗文创作即以“清省”著称。陆云在《与兄平原君书》中云:“张公文无他异,正自清省无烦长,作文正尔自复佳。”又曰:“兄《丞相箴》小多,不如《女史》清约。”陆云以“清省”、“清约”评价张华的创作,其赞赏之情不言自明。除陆云外,后世诸多诗论家都意识到了这一点。如刘勰在《文心雕龙·才略》中言:“张华短章,奕奕清畅。”在《明诗》篇又谓:“五言流调,则清丽居宗。……茂先凝其清。”钟嵘《诗品》“宋豫章太守谢瞻等”条称:“(谢瞻等五人)才力苦弱,故务其清浅,殊得风流媚趣。”又如王夫之《古诗评选》云:“张公始为轻俊,以洒子建、仲宣之朴涩。”:

  刘勰、钟嵘、王夫之等人以“清畅”、“清浅”、“轻俊”来评价张华的文学创作,正说明张华诗文情感表达上的清新自然,文辞上的精炼简约。由此可见,张华诗文创作正是其崇尚清省文学观的直接体现。兹举一例可见张华诗风清省简约的一面:

  云霓垂藻旒,羽桂扬轻裾。飘登清云间,论道神皇庐。箫史登凤音,王后吹呜竽。守精味玄妙,逍遥无为墟。(《游仙诗四首》其一)

  儿女情长的张华幻化成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清虚简淡之气和曹植及嵇康的游仙诗如出一辙。张华本人也是清谈名士,曹魏后期清虚简约的学术思潮对其也有所影响,阮籍就曾对张华的清约之风大加赞赏。张华主张“尽而有余,清省简约”虽然在西晋繁缛化的文学风尚下影响不大,但是在个别文体、个别文人之中影响可谓余音悠远,特别是永嘉文学转型时期,张华“清虚简约”的文学主张开始受到重视,以玄言诗为代表的“清虚玄远”之作逐渐兴起,就此而言,张华的诗学主张对两晋诗坛皆有所影响。

  三,柔顺文明的人格理想

  诗风的演进往往与学术思潮及社会政治变迁有很大关联。正如刘勰在《文心雕龙·时序》中所云:“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原始以要终,虽百世可知也。”西晋诗歌一改汉魏时期质朴刚健的诗风,而朝着绮靡华丽的方向发展,是与当时的政治环境及文化风尚紧密相联的。晋初政治演变与学术转型,进而导致了士人人格模式及诗歌风貌的转变。因此,从张华所处的政治及学术思潮中窥探其人格转型以及带来诗风的变化,可以从更深层次理解张华在晋初诗风转型中所起的作用。

  魏晋时期是政治动荡、思想巨变的时代,特别是经历过三国之乱的晋初,在政治与文化选择上更是显得无所适从。公元265年,司马炎代魏自立,建立晋朝。这个政权的建立一开始就立身不正,是从阴谋篡夺和残酷杀戮中获得的。司马氏政权为了清除障碍,大肆诛杀曹魏羽翼。嘉平元年(公元249年),司马懿发动兵变,诛杀曹爽,当时跟随曹爽的名士何晏、丁谧、邓飚等都被诛杀且夷三族,史称“同日斩戮,名士减半”。更令名士震惊的是,景元元年(公元260年),司马昭为了夺取曹魏政权,竟杀害高贵乡公曹髦。西晋统治者表面上注重儒教,实际上却背弃了名教之要义,使士人们失去了对司马氏政权的尊重,于无形中造成了西晋士人的信仰危机。在晋武帝短暂的“太康之治”之后,惠帝不惠,“不堪政事”,形同傀儡。国无名主则无宁日,西晋一朝乱象丛生。先是杨皇后父兄,时人谓之“三杨”,势倾天下、把持朝政。不久,更为阴险毒辣的贾后诛杀杨骏亲党、汝南王司马亮(武帝第四子)、卫瑾、司马玮等人,政权完全落人贾后手中。贾后愚昧,生性残酷,奢靡淫恣,已有学者注意到西晋政治对士人人格的影响:“这样的人在西晋掌权长达七八年之久,这对于以名教治天下的司马氏政权无疑是一个极大的讽刺,它对信奉儒家伦理道德的士人们的心理无疑又是一次沉重的打击。”政治的动荡不安孕育了西晋士人柔顺自守、随波逐流的性格特点,西晋士人的理想人格不再是恪守儒道、建功立业,自我保全与审时度势成为士人重要的价值取向。

  曹魏后期至西晋中后期政局的动荡导致了学术思潮及士人心态的演变。建安时期法家思想盛行,建安七子文学创作中激扬慷慨之气与当时崇尚名法的学术风气一脉相承。及至正始时期,易老思潮复兴,王弼提出柔顺文明的人格模式,这既是对建安法治思想的反动,又对西晋士人的人格理想有所影响。王弼柔顺文明的观点吸取了《老子》“抱朴自守”及《周易》“与时消息”的思想,它开启了西晋清虚简淡、与时舒卷的学术思潮与人格理想。多变的政治格局及学术思潮转型直接影响到西晋士人的心态,改变了他们的人生取向,因而西晋文人已不再像建安、正始士人那样执着于建功立业的理想及越名任性的超脱。他们失去了建安文人那种博大的胸襟抱负以及济世弘道的进取宏愿和慷慨情怀,甚至像阮籍、嵇康那样内心激烈郁愤,在抑郁苦闷中终其一生的士人也难以找到,而这种诸如正义感、责任感等崇高的情感素质恰恰是“慷慨之气”、“风云之气”所必需的。正因为如此,西晋文学创作不可能产生建安那种“梗概而多气”的作品,而只能产生“力柔于建安”的篇什。张华由魏人晋,对于魏晋政治动荡与学术转型也颇为敏感。向秀的《思旧赋》一出,意味着正始名士狷介不屈的人格精神已化为尘迹。嵇康之子嵇喜由山涛推荐人仕晋朝,更标志着魏晋士人与时舒卷的个体情怀的萌发,这些先例对张华的人生选择势必有所影响。张华能够位居高位,也和他柔顺文明的人格理想有关。其著《鹪鹩赋》以自寄静,正是其自身人格的写照:“守性而不矜,动因循而简易。任自然以为资,无诱慕于世伪。”此种清虚简易的人格精神,正代表着魏晋士人心态的转型。又张华《励志诗》云:“安心恬荡,栖志浮云。体之以质,彪之以文。”张华恬静冲淡的生活态度,是对汉魏政治动荡不安的痛定思痛,这和建安士人的慷慨、正始名士的苦闷、东晋士人的偏安有很大不同。生命可以质朴,但文章可以寄托内心的华彩。张华玄虚清静的人格追求和温丽清俊的文风并不矛盾,这表明曹丕时期的“立言不朽”说在西晋开始重新滋生,文人注重以保全自我为前提,并试图在华美的文章中寻求人生寄托。及至陆机《文赋》云:“伫中区以玄览,颐情志於典坟”、“游文章之林府,嘉丽藻之彬彬”,更是将明察万物、抒情言志及清辞丽藻结合,这是一种玄冲静默的人生理想,更是遗世独立的审美追求。

  干宝在《晋纪总论》中这样写道:“朝寡纯德之人,乡无不二之老。风俗淫僻,耻尚失所。学者以《庄》《老》为宗,而黜六经,谈者以虚荡为辨,而贱名俭。行身者以放浊为通,而狭节信,进仕者以苟得为贵,而鄙居正,当官者以望空位高,而笑勤恪。”可谓对当时世风的真实描写。张华柔顺文明的人格理想,也正是西晋老庄思想繁衍的如实再现。张华的此种人格理想对后世文人人格及文风也有所影响,西晋文人或随波逐流、或故作放达、或迷于声色,诸如此类也导致了西晋诗风的柔靡无力。柔靡轻薄之世风消磨了士人的激情,安逸恬淡之理想磨平了士人的斗志,西晋士人生活贫乏、眼界局促,转而专注于物欲享乐、崇尚声色之美。这就使得许多文士在诗歌创作中注重雕琢逞辞和形式华美,进而缺乏强健的骨力和深刻的思想内涵。正所谓“没有激情的一代士人,创造了缺乏激情的华美文学”。因而“结藻清英,流韵绮靡”的西晋诗风的形成,正是这一社会风气在文学上的反映,而身处魏晋之际的张华可谓学术转型期的文人典型。

(《扬州大学》2011年3月第15卷第2期)


 

刘琨

  刘琨(271年-318年6月22日),字越石,中山魏昌(今河北无极县)人。西晋文学家、音乐家、军事家,“金谷二十四友”成员之一。琨曾与祖逖闻鸡起舞,永嘉之乱任“并州刺史”据太原孤城抵御匈奴刘渊、刘聪和羯人石勒十余年,后败归辽东,欲与鲜卑合力恢复中原,被鲜卑猜忌而死。刘琨有音乐癖有“一曲胡笳救孤城”的典故,他临死前的名句“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流传千古。

  刘琨葬于安次,现有刘琨墓遗址。

 

重赠卢谌

握中有悬璧,本自荆山璆。

惟彼太公望,昔在渭滨叟。

邓生何感激,千里来相求。

白登幸曲逆,鸿门赖留侯。

重耳任五贤,小白相射钩。

苟能隆二伯,安问党与仇。

中夜抚枕叹,想与数子游。

吾衰久矣夫,何其不梦周。

谁云圣达节,知命故不忧。

宣尼悲获麟,西狩泣孔丘。

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

时哉不我与,去乎若浮云。

朱实陨劲风,繁英落素秋。

狭路倾华盖,骇驷摧双輈。

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望葛渔城寨

西南九水连天堑,东北三川列地罗。

万里江山今不改,汉家何必屡求和。

  

吕端

  宋幽州安次人,(公元935—1000)字易直。吕余庆弟。以荫补官。后周时为著作佐郎、直史馆。入宋,历知成都府。太宗时累拜右谏议大夫、参知政事,至道元年拜相。为政识大体,以清简为务。太宗称其“小事糊涂,大事不糊涂”。太宗死,力主太子继位,真宗乃得立。加右仆射、监修国史。以疾免相。卒谥正惠。

送英公大师归终南

衡岳烟萝紫阁云,名高湖外晚游秦。

清词古学儒生业,圆笠方袍释子身。

竹杖拄归山里寺,篆书留与世间人。

我疑簪组成为缚,空仰吾师去路尘。

 

赠李公(李昉)

忆昔僦居明德坊,官资俱是校书郎。

青衫共直昭文馆,白首同登政事堂。

佐国庙谋君已展,避贤荣路我犹妨。

主恩至重何时报,老眼相看泪两行。


 

赵佶

  赵佶(1082-1135)即宋徽宗。靖康二年(1127)北宋沦亡后,与其子钦宗俱被掳北迁。此诗即为北迁途中路过香河境内的燕山亭所写。

 燕山亭

北行见杏花

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著胭脂匀注。

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

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

愁苦。

问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

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

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

无据。

和梦也新来不做。


 

文天祥

  文天祥(1236-1283),汉族,南宋大臣,宋灭被俘。受俘期间,元世祖以高官厚禄劝降,文天祥宁死不屈,从容赴义,生平事迹被后世称许,与陆秀夫、张世杰被称为“宋末三杰”。在押解大都途中,曾住霸州信安驿馆,夜不成寐,在墙上题词《调寄南楼令》。

南楼令——次信安题壁

  雨过水明霞,潮痕岸带沙。夜声寒,飞透窗纱。懊恨西风吹世换,又吹我,落天涯。

  寂寞古豪华,乌衣日又斜。说兴亡,燕入谁家?只有南来无数雁,和明月,宿芦花。”  

经刘琨墓

中原荡分崩,壮哉刘越石。孤迹起幽州,双手扶晋室。

祸厄天意乖,匹磾生鬼蜮。公死百世芳,天下分南北。

 

夜饮飞虹桥

百尺飞虹挂界河,天光云影堪初磨。

落山罗绮连云散,航海楼船傍斗过。

击楫正逢时莫可,流鹤那问夜如何。

更怜逸少多情况,不数风流晋永和。


 

杨维聪

  明代方城(今固安)人,明正德十六年(1522)状元。

谒孔林庙诗歌

惊风飘寒雨,秋杪凄重阴。

徘徊鲁故墟,榛莽成荒林。

灵光亦已废,閟宫讵及今。

巍然夫子宅,殿庑何崎嵚。

往昔讲礼徒,易世犹来临。

斯文信在兹,坠绪谁复寻?

履舄化既久,丝竹无遗音。

仰瞻数仞墙,惕厉感我心。

 

题尊经阁

阿阁三重书百编,青衿白首此钻研。

两河槛外清兼浊,阡陌宫前断复连。

北阙晴云常五色,西山瑞霭亘千年。

归儒逃墨思曩迹,入室升堂俟后贤。

  

爱新觉罗·玄烨

爱新觉罗·玄烨,即康熙皇帝。此为康熙皇帝1704年巡幸大城时即兴而作。

巡子牙河建坝

暂别宫槐幸子牙,近村处处少人家。

清和微暑浮畦麦,绿树初荫接岸沙。

堤外草荒艰籽粒,淀中水浅捕鱼虾。

黄童白叟望霖雨,霖雨先施莫自赊。


 

爱新觉罗·弘历

爱新觉罗·弘历,即乾隆皇帝。

乾隆皇帝在位期间,多次新临我市所属区县,并留下许多诗作。

御制燕郊行宫晚作诗①

春宵雪后寒,古月望前洁。

雪月成双清,幽斋景殊绝。

瓷檠焰花落,竹灶茶烟歇。

托好常有因,即事惬静悦。

去岁将今夕,不起心分别。

  【注】① 燕郊:今为三河市燕郊镇

御题金门闸①

金门一尺落低均,疏浚引河宣涨沦。

通策略同捷地闸,大都去害贵抽薪。

  【注】① 金门闸:时建在香河县境内北运河引河段上,老百姓称之为王家务大闸(今红庙闸口)。乾隆帝亲临巡视时赐名“金门闸”并题诗。后河道官将御笔题诗刻于碑上,立于闸旁,以记之。碑失于“文化大革命”时。

 

香河哈家店肉饼①

哈家有奇饼,老妪技艺新。

此店一餐毕,忘却天下珍。

  【注】① 哈家肉饼:现普遍称香河肉饼,也有人叫京东肉饼。据香河百姓传说,乾隆皇帝带着刘墉去香河私访时,在哈家店吃过羊肉馅肉饼后,赞不绝口并吟此诗。此诗摘自《千载香河》,题目系编者所加。

 

御制诗①

旧时北岸今南岸,近日南堤今北堤。

迁就向宽资荡漾,已看泛过积淤泥

旧时黄河利不分,挟沙东注向瀛濆②。

浑流今有清流亘,此策思量未易云。

新口疏通颇吸川,安澜自可保当前。

都来六十年三改,长此经行正未然。

给资拨地迁村墅,让水还一麦耕。

安土不难事姑息,那知深意训盘庚。

  【注】① 乾隆二十年(1755),乾隆帝视察永定河时作此诗,后人刻于碑上,人称御制诗碑,也称回龙亭,立在永清县四圣村口,现仍存。② 瀛濆(fén音坟):海边,这里代指海。

过中亭河纪事

中亭入玉带,玉带即清河。

中亭泄浑涨,河窄难容多。

荡漾沙远留,至此为澄波。

受小不受大,此理信不磨。

嘉淦督直时,谬人言讹。

谓浑河故道,即此时非他。

建议放乎此,千村难为法濄。

知误乃改为,民已嗟蹉跎。

不十不变法,语诚不我詑。

经过得亲见,悔过成亲哦。

 

苏桥杂咏①

修礼予之主簿录,几曾赴任柳河汀。

长桥却说老苏建,未读欧阳墓志铭。

  【注】①此诗写于乾隆三十二年(1767)。摘自廊坊市政协学习文史委员会编《廊坊文史资料》第十二辑。


 

现代部分

塞克

  塞克,男,1906年出生,1988年去世。原名陈慧新,笔名凝秋。河北霸县人。1922年到哈尔滨。曾任《晨光报》副主编。在田汉编的话剧《南归》中当过演员,并为该剧填写歌词。1929年再回哈尔滨,在道外同记商场做过秘书,出版作品诗集《紫色的歌》,话剧《流民三千万》,歌曲《救国军歌》、《心头恨》、《苦命人》、《跑关东》、《满洲囚徒进行曲》、《保卫卢沟桥》、《全面抗战》。1938年10月在临汾参加了丁玲领导的西北战地服务团,又与冼星海创作了《东北救亡总会会歌》、《生产大合唱》、《三八妇女节歌》等。曾任东北戏剧工作委员会主席、东北鲁迅艺术学院院长、东北人民艺术剧院院长等职。

  他还翻译了高尔基的《夜店》和许多苏联歌曲的歌词,创作演出了《流民三千万》、《铁流》等抗日剧目。塞克是中国救亡歌曲的重要词作者,也是新音乐运动的旗手之一。著名的抗战救亡歌曲《救国军歌》、《心头恨》、《抗日先锋队》等,歌词都出于他之手。1935年以后,他参与组织中国歌曲作者协会和救亡演剧第一队,并参加了中华全国戏剧界抗敌协会、西北战地服务团。1938年,塞克到延安鲁迅作了《生产大合唱》战斗歌曲。

  解放战争期间和建国后,塞克同志先后担任热河省文联主任、全国文协佳木斯分会主任、辽北省政府教育厅副厅长兼辽北学院副院长、东北鲁迅文艺学院院长和东北人民艺术剧院院长。1953年后任中央实验歌剧院顾问,后改为中国歌剧舞剧院顾问。

  1988年11月18日,为我国文艺事业的发展作出重要贡献的诗人和话剧、电影表演艺术家塞克因病于在北京逝世,终年82岁。

 

 

保卫卢沟桥

卢沟桥!卢沟桥!男儿坟墓在此桥!

最后关头已临到,牺牲到底不屈挠;

飞机坦克来勿怕,大刀挥起敌人跑!

卢沟桥!卢沟桥!国家存亡在此桥!

卢沟桥!卢沟桥!男儿坟墓在此桥!

委屈忍痛和平保,无可避免上刺刀;

自卫应战理气壮,挺剑而起是今朝!

卢沟桥!卢沟桥!为国争光在此桥!

卢沟桥!卢沟桥!男儿坟墓在此桥!

豺狼入室露牙爪,南北堕突真逍遥;

快快拼起民族命,最后胜利是吾曹!

卢沟桥!卢沟桥!立功报国在此桥!

二月里来

  塞克词,冼星海曲。1939年3月作于延安。是冼星海所作《生产大合唱》中的一首歌曲,在延安首演时就极受观众好评,后多作为独唱歌曲演唱。旋律柔婉流畅,感情细腻真挚,具有恬静的江南风味和浓郁的民歌风格。

二月里来好春光,家家户户种田忙.

指望着今年的收成好,多捐些五谷充军粮.

二月里来好春光,家家户户种田忙.

种瓜的得瓜,种豆的收豆,谁种下的仇恨他自己遭殃!

加紧生产呦加紧生产,努力苦干呦努力苦干!

我们能熬过这最苦的现阶段,反攻的胜利就在眼前!

年老的年少的在后方,多出点劳力也是抗战!

救国军歌

枪口对外,齐步前进!不伤老百姓,不打自己人!

我们是铁的队伍,我们是铁的心,维护中华民族,永做自由人!

枪口对外,齐步前进!维护中华民族,永做自由人!

装好子弹,瞄准敌人,一弹打一个,一步一前进。

我们是铁的队伍,我们是铁的心,维护中华民族,永做自由人! 

装好子弹,瞄准敌人,维护中华民族,永做自由人

三八妇女节歌

节日的太阳是那样的明亮,节日的鲜花吐露着迷人的芳香。

节日的姐妹们都穿上了新装,幸福和笑容都写在每个人的脸上。

来吧,快来吧!我们的歌声嘹亮;

来吧,快来吧!看我们的神采飞扬。

来吧,快来吧!我们的歌声嘹亮;

来吧,快来吧!看我们的神采飞扬。

日月在天上,鲜花在身旁,

亲爱的姐妹手牵手,让幸福地久天长。

节日的太阳是那样的明亮,节日的鲜花吐露着迷人的芳香。

节日的姐妹们都穿上了新装,幸福和笑容都写在每个人的脸上。

来吧,快来吧!我们的歌声嘹亮;

来吧,快来吧!看我们的神采飞扬。

日月在天上,鲜花在身旁,

亲爱的姐妹手牵手,让幸福地久天长。

心头恨

心头恨,何时了?阿母把奴去卖掉,

学了唱歌又学笑,媚公子迎王孙,

心头恨,心头恨!心头恨,何时了?

自叹命苦无处诉,院中喜遇王金龙,

怎知道种祸根,心头恨,心头恨!

心头恨,何时了?世道险恶人情薄,

诬奴害命口难分,愁发配把泪吞,

心头恨,心头恨!心头恨,何时了?

往事如梦总难醇,人说洛阳花如锦,

住狱中不知春,心头恨,心头恨!


 

陈然

  陈然(1923-1949),原名陈崇德,河北省香河县人,1939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曾任中共重庆地下党主办的《挺进报》特别支部书记并负责《挺进报》的秘密印刷工作。1948年4月被捕,在狱中坚持斗争,写下了不朽的《我的“自白”书》诗篇,1949年10月28日在重庆大坪刑场壮烈牺牲,年仅26岁。陈然是红色经典小说《红岩》中成岗的原型;《我的“自白”书》一诗曾收录入小学《语文》课本。

我的“自白”书

任脚下响着沉重的铁镣,

任你把皮鞭举得高高,

我不需要什么自白,

哪怕胸口对着带血的刺刀!

人,不能低下高贵的头,

只有怕死鬼才乞求“自由”;

毒刑拷打算得了什么?

死亡也无法叫我开口!

对着死亡我放声大笑,

魔鬼的宫殿在笑声中动摇;

这就是我——一个共产党员的自白,

高唱凯歌埋葬蒋家王朝。


 

当代部分

浩然

  浩然(1932~2008)本名梁金广,中共党员,著名作家。祖籍河北宝坻(今属天津),1954年调到《河北日报》当记者,1956年9月调北京俄文《友好报》当记者,同年11月在《北京文艺》上发表处女作短篇小说《喜鹊登枝》,引起文坛注意。1958年出版第一部同名短篇集。此后致力于创作反映北方农村现实生活和农民精神面貌的作品。1959年10月加入中国作家协会,1961年调任《红旗》杂志编辑。1962年底开始创作多卷本长篇小说《艳阳天》。1964年《艳阳天》第一卷出版,同年10月调中国作家协会北京分会从事专业创作,成为北京市文联专业作家。1970年底开始创作另一部多卷长篇小说《金光大道》。这些作品留有当时社会思潮的印记,在当时有较大影响。1973年参加了中共第十次代表大会,1974年为适应政治需要写了中篇小说《西沙儿女》,创作上走了弯路。1977年任北京市革命委员会委员,1979年参加全国第四次文代会。1986年冬天为了深入农村生活,来到廊坊地区三河县段甲岭镇任副镇长。1987年发表的长篇小说《苍生》,以新的视角观察和反映变革中的农村现实和新时期农村的巨大变化。作品生活气息浓郁,乡土特色鲜明,语言朴素自然。曾任中国作家协会理事、作协北京分会专业作家、中国大众文学学会副会长。“写农民,给农民写”是他的创作宗旨。

  2008年2月20日因冠心病引起心脏衰竭在北京辞世,享年76岁。

永远的红色经典

周文慧

  浩然的长篇小说《艳阳天》是农业合作化小说的代表作品。

  《艳阳天》第一卷发表于《收获》,1964年第一期,1964年9月作家出版社出版单行本;第二卷、第三卷(选载)发表于《北京文艺》,1965年11月号、1966年1月号、2月号,第三卷发表于《收获》,1966年第2期。1966年5月作家出版社出版单行本。同时,电影文学剧本《艳阳天》也由浩然和汤汝雁合作,发表于《电影文学》,1965年10月号。《艳阳天》的书名由郭沫若题写,当时的发行量曾经达到了500多万册,并曾在日本翻译出版。在“文革”中它的影响力是其他文学作品不可同日而语的。一直到了1999年7月,《亚洲周刊》主办的“百年中文小说百强”的评选中,《艳阳天》仍然名列第43位,位居当代大陆小说的前十位。同年10月,在《北京晚报》举办的建国五十周年小说佳作推荐中,浩然的《艳阳天》也名列十佳之列。由此可见《艳阳天》的特别。《艳阳天》是“十七年文学”的尾声,被称为“是十七年文学的幕终之作。”它的多次再版发行,值得注意,值得研究。  

  浩然的创作集中地反映了“十七年文学”创作的主要特点。在激进而狂热的时期,文学肩负着沉重的政治责任。浩然曾经谈到过,“第一次见到毛主席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我一口气读了两遍。它像是当空的太阳,把光和热都融进我的心里。我的两眼明亮了,浑身升起一股强大的信心和力量。”他决心把《讲话》奉为自己创作的指针。

  浩然对《艳阳天》的酝酿起于1957年。当时“一些富裕中农在坏人煽动下,把仓库打开了,要抢麦子。我和支部书记赶到现场,只见一群青年和老年的社员们,威风凛凛地守卫着仓库大门。他们说,抢粮的人已经被赶走,他们表示决不能让集体的劳动果实被坏人拿去一粒。”随后,浩然写了一部中篇小说,“因我当时受大叛徒刘少奇的‘阶级斗争熄灭论’流毒的影响,不能本质地反映生活斗争,”“我改了几遍,自己也没有信心,只好放下了。”浩然对《艳阳天》的创作由单纯的现实主义的创作走向了以“阶级斗争理论”为指导的“现实主义”。他认为文学的创作是可以对素材进行改造的,“把不正确的和落后的东西,用我们的原则精神、正确的思想标准加以改造,同时把与之对立的正确的、先进的萌芽状态的东西加以发扬———把不合尺寸的原材料,加上钢,放进我理想的‘模子’里溶解,脱出个全新的‘型体’。”从浩然的这段创作自白中,我们不难发现,他的创作是思想先行。他的创作也可谓是“文章合为时而作,歌诗合为事而著”吧。

  浩然一向倡导的是“写农民,给农民写”,他认为“忘了农民,就意味忘了本,就表示伤了根,就将会导致艺术生命的灭亡。”他的所有小说作品均是以农村生活为题材。《艳阳天》也是以他在京郊农村收集的素材创作而成。这部作品以东山坞的农业合作社为背景,围绕着土地分红,闹粮,描写阶级对垒,斗争激烈,但是牛鬼蛇神在革命的洪流中原形毕露,农业社最终取得了胜利。

  浩然曾经明确地表示过,他写作《艳阳天》的动机源于配合反右斗争,打退城市里的牛鬼蛇神,农村里的阶级敌人。他设想创作出一部长篇作品,“它是反映农业社会主义改造全过程的‘农村史诗’式的小说”。

  对于《艳阳天》的评价可谓是好坏参半。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对它的认识也存在着不同的观点。在“文革”中,人们对它多持一种肯定的态度,认为它充分展示了阶级矛盾,证明了坚持社会主义发展方向的必要,同时也展示了一幅波澜壮阔、催人奋进的社会主义新农村的蓝图。但是,“文革”结束后,当人们回头重新审视这部小说时,也有人认为《艳阳天》是一部简单的政治图解小说,它带有过于强烈的政治色彩,文学的价值不高。尤其是进入1980年代以来,文艺界对《艳阳天》的评价形成了比较鲜明的两派:一派认为浩然的《艳阳天》在当代文学史上的定位是不准确的,例如,孙达佑在他的《浩然创作心态》一文中指出,对浩然的研究不能脱离他的人生轨迹,“《艳阳天》这部作品完稿于1965年,出版于1966年,正值‘文化大革命’前夕,文学界人人自危,客观上失去了科学研究、分析评价《艳阳天》思想艺术价值的安定的环境。从它诞生至今还没有一位评论家真正地、从容不迫地从美学和历史的角度批评过它,因而它在当代文学史上的地位始终莫衷一是。”张德祥在《我所理解的浩然》一文中指出,“应当承认,浩然所创造的那些农民形象丰富了当代文学的人物画廊,提供了丰富多彩的认识价值和审美价值。就农民形象的丰富性和丰满性而言,当代作家中很少有与浩然相匹的。”另一派持反对意见的人们则认为,浩然的《艳阳天》是严格按照阶级斗争的理念制造出来的。例如,章明就认为:“提起《艳阳天》和《金光大道》两部作品,我心里就有一种恐怖的感觉。以阶级斗争为纲推行高级社和人民公社化,把广大农村变成了人斗人的角力场。惨痛的历史教训在浩然的小说中是绝对看不到的。”袁良骏也说过:“(《艳阳天》的)致命伤就在于歌颂了极左路线,歪曲了农村现实,违背了广大人民的利益和意愿。说白了,浩然跟得太紧了。他把错误路线当作金科玉律,写成了中国农民的命根子,大错而特错了。”  

  今天看来,无论对《艳阳天》的评价是褒扬还是批评,它的艺术生命力还是相当持久的。这与它具有比较鲜明的特点有关:

  其一,浩然写出了阶级阵营和人的复杂。他没有简单地根据人物的阶级成分界定人物的立场:马连福是贫农出身,但是他作为队长却处处被人当枪使,成为了阶级敌人马之悦的工具。而焦二菊虽然是中农,但积极要求进步,只是进步的方式显得有点幼稚可笑,尤其体现在她对孙桂英的劝说和跟瘸老五的争辩及打斗等细节中。从这个农妇身上,我们甚至可以看到穆桂英的影子。

  马之悦是浩然着力描写的一个反面人物。他有复杂的出身背景,家道中落,在抗日战争中也曾保护过乡亲,并因此而树立起了威信,后来他因为经济问题受到处分,成为了阶级敌人的保护伞。浩然写出了他的复杂性,也就写出了斗争的复杂性。

  萧长春是铁打的汉子,但也有伤心的时候。例如:阶级敌人为了打击萧长春,竟然对他的儿子小石头下了毒手。小石头失踪了,萧长春非常伤心,钢铁汉子也流下了伤心的眼泪。他对焦淑红说:“说实话,遇上了这种事儿,我是心疼。因为我喜欢我的儿子;可是我更喜欢我们的农业社和同志们!我也真难过。因为儿子是我的希望;可是我最大的希望还是建设成社会主义呀!”萧长春的性格也因此显得比较有层次。

  其二,浩然在矛盾冲突中渲染了浓郁的乡土气息。一方面,作者是通过人物的语言表现出乡土气息的。例如,孙桂英在决心要求进步的时候,就立下了“要干就干个厉害的给他们瞧瞧,不蒸包子还蒸(争)口气哪!”的志气。还有焦淑红评价马之悦时,这样比喻:“马主任从去年犯了错误,就像拉了架的瓜秧一样蔫下来了,怎么也打不起精神。”此外,焦振茂对马立本评价是:“根子不正,还能长出好苗呀?我就不待见这个小子那副酸相,豆芽子菜,水蓬蓬,竹竿子,节节空,出不了好材料”,也十分生动。浩然来自农村,他用最生活化的比喻,让我们感受到扑鼻的乡土气息。

  另一方面,作者通过乡村的爱情描写传达了那个年代难得的人情味。《艳阳天》是一部以阶级斗争为主线的长篇小说,但作者穿插了爱情的描写,并且渗透出浓浓的乡土味道。作品中萧长春、焦淑红、马立本三人的三角爱情,马翠清与韩道满的爱情,以及马凤兰调侃孙桂英与萧长春的关系引起了孙桂英芳心波动等情节都增添了作品的趣味性,使读者感受到那个年代散发出的充满乡土气息的恋爱生活。

  焦淑红作为团支部书记,积极上进,她对书记萧长春由崇敬到仰慕到暗恋,但她始终未对萧长春表白。她同情萧长春丧妻后的孤单,通过小石头的嘴巴有意拉近与萧长春的关系:“往后不许再叫我姐了。”“叫姑姑”。“她爱戴自己的支部书记,支部书记像碧玉无瑕,像真金放光,像钢铁一样放在那儿叮当响。”这里面既包含了她作为一名团支部书记对组织的服从,也包含了她对萧长春的爱慕。而孙桂英大胆追求萧长春,只是因为中了马凤兰的圈套而已。但孙桂英对萧长春的倾慕又是真诚的。

  不同的批评者对浩然《艳阳天》中的爱情描写所持的观点是不同的。应该说,《艳阳天》对爱情的描写在今天看来还是比较苍白的。萧长春死了妻子三年也没有续弦,连他的父亲萧老大都替他着急,但是萧长春一心扑在革命事业上,即使焦淑红对他一往情深,他也无暇顾及。他是一个钢铁铸就,不谈爱情的“硬汉子”。作者在叙述焦淑红与萧长春独处的时候,常常笔锋一转,回归到政治的主题上。比如,有一段讲述了他们俩走在乡村的小道上,焦淑红已经感受到热腾腾的青春气息,“这会儿他们的心胸像夜间的星空一样的高阔,像空气一样的清爽,像月亮一样的明亮”,但是萧长春却根本没有一丝的心灵波动,“这会儿正平心静气地考虑着村子里那些应当依靠的人,想着他们应当努力团结教育的人。”小说中此类情节多现出现。此外,马翠清与韩道满的爱情也是建立在对韩道满思想的改造之上的。马翠清是村团支部组织委员,是革命活动的坚决拥护者和积极实践者,她嫌韩道满落后,把教育韩道满及其父亲韩百安作为他们恋爱的主要内容,当韩道满对待父亲的态度显得优柔寡断时,马翠清说:“他们骂支书,要破坏农业社,你不跟他们斗争,你还怕你爸爸,这是什么鬼立场!你还要求入团哪!入个屁吧!得了,我算看透了你。咱们啊,从此吹台!”这些描写,既具有那个时代“爱情服从革命”的特色,也的确显示了作家在描写爱情方面的拘谨。

  其三,浩然在紧张矛盾描写中还以诗化描写给我们带来了美好的感觉。《艳阳天》中许多关于风景的描写常常给人一种意境美。浩然的《艳阳天》中大量的乡村景色的描写成为了它的一大亮点:马立本约会焦淑红时,作者有一大段的环境描写:“薄云遮住了偏西的月亮,一切都朦朦胧胧,神神秘秘。通向西岗子有一条古老的渠道残堤,堤上长满了灌木丛,黑压压,雾沉沉,远远看去,像是一道小山岭。高大的柳树,影影绰绰地站在那儿。灰黄色的天际作为它的背景,显现出它那繁密的枝桠。枝桠朝这边伸过来,好像对他热烈地招手。”薄云、月亮、残堤、柳树这些中国古典诗词中常见的意象被浩然化用得出神入化,与当时马立本对爱情的向往,等待的焦急、心情的迫不及待形成对比。“北方乡村的傍晚,当晚霞消退之后,天地间就变成了银灰色。乳白的炊烟和灰色的暮霭交融在一起,像是给墙头、屋脊、树顶和街口都罩上了一层薄薄的玻璃纸;使它们变得若隐若现,飘飘荡荡,很有几分奇妙的气氛。小蠓虫开始活跃,成团地嗡嗡飞旋,布谷鸟在河边的树林里,用哑了的嗓子鸣叫着,又不知道受了什么惊动,拖着声音,朝远处飞去。”这是焦淑红回到家后,迈进了自家院子聆时的一段景物描写。作者无须直露地陈述焦淑红对萧长春的崇拜与暗恋,这一段和谐而又宁静的环境足以衬托出一个女青年让人猜不透的心情故事。应该说,人情美,风景美,的确渲染了浓郁的乡土气息,使人常常不由得会想到孙犁、沈从文、肖霍洛夫那些经典的景物描写段落。

  《艳阳天》的景物描写不仅仅给作品带来了生活化的气息,同时也增添了诗意,在一定程度上冲淡了阶级斗争主题的紧张感。它的传播与它的浓郁的生活气息,优美的景物描写,乡土的风俗描写是分不开的。“《艳阳天》中写景的成就,大体上都能合写景与叙述为一,而有所创新,时而还加入了作者的评述与感情,继承了民间说书的传统。”他的作品在现实主义的大方向下也常常流露出特有的诗化倾向,这样就将“革命”与“诗意”有机地结合起来。

  其四,浩然的创作还让我们从小说中看到了传统文化的底蕴。

  浩然只上过三年半的小学,大多数的知识是靠民间文化的熏染,这期间传统文化对其影响是深远的,也是潜移默化的。他曾回忆说在苦难的童年调剂他生活的三件事情之一就是“每周都有几个晚上跟住在大杂院戏班子的孩子混进燕春楼戏馆瞧‘落子’(现在名叫评戏或评剧)”。他曾经如饥似渴地阅读“《二度梅》、《水浒传》、《三国演义》、《封神演义》和《济公传》等等成本大套的书”,“红绿皮的、廉价的‘唱本’”,“连载在小张《人民日报》上的《新儿女英雄传》”。

  《艳阳天》洋洋洒洒近130万字的浩大工程,是如何通过东山坞那十几天的生活串联起来的,同时又不显得零乱的呢?作者采用了传统小说的结构方式,尤其是汲取了评书的结构,合理恰当地运用了插叙的手法,将故事扩展开来,同时也引入了相关的人物,让作品看起来饱满而又富有故事性。例如,在第一章中,作者开篇就介绍萧长春死了媳妇,三年还没续上。接着引来了众多的热心人介绍,并引出了人物马之悦。第二章插叙讲述了马之悦在抗日中的表现和大灾荒时马之悦倒粮事件,写出了他的经历和性格的复杂性,因此也不同于那个时代常见的漫画了的阶级敌人形象。  

  同时,《艳阳天》在人物塑造上也充分吸收了传统话本小说的影子人物身上的侠义精神、英雄情怀,也都与传统小说甚至革命历史小说一脉相承。焦二菊中农出身,但她积极要求进步,路见不平总是拔刀相助,见到邪恶势力也与之势不两立。面对收割打麦人员不足的情况,她也是挺身而出:“这个还用你发愁,我们妇女帮你,不能挑的,我们就抬”。当她遭遇瘸老五的怀疑时出口大骂:“干我应当干的事儿去,你管着这大奶奶了的?”“去他妈的蛋吧,他算老几!”甚至大动拳脚,与之争个上下。当发现小石头丢了以后,她大义凛然,大声喊着:“长春,你就出主意吧,你说怎么办,咱们就怎么办!”她的形象使人想起了杨门女将穆桂英:勇敢机智、武艺超群、大义凛然,可谓是巾帼英雄。

  萧长春身上除了具有革命战士的无产阶级情怀,也不乏侠义精神、传统的英雄仗义、克己奉公的品德。他对以前的童养媳不弃不离,对他媳妇说:“别哭啦,咱们都是穷人,都受过害的,我往后再不嫌弃你了。”他在工地上也是冲锋在前,和群众一起投入火热的战斗中。面对儿子被敌人害死的局面,他还能顾全大局,坚忍负重,他身上体现了革命者的英雄主义情怀和中国传统中的侠义与坚忍。

  这些特点使得《艳阳天》这部长篇小说从艺术的角度看不乏美感,也可以称得上是合作化小说的优秀之作。这也印证了浩然一向的创作主张:“在内容上保持自然真切,不断地往生活的深广处开掘;在形式上发扬民族化、大众化的传统,不断地向艺术的完美处求索。”

  其五,浩然很好地在当代小说传统中对赵树理的幽默、柳青的史诗感和孙犁的诗情画意综合、发展。浩然的《艳阳天》创作体现了对赵树理、柳青及孙犁的融合。浩然和赵树理同样深受中国传统评剧的影响,在小说的结构模式和语言的幽默上有异曲同工之妙。因为反映的是相同的题材,柳青和浩然自然有很多相同之处。相对于柳青的史诗性的叙述,浩然的叙述显得生活化些。相对于赵树理和柳青,浩然的作品或许清新俏皮些,这和孙犁也有些相通之处,他们都是描写农村景物的高手,把诗情画意与阶级斗争交织在一起,只是孙犁更偏爱于把美丽的乡村和纯朴的女性结合在一起共同营造优美的意境罢了。

  浩然在回忆他的创作历程时曾经坦言过:“起先喜欢赵树理的风格通俗,继而喜欢孙犁的语言优美,最后喜欢上柳青的扎实和深沉。”无论浩然是否承认他对前期的“山药蛋”的继承和对“荷花淀”派的学习,他的作品中已然具有了两种乡土小说的因子,在创作中他将浓郁的乡土气息与清新优美的诗意水乳交融在一起,达到了比较好的艺术效果。“实际上,自柳青的《创业史》出版,以阶级斗争观念为创作视角的小说格局,已具雏形。与此同时,在小说题材掩映下,小说家着意描绘乡间的民俗俚趣,注重革命题材小说的趣味性和可读性,这一方面,赵树理、周立波的作品是较为经典的模本。在这种文学风尚影响下,虽然作家本人不一定承认自己师承了哪一位前人,但作为一种题材写作,小说家就不可能完全摆脱题材的限制,去做‘天马行空’、‘独往独来’的创作漫游。”

  此外,浩然还描写了一批“中间人物”。在浩然创作《艳阳天》的过程中,关于“中间人物”一直是文艺界争论的焦点之一。1979年浩然在回忆他在那段时间对待文艺创作时,曾坦言过:“自从我们中国文学艺术界开始了‘轰轰烈烈’地批判所谓‘中间人物论’开始,反映新生活中的爱情、婚姻和家庭生活题材的作品,也倒霉透顶地遭到株连。”在“文革”中,有人反对把中间人物过于突出以免影响了无产阶级的形象塑造,“浩然在这种评论风气下,对于他在《艳阳天》中所写的过多的中间人物,也曾经做过检讨。”但是,“在具体写作方面,《艳阳天》也吸收了50年代描写农业合作化题材小说的一些特点,特别在刻画中农阶层的人物对合作化运动复杂的心态,比如描写焦振茂遇事‘留一手’,马子怀‘傻子过年———看隔壁’,还有对马大炮和‘弯弯绕’夫妻‘仰脸女人,低头汉’的描写等方面,都有生动的表现。”今天看来,浩然作品中对中间人物的刻画相对于正面的英雄人物显得更生动,也更有人情味。例如,韩百安本是个思想落后的中农,因为参与了弯弯绕的卖粮活动整日惶惶不可终日,他既担心自己的一袋小米放在家中被搜出来,又怕弯弯绕的活动被萧长春们发现后自己很难堪,他整天在恐惧担心中度过,对“摸摸什么都是大伙的,动一下也有人管着”的生活是极度地排斥的,他认为“放着安定的日子不过,何必奔这个呢”。这个人物身上体现了一部分还没有完全接受农业合作化思想的农民的想法,比较真实地反映了社会现实。虽然儿子韩道满经常说服教育,但他总是持有对合作社的保守态度。

  浩然塑造的中间人物还有焦振茂、孙桂英等等,他们思想的转变与进步正印证了合作化道路的可行性,也写得很有个性色彩:如焦振茂喜欢收集告示,琢磨新政策,孙桂英的多情等等。有的评论家认为《艳阳天》中的中间人物过多,但也有人认为,“《艳阳天》这部小说之所以特别富有鲜活的生命感,就正因为他所写的是他所熟悉的人物;《艳阳天》这部小说之所以有如此博大的气魄,表现出了在社会主义革命中,农民的整体精神风貌,也正因为他能从众多的人物中,表现了各个阶层的思想动态。”今天看来,这后一种说法是很有见地的。而这正是现实主义的力量所在:在一个突出英雄人物的年代里,作家也写出了人情的丰富与复杂。  

(《永远的红色经典》)长江文艺出版社2008年11月)

喜鹊登枝(短篇小说)

  清早,飞来了两只花喜鹊,登在院子当中的桃树枝上,冲着北屋窗户喳喳地叫。

  韩兴老头从农业社回到家里,被这叫声惊动了。他把粪箕子往猪圈墙下边一丢,仰着脸,捋着黄胡子,笑眯眯地望着花喜鹊,寻思着它们预兆的喜事儿。

  坐在北屋炕上的老伴,挺不高兴地对着窗上的玻璃朝他喊:“粥都凉了,你到底还吃不吃?一家子人光等着你。”

  闺女韩玉凤眉开眼笑地迎着走进屋来的爸爸,一句话也没有说,就端粥盆拿碗筷,给老人盛上,自己也往炕沿上一跨,端着粥碗,稀里呼噜地吃起来;还没等把饭咽利落,碗筷一放,拿起小包裹就要走。

  当他*的最能观察闺女的心事,见闺女那个慌慌张张的样子,故意绷着脸说:“啥事儿勾你的魂儿啦?慌得你整天价饭都不想吃?”

  玉凤脸一红,脑袋一晃:“今儿个各社的会计开碰头会,能不忙吗?”她说着,看爸爸一眼,一阵风似的跑了。

  老伴回头看看老头子,见他还是闷着头吃饭,就没好气地说:“你呀,整天价象个木头人,啥事儿也不管。看咱们丫头这两天成了没砣的秤,到哪儿都站不住,象个啥样子!”

  这对老夫妻平时断不了开个玩笑,老伴性子急,老头子那股遇事满不在乎的脾气常常使她恼火。

  这会儿,韩兴又不慌不忙地回答一句:“人家还不是忙工作嘛!”

  老伴更生气了:“屁,什么忙工作,忙着搞‘自由’哩!”

  “搞‘自由’就搞‘自由’呗,又何必大惊小怪的!”

  “我的天,不是你身上掉下的肉,敢情是不疼。年轻人自己办终身大事,哪有什么主心骨哇?你没见老焦家二姑娘遭的那事儿:马马虎虎地订了亲,过门三天半就闹离婚,多糟心哪。咱丫头要是那个样子,我可不答应。”

  “你不答应不顶用,有《婚姻法》管着呐。”

  “《婚姻法》是《婚姻法》,她眼里也不能没我一点儿呀!”

  老头子故意问:“怎么才合你的心呢?你想包办?”

  老伴很认真地压低声音说:“新社会不兴包办,更不能拿儿女搞买卖,咱们得顺着潮流走。依我看,就按照玉凤她二姨的主意做,把城里供销社那个股长叫到咱家来,让他俩对面相看;相中了,问的她心服口服,两头乐意,一分钱彩礼也不要,这还能算我包办?”

  老头子忍不住笑了:“要我说呀,你这是变相包办!”

  老伴把嘴一噘:“你不用给我乱扣大帽子,不包办,也不能大撒巴掌不管。你就是不疼闺女。”

  老头子又笑笑说:“我怎么不疼闺女?疼得讲究疼法,我比你会疼。你明知道人家自己找好了对象,不分青红皂白地偏要拆散人家,再给另找一个,这是为啥?非这样你不痛快?这还不是老思想穿上新外罩出来了?要我说呀,咱们应当认真负责地帮助玉凤把那个人调查调查,要是根子正、思想好,成亲后能够一块儿过社会主义日子,咱们就成全他们;要是真不好,咱们再劝玉凤也有话说了。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老伴了这番话,心里还有些不舒服,可是自己一时又想不出别的理由来驳老头子;再说,她也不敢相信自己那条路真能够走得通,就噘着嘴巴不吭气了。

  老头子撂下饭碗,想了想说:“哦,有了。咱们东方红社跟他们青春社订了换种合同,我今天就去商量这码事;借这个由头,到那边把那个人的根底儿仔细地打,看情形回头再说。你看行不行啊?”

  老伴叹口气说:“去就去吧,说不定是喜是忧哩!”

 

  韩兴老头在黑袄外边罩上了一件蓝布衫,换了一双纳帮薄底鞋,兜里还装上几块钱,背着粪箕子就动身了。

  东方红社和青春社相离只有十来里地,因为当中隔着一道金鸡塘河,古来结亲的少,来往的也少。今年开春都转了高级社,又并成一个乡,两边社员觉得隔河涉水,走动起来很别扭。社干部们凑到一块开了个会,接着又发动了两班人马,在河上修起一座石桥。就在修石桥的时候,女儿韩玉凤才认识了青春社的林雨泉。他俩一块儿参加运石头,一块儿搞宣传鼓动工作,最后又一块儿计算工料成本,一来二去就悄悄地搞起恋爱来了。韩兴老头在县农业技术训练班学习一个多月,回来就到一些风言风语。做父母的谁不关心儿女的终身大事?何况他的儿子不在家,身边独有这么一个眼珠子似的闺女呢!

  有一天,玉凤没在家,老两口子正唠叨这件事,西头玉凤她二姨一掀门帘进来,坐在炕上就数叨起来了:“我的姐夫呀,玉凤的婚事你们可该拿拿主意了。你没见东街老焦家二姑娘唱的那出戏。自由呀,恋爱呀,末了让那个二流子一身制服一双皮鞋,就把她给哄弄走了。爹妈把闺女养那么大,不要说闹几个养老钱,连一包点心都没有吃上。结果呢,三天半又闹着打离婚,跟着生气、丢人。”她见姐姐被自己的话说得哑口无言,就又出谋献策,“要我说呀,先下手为强,把我们亲家表侄,给玉凤介绍介绍。人家在顺义县供销社当股长,要人有人,要事儿有事儿。成了亲,玉凤往城里一住,再不用在庄稼地受苦了。你们两口子吃缺了,花短了,伸手就有钱用。话说回来,嫁给青春社林家,你们有什么便宜占?前几天我说,老林家是个穷光蛋,那小子上了半截中学就回家拿上锄把啦,也不知道他犯了什么错误……”

  韩兴老头子很干脆地回答说:“抚养子女是咱们的义务。把她拉扯大了,也不是图一棵摇钱树。至于说林家穷不穷,这更没啥。闺女要想嫁给富农,我还不干哩。只要小伙子劳动强,思想进步,家庭是革命的,结了婚,靠着农业社,凭着两双手,还愁没有幸福日子过?”

  从这以后,林雨泉的品质好坏,家庭如何,就成了他心上的一件大事情。可是闺女总不愿意把事情公开,当老人的也不好多问,事情就这样悄悄地拖了下来。

  韩兴老头是个热心人,村里两姓旁人出了事,他总得揽起来,尽心尽意地帮助,如今事儿摊到自己亲生闺女身上,他怎么能不管呢?不过,他有一定之规:做父母的既不能象东街老焦家那样对闺女的终身大事漠不关心,撒开手不管,也不能象老伴那样再来个变相包办。更不能象玉凤二姨说的那样,趁儿女办婚事捞一把。他认为新社会的父母应当按照国家的章程,集体的利益,青年人的意愿,帮助孩子安排好前途,让她一生永远向上,幸福美满。同时,他也很相信自己的闺女玉凤,不会象焦家二姑娘那样没主见,更不会拿恋爱、结婚开玩笑,随随便便料理终身大事。

  韩兴老头走着路,光顾想心事了,身后的喊叫声和车铃声他都没见。当他被响声惊动,猛一转身,见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朝他这边来了,左躲右躲拿不定主意,脚下边的石头子儿一滑,闹了个屁股墩儿。前边的自行车眼看要冲到他身上,骑车的小伙子来了个急刹车。“叭嚓”摔倒了,挂在车把上的小包和本子滚出老远。

  韩兴老头自知理亏,正想说几句抱歉的话儿,谁知那个小伙子爬起来,也不顾自己的东西,就先跑来扶他,亲热地问他:“老大爷,您摔着没有?”

  韩兴老头爬起来,拍着土,说:“上年纪的人耳朵背,真耽误事儿,让你挨了摔,车子没有摔坏呀?”

  小伙子扶起车子,拾起东西,笑着说:“没有。也怪我骑的急了点儿。”

  韩兴老头对这个又热情又肚量宽的年轻人很感激,就问:“小伙子,是哪庄的?”

  “青春社的。您呢?”

  “我是东方红社的,到你们社办点事儿。”

  “太好了。您跟我一块儿走吧。”

  韩兴老头留神看看这个年轻人,只见他中流个子,圆脸盘,两道粗眉毛下边闪动两只很俊气的眼睛,文文雅雅,结结实实,说话时不慌不忙。他觉得这个年轻人很不错。

  一边走,小伙子问:“老大爷,您到我们社是换谷子种吧?”

  “是呀,说那个品种产量挺高。”

  “高是高,就是挺娇贵,要摸准它的性子才行。我们团支部种了两年才摸到一点儿经验。您换回去,最好先少种一点试试,再扩大面积。”

  “你说的对,办啥事儿都应当稳重扎实。”

  “您住我们那儿吧,晚上我们团支部给您介绍介绍情况。”

  “那太好啦。”

  “明天我帮您把种子驮回来。我这车子能驮二百多斤。”

  一边走,一边说,韩兴老头很喜欢这个小伙子,就问:“你在村里负什么责任哪?”

  “会计,团支部委员。”

  “噢,你叫什么名字?”

  “老大爷,您就叫我泉子吧。”

  老头又问:“你们社有个叫林雨泉的,那个人怎么样呀?”

  小伙子了这句话,停住脚步,望望老人,突然一下子红了脸,说了声“您到村里跟大伙打去吧”,蹬上车子,一溜烟似的跑了。

 

  韩兴老头来到青春社,社主任热情地把他引到办公室,把换种的事商量妥当,又谈两个社的生产。随后韩兴老头转弯抹角地问起林雨泉的情况。

  社主任对这个问题兴头也挺高,大声朗朗地说:“林雨泉可是个能文能武的好小伙子,如今担任社里的会计股长,又是联乡会计网的辅导员;不光是把铁算盘,生产上也是个拿旗的手。您路过金鸡塘河,不是见到荒沙上许多白杨树吗?那都是他带动青年们栽的,您换的谷种,也是他第一个挑头试验成功的。”

  韩兴老头很高兴,又试探着问:“说这个人品性不大好,上中学犯了错误才回村的。”

  社主任笑了:“没影的事儿。那个人又老实又厚道,别看年纪轻,可是个有志气的人。那年我们才建社,找不到会计,人家宁愿不升高中,主动要求回到村里帮我们办社。现在党支部正培养他哩……”

  他们正说着话,走进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头。这人圆脸高个儿,满腮黑森森的短胡子。他把怀里抱着的一大摞书籍放在桌子上,掸着身上的土,看看韩兴问:“这是哪儿来的客?”

  社主任忙站起来介绍:“这位是东方红社的农业股长韩兴同志,到咱这商量换谷种的事。这位就是泉子的爸爸林振,我们社的副主任。”

  林振也是个快活人,亲热地拉住韩兴的手说:“东方红社的,好极啦。我们社赶不上你们先进,我老早就想去讨教点好经验。您还没吃饭吧,走,咱们家去吃吧。”

  韩兴老头推辞不去。林振说:“同志,咱们两社是一块儿奔社会主义的好朋友,难道吃一顿饭都不成?我这个人可不喜欢客气。走吧,我还有件重要事情跟您打哪。”

  社主任又帮忙劝说了一阵,韩兴才跟林振出来。他心里想:这个老头挺开通,吃着饭的当儿也好探探林雨泉的底儿。

  他们穿过饲养场,忽见一个大个子中年人气呼呼地走过来,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什么。他见到林振就停住脚步,从衣兜里掏出一迭发货票,用两个手指头捏着,晃了晃说:“林主任,会计太厉害了,社主任都当不了他的家。您看,这条子泉子不给报账。要是这样,我这个队长可没法当啦。会计是您儿子,您去说说吧。”

  林振看了看条子说:“不要着急,我去看看。”

  韩兴随着他俩走进一座大院,只见从屋里传出噼啪啪的算盘声。韩兴没有跟林振进屋,一个人留在窗外边等候。林振进去之后,屋里立刻传出争吵的声音:

  “把这笔账下了吧,是咱们主任答应的。”这是林振老头的声音。

  “谁答应的也不能报销!”一个年轻人的声音。

  “哟,会计股长,你亲爹都当不了你的家了?”这是那个队长粗重的声音。

  “我不管是谁,都得按原则制度办事儿。你看看,你们队给牲口买这么多红缨子干什么?戴上它出门漂亮是吧?谁图漂亮谁花钱。你再看看这几张发货票,你们在外边开会吃饭摆阔气,这不符合勤俭办社的精神,绝对不能报销!”

  韩兴老头觉得年轻人说话的声音越越耳熟,好不容易才想起来,这个会计正是他半路上碰见的那个小伙子。

  许多路过的社员也凑到窗前热闹。一个社员说:“社里幸亏有泉子这么个大公无私的会计,不的话,有人就会拿社里钱当水泼。”另一个说:“别看人家泉子才二十多岁,过大日子可满有算计。就拿春天盖牲口棚那件事儿说,大伙都说买瓦,人家泉子提出用草苫。怎么样,那回省下老大一笔钱。”

  一会儿,那个队长气呼呼地冲出屋走了。林振也红着脸跟出来,向韩兴神秘地笑笑,摇摇头说:“我们这个小子真不好对付,常常让我这当爹的下不来台。”

  韩兴很认真地说:“象这种人才能办大事哩!”

 

  韩兴老头走进林家的院子。

  林振把客人让到屋子里,吩咐老婆和女儿做饭,又找个瓶子跑出去打酒。

  屋子里只剩下韩兴老头子一个人。他坐在椅子上抽烟,端详这间小屋子。屋子不大,可是拾掇得挺干净利落。靠北墙放着一条红油漆柜。墙上挂着一块长方镜框,镜框里边装着一张姑娘的像片:她扛着一把大镐,笑眯眯地站在树下边……咦!那不是女儿玉凤吗?她的像片怎么到这儿了?韩兴老头吃了一惊,眼睛又落在柜上边一个红色皱皮的笔记本上。他对这个本子更眼熟:明明是他前些天到县城里开会给玉凤买来的,昨天夜里还见闺女趴在灯下往本子上边写什么;难道它长了腿,一夜光景就跑这儿来了?老头子心里嘀嘀咕咕,不由得拿过本子打开一看,只见第一页上写着:

  雨泉:这本子是爸爸为我买的,送给你使吧。希望你把学习政治理论和参加斗争生活的收获都记在本子上。玉凤 二月二十日

  …………

  摊鸡子、炒白菜,还有两大碗粉条、豆腐,整整摆满一桌子。林振兴致勃勃地替韩兴斟满了一杯酒。两个人同时举起来,一饮而尽。三杯水酒下了肚,林老头的话可就多起来了。他从幼小怎么给地主扛活,怎么下关东逃荒,谈到土地改革斗地主,分房子分地,孩子上中学,建立农业社,走上社会主义大道。接着,他又谈到未来的远景:怎么用金鸡塘的水力发电呀,什么时候使拖拉机呀……两位老人越谈越投脾气。

  酒喝浓了,话说亲了,林振谈起自己的一宗心事:“韩大哥,我看出你是个实在人,肚子里有话乐意跟你往外掏,有件事情想跟您了解了解。刚才您不是见会计室里有个人跟我吵架吗?那就是我的大儿子。今年春起,他跟您社一个叫玉凤的女队长搞上了恋爱。我说,这件事咱们是一百个赞成,婚姻自主好处多嘛。两个年轻人是一心无二了。前几天,孩子征求我们老两口子的意见,问我们同意呀不同意。韩大哥,让您说,咱一点情况都不了解,有什么资格发言表态呀?我想跟您把那个女孩子家庭根底打,咱好帮孩子选择选择对象。”

  韩兴老头是个喝酒就上脸的人。现在他的脸不知是兴奋的,还是喝酒喝的,早就红成灯笼似的了。他捋着黄胡子,眯缝着眼,盯着林老头的脸说:“先告诉我,你儿子到底叫什么名字?”

  林振说:“大伙都习惯叫他小名泉子,学名叫林雨泉。那个姑娘一提您也认识,就是像片上那个。”他说着下地要去取像片。

  韩兴一把拉住他说:“林大哥,不瞒您说,韩玉凤就是我闺女,有什么话,尽管问吧!”

  林振了先是一愣,紧接着,两位老人就双双拉住手哈哈哈地大笑起来。林振使劲拍着韩兴的肩膀说:“原来亲家跑到我这里私访来了!我这家让你相漏了吧?孩子他妈,快进来……”

  屋外边也正在叽喳喳地笑哩。

  刚才屋里正在热闹的时候,林雨泉回家吃饭。妹妹一学说,他害臊地要往外跑,娘两个连拉带推地把他拉到屋里。林雨泉象个没过门的媳妇见了婆婆,低着头,红着脸。小妹妹在一旁不住地朝他挤眼吐舌头。

  韩兴老头一把将林雨泉拉到跟前,端详又端详,然后说:“你是个好孩子,人也好,思想也好,家庭也好。我闺女的眼光不错,我跟你爸爸一样:一百个赞成你们。没别的,老丈人也不白相女婿。”他说着,一只手从衣兜里掏出一张崭新的五元票子,“拿去买一支钢笔使,当纪念。”

  一屋子人哈哈大笑。

 

   

艳阳天(长篇小说节选)

第一章

  萧长春死了媳妇,三年还没有续上。

  都说“二茬子”光棍儿不好过,萧长春本身还沉得住气,最心急的人,倒是他爸爸萧老大。

  儿子的婚事成了老头子的心病啦!这些日子,他只要见到对劲的人,就要唠叨一顿:“你们总说拥护长春,拥护,拥护,他有难处,你们都看着不管!”

  有人故意逗他说:“老萧一天到晚都是乐呵呵的,还有什么难处呀?”

  老头子拍着大腿、喷着唾沫星子说:“唉,我看你们是骑驴的不知道赶脚的苦哇!事情不是明摆着:一家子人筷子挟骨头——三条光棍,没个娘们,日子怎么过呀!不论办什么事儿,长春都是你们的,你们应该撺掇他赶快说个人呀!”人们说:“这是老萧的私事,外人可不能干涉。”老头子把大眼泡子一眨巴说:“嗬,什么公事、私事?我就不信这一套生平常日子,这家生孩子,长春给请老娘婆,那家没有买盐打醋的钱,长春转着腰东摘西借;他敢干涉你们的私事,你们就不敢干涉干涉他呀!”

  说实在的话,在东山坞农业社里,关心萧长春婚姻事儿的人并不少,真心实意帮忙使劲的人更多,光当过媒人的就有十几个。说过的人家,不是这一头不随心,就是那一头不如意;加上萧长春本人没白天黑夜地忙工作,实在顾不上在这种事情上多花脑筋,就拖拖拉拉地搁下了。

  这几天,韩百仲的媳妇大脚焦二菊正在热心地跑腿说媒。她给萧长春说的这个人,是她姨表嫂的娘家侄女,住在南庄;二十六岁的坐家女,心高眼高,一般男子,一般人家,全都瞧不上。萧家原籍在离庄,距南庄很近,根底全都知道;一打萧长春这个人,更没有别的话说了;东山坞今年生产又搞得特别出色,附近村子没有不喝采的——三事加一功,那个姑娘点头乐意了。问起女方的人才相貌,大脚焦二菊更是满打满包。她说:在东山坞最漂亮的闺女要数焦淑红,最手巧的人要数焦淑红,可是南庄那个人儿,只能在焦淑红以上,不会让她比下去;要说缺欠,就是思想差点劲儿,文化不高;话儿说回来,萧家娶媳妇是为了过日子,并不是选举干部,思想、文化怎么样,自然不能算大缺点了。大脚焦二菊还说,光凭媒人的嘴说好说坏不行,最重要的还是当事人当面瞧瞧;她说,只要萧长春跟那人一碰面,她这个大媒人就算当成了。

  这一回可乐坏了萧老大。  

  他脸上的皱纹舒展开了,罗锅腰挺直了;走路脚步更有力了,说话的声音更宏亮了。他三十七岁就死了老婆,守着萧长春这根独苗过了几十年,儿子是他的无价宝。那时候,穷日子就象张开血盆大嘴的饿狼,追的他东跑西颠逃活命,受的那份罪就无法儿说了。闯来闯去,最后只好在东山坞落户安身。东山坞是萧长春的姥姥家,亲戚虽穷,总还可以帮衬一点儿;加上边区政府在这边一扎根,过了几年萧长春又当了民兵,沟北有些富裕户也不敢欺负外姓人了,父子俩才算站住了脚跟。萧老大省吃俭用过日子,顿顿紧,口口攒,存下三斗红高粱,给儿子买了个童养媳妇。实指望办一件对得起儿子的事儿,哪知道反而给儿子找了个心病——两个人不对脾气,见了面就象冤家对头一般,吃饭不肯在一个桌上,儿子宁可光着脚丫子走路,也不穿媳妇做的鞋。那年秋后,萧老大硬强着给儿媳妇上了头,小两口没在一条炕上睡两夜,儿子就参军走了,一去两年没回家。到了大军进关第二年冬天,儿子从湖北来了信,说是在那儿休整练兵。萧老大打点了盘缠,带着儿媳妇去看望儿子。当时萧老大是抱定这样一个主意去的:眼下是新社会了,新社会要讲究婚姻自由,你们两个当着面说说痛快话,愿意在一块儿过下去呢,就从此和美,这更好;不愿意一块儿过下去呢,好说好散,各奔前程,谁也别耽误谁。经过好些日子的艰苦行程,总算找到了儿子,小两口一见面,媳妇就哭了,哭得老头子怪难受,又插不上话儿。闷了一会儿,儿子开口了,他说:“别哭啦,咱们都是穷人,都是受过害的,我往后再不嫌弃你了。”一句话把个萧老大说得起心乐,两年兵没有白当,儿子变了!小两口恩恩爱爱地住了半个月,回来就给萧老大生了个意养媳正式结婚的时候,俗称上头。

  胖孙子。又赶三年,儿子复员回来了,眼看就要过起团圆美好的日子,不料想媳妇命薄,没半年就暴病死去。萧家门里开始过起没有娘们的日子。其实呢,儿子要是不当干部,把心思都扑在过日子上;就算当干部,也别象眼下这个样子,一头钻进去什么都不顾,把自己的事情看重一点儿,续上个媳妇还成问题吗?儿子偏偏不能使他随心如愿。萧老大是个爱脸而的红脸汉子,他不反对儿子当干部,儿子为公家搭心搭力搭东西,他从来都不心疼,更没说过半句拉后腿的话儿。他说:“就凭咱们顶着一脑袋高粱花的泥腿子,如今在八、九百口子人里边说啥算啥,走区上县平趟,先头那个社会,做梦你也梦不着,不好好干对得起党呀?就是自己的事情,能想想,也得想想;说个媳妇,也碍不着你办公事,真就这点工夫都拨不出来呀!”儿子不张罗,萧老大张罗,他时时刻刻不忘这件事儿,见到过心的人就说,见着可靠的人就求。为这类的事情,儿子没少说他。说就说,你自己不办,别人办你还管呀!萧老大又不想包办,媳妇给你找好了,让你们对面相,让你们心甘情愿,这不就行了!

  行了,萧老大没有白费一片心,事情总算张罗成了,他怎么会不高兴呢!

  从打去年秋天起,东山坞就象一盆火炭,越烧越火爆了。一入夏季,满地的麦子随着风长,长得出奇了,萧老大活了六十五,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好的麦子。庄稼人过日子指望个什么呢?当然是好收成了,有了好收成,就有了好光景,这是一宗大喜事。儿子的亲事又有了眉目,等到订妥,收下麦子过了门,萧老大的一桩心事就了却啦!儿子有了伴儿,孙子有了妈,自己也有人伺候,也能够吃口现成的,喝口现成的,成了有福的老头子了。这可是喜上加喜呀!

  老头子这几天正在不停脚地忙碌着。

  头一宗事儿,应当是请媒人。萧老大既好面子,也是热心肠的人,这个“场”自然不能丢下,手头再紧,一也不能让人家在这大忙的日子里白跑腿儿。

  大脚焦二菊连忙推辞说:“大姐夫,您怎么把我当外人看了?我可不是那种跑媒拉纤的行家。长这么大,还是大闺女坐轿头一遭儿。我什么也不图,就想办一件好事儿。外甥终年累月地为我们大伙儿忙,顾不上自己的家,我给他办办这件事儿,表表我的一片心,也是理所应当。往后,有个人把家给他挑起来,叫他塌塌地把咱们农业社搞好,就什么都有了;不嗦嗦您的筷子,跑断了腿,我也心甘情愿!您要是为这个破费钱,我可要生气了!”

  萧老大要办的第二宗事儿,就是赶快叫儿子去相亲。眼下儿子没在家,到渠道工地上带工去了,离东山坞抄近走还有四十里,见不到,喊不应,老头子挺着急。

  大脚焦二菊给他出主意说:“工地上要干部有干部,要党员有党员,外甥离开儿大也没事儿;捎个信去,说得急一点儿,不就回来啦!趁热打铁,这种事情不能搁着,搁凉了再出个什么岔子,就难办了。”

  萧老大立刻跑到农业社办公室,找到会计马立本,托他赶快给儿子萧长春带个口信。

  这一天,会计马立本奉了副主任马之悦之命,正要给萧长春写信,当下便答应把萧老大的意思挂在信上;后来,不知是忘了,还是故意没写上,反正要萧长春回家相亲的这件事儿一字未提。

  三天以后,大湾供销社的一位业务员把这封信带到了工地上。

  这个时候正是一九五七年春蚕结茧、小麦黄梢的季节,本县东北部二十几个乡联合挖渠引水的工程搞得很火热。

  这条渠从城北牛儿山北边的潮白河引出来,沿着山根东下,直伸到这个县最边沿的东山坞、章庄一带。河水引过来以后,这边靠山区的土地干早问题就解决了大半,还能排泄一部分低洼地的积水。这个工程是在广大农民普遍要求下开始的,足足表现了高级农业社成立以后的新气魄;虽说劈山越岭、工程艰巨,但是所有来到工地的千部和社员都是信心十足,都掏出全部力气劳动。

  供销社的业务员打到东山坞小队驻扎的村子,在办公室里扑了空;那儿的炊事员告诉他,老萧的“办公室”在工地上。业务员又折回工地,好不容易才找到东山坞的工段。河床的形状已经在山沟、平地上出现了。高山被劈开,棱坎被削平,沟谷被填满,河床直冲过来,伸进山前边的平原上。在这绿色的世界里,它象一条黄色的巨龙,摇头摆尾地游动着,显得特别的精神。

  刚起晌,民工们正干得起劲儿。刨土的,开石的,推车的,挑筐的,还有背石头的;你来我往,你呼我叫,加上呼啦啦飘动的红旗,唱着评戏的广播喇叭,热闹非常,真是一幅动人的图景!

  业务员转着身子,在人群里寻找萧长春。人来人往,就是不见一个干部模样的人。他拦住一个挑土的民工问:“喂,同志,东山坞的萧支书不在这儿吗?”

  那个挑土的民工把担子换了换肩,和善地看了他一眼,又朝后边一指,说:“在这儿,那不是上来了!”

  在一道被水冲开的土沟那边,有一队背石头的人正从河槽里边往上爬。他们都是很壮实的庄稼汉子,光着肩膀,背着木棍拼成的背架,背架上绑着大块石头,在那陡立的坎子上,弯腰哈背、吭吃吭吃地移动着脚步。这里边同样没有一个干部模样的人。

  业务员朝他们喊一声:“萧支书在哪儿呀?”

  背石头的人大口地喘着气,谁也顾不上回答他。直到爬上坎,打头的那个人,抬头朝他看看,紧走几步,又跨到一旁停住.等到身后的人都走过去之后,才跟他答话说。“同志,您找我吗?”

  业务员转着身子仍在人群里寻找,随口说;“我找东山坞的萧支书。”

  那个背石头的人把身子微微一蹲,把背架放在一个小土坎上;又从背撑里抽出两只粗壮的胳膊,活动活动肩膀,一纵身,象一只小鹿似的,轻轻巧巧地从沟那边跳了过来。他站稳之后,抽下腰带上的毛巾,一面擦着满脸的热汗,一面和气地说道:“我就是萧长春。您有什么事呀?”

  业务员他这么说,就象不相信似地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位党支部书记。他刚刚调到大湾供销社,没跟萧长春见过面;可是老早就到人们议论过萧长春。在他的想象里,萧支书应该是另一个样子,到底该是什么样子,他也说不出,反正眼前这个人不大象。

  萧长春三十岁左右,中等个子,穿着一条蓝布便裤,腰间扎着一条很宽的牛皮带;上身光着,发达的肌肉,在肩膊和两臂棱棱地突起;肩头上被粗麻绳勒了几道红印子,更增加了他那强悍的气魄;没有留头发,发茬又粗又黑;圆脸盘上,宽宽的浓眉下边,闪动着一对精明、深沉的眼睛,特别在他说话的时候,露出满口洁白的牙齿,很引人注日——整个看去,他是个健壮、英俊的庄稼人。

  业务员一面好奇地打量着萧长春,一面从背包里掏出一封用报纸糊成的信,说:“这是马主任让我捎给您的。里边可能说的是重要事儿,他要我亲手交给您。”又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条,“还有一封,半路上碰见一位女同志,她托我带给您的。”业务员走后,萧长春急忙打开马之悦的信。

  ……


 

张孟良

  张孟良 (1928~)笔名弓子艮、大司马等。天津静海人。中共党员。雇工出身,自幼讨饭,流浪,卖苦力。  

  1948年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1953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历任华北军区炮兵旅医院护士,志愿军高射炮兵五一一团卫生指导员,解放军第五十一速成中学副区队长,华北军区文化部专业作家,《解放军文艺》丛书编辑部助理编辑,天津地区文化局创作组副组长、廊坊地区文联常务副主席。河北省作家协会第四、五届理事,河北省第四、五届政协委员,天津静海书画院名誉院长,农民书画研究会名誉会长。1949年开始发表作品。1979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他长期在部队生活、学习、写作。曾在部队和地方担任过文艺创作员、创作组长、编辑、记者、廊坊地区文联常务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儿女风尘记》、《三辈儿》、《血溅津门》、《沽城荡寇》、《义霸争雄传》、《洼淀烽烟》,短篇小说《血泪古城洼》,报告文学《我们贫下中农有志气》,游记《雪山景物记》,文学评论《胜利的红旗,英雄的步伐》,杂文《谈牛》等,共发表作品500余万字。他的作品多写部队生活和劳动人民的苦难与斗争,爱憎分明;传奇式的描绘,具有引人入胜的艺术魅力。   

儿女风尘记(长篇小说节选)

逃难的人

  1934年,山东省的庄稼先旱后涝,颗粒没收。再加房捐地税,兵荒马乱,逼得百姓求生无路,欲死不能。济南市街头巷口常有卖儿女的,后来设立了“人市”,五岁的娇娃只能换得三斗高梁。穷苦的人们出卖力气没有人雇,讨饭没有人给,村野、街道常见有饿死的人……年景真苦呵!

  南关外金鱼桥畔,有张家兄弟二人,兄名天保,弟名天义。兄弟分家各过生活。天义没有娶过媳妇。天保也曾念过几年书,娶妻王玉贞,生下二女一男。大女儿凤姊,年已十五岁,生得十分好看,人们都说张家洪福来临,生下仙女。小女儿顺妹只有一岁。儿子小马年已八岁,生得聪明伶俐。一家五口,往年指望天保扛长工和凤姊、小马挑野菜过生活。如今,扛活做工没有人雇了,野地里一片荒凉,挑菜拔草也无处寻觅。家中又无可变卖的东西,饥寒渐渐逼紧了。

  这天下晚,天保由市里寻工回家,走进窝铺,见铺里黑洞洞,就问道:“为什么还不点灯?”

  “灯油早就熬干了。”玉贞抱着顺妹答道。

  天保叹了口气,解下褡膊,坐在炕上,向凤姊说“还有点烟叶吗?”

  凤姊抖抖烟荷包,摸了摸答道:“还能凑上一袋。”随手拿起烟袋,装好烟,送到爸爸手中,给燃着火。

  “今天做工了吗?”玉贞问。

  “做屁吧,街上连个人也碰不见。”天保吸了口烟,又慢慢地说:“卖了一大管血,换得三毛钱。”

  “爸爸,”小马从炕上爬起来问道:“抽你的血不疼吗?”

  “别管疼不疼了,活一天是一天吧!”

  玉贞丈夫说卖了三毛钱的血,心中非常难过,对凤姊说:“把那碗苦菜汤给你爸爸热热。”

  “别热了,省把柴禾吧。”天保端起碗来就喝,忽又把碗放下来,“小马,来,咱爷儿俩喝。”

  “我不饿,”小马推着爸爸的手,“爸爸,你喝吧。我不饿。”

  “傻孩子,一天没吃饭还有不饿的吗?”天保把碗放在儿子的唇边。小马喝了两口,苦得咬牙。

  他把小马拉到怀中,抚摸着他的头,教训道:“爸爸这一辈子,劳劳碌碌,白天黑夜都得拼死拼活,腿摔伤了,腰累弯了,可是没吃过一顿饱饭呵!你这一辈子,可别象我!”

  小马仰着头,看着爸爸那对在黑暗中闪光的大眼睛,答道:“爸爸,我长大了,有了本领,赚了钱,光让你吃饱饭,穿好衣服。”

  “好孩子,”天保拍着儿子的肩说:“快快长吧。”

  正说着话,忽街上枪响。他们大人孩子都提心吊胆地静着。一阵紧张的跑步声过后,又安静下来。

  “不知又发生什么事情啦!”天保担心地说。

  “我看这样下去,饿不死也被折磨死了!”玉贞说,“不如到小马的姑姑家去投亲,那里的年景总比咱这死地方好些吧。”

  天保也曾想过这条活路。因为他性情耿直,不肯向亲友张口求救,所以他总是说:“指亲不富,看嘴不饱。还是要靠自己才行啊。”再说,冀东宝坻县离这儿八、九百里路,没有盘费,怎样去呢?如今又提起这件事,他回答说:“最好还是别靠亲戚,这年月一个雷天下响,谁家也够紧呵!”

  “难道咱这一家人就得等着饿死吗?”玉贞说。

  天保心中一惊,这话问得十分有理,不去投亲又怎样活下去呢?

  “姑姑家也不是外人。再说,咱们在他家还能白吃闲饭吗?谁不能干活儿呀?”

  天保妻子说得满有道理,心想:不论到哪里全是凭气力换饭吃,这又不是去勒索他们。他叹了口气,说“依了你吧。还得跟二叔商量,最好一块儿去。要不,他一个人在这儿咱们也不放心。”

  当晚,凤姊请过天义来,讨论投亲的事。结果,天义不愿去。兄弟商量妥:待天保在姑家安下家,天义再去投奔哥哥。

  第二天拂晓,窗纸露白,一家人就起身赶路。也没什么行李可收拾的。天保担着一副青菜筐,一筐装着锅碗瓢勺,一筐盛着破衣烂被。玉贞抱着顺妹。凤姊和小马都提一个讨饭的小筒,拿着打狗的柳条棍。剩下的那口破缸,还是小马祖爷手里留下的,已有二百多年了,拿不了,只好留给天义使用。天保夫妻又嘱咐天义许多处世待人的话,天义叮嘱兄嫂到了姑家来信,送他们到金鱼桥边,骨肉流泪而别。

  那时正是八月天气,天高云淡,荒野枯原,人烟稀少。趁着天气晴朗,正好赶路。一路上,饿了进村讨饭,喝了井边去喝水。走到哪里累了,就在哪里歇着。夜来宿在树下,或是寄住古庙,地当炕,天做被,受尽风雨饥寒,千辛万苦。不觉走了半月,来到河北地面。站在高处远望,一眼看不到边的大平原,长着绿油油的庄稼,象碧绿的沧海一样壮阔。

  这天正是中秋节。走到静海县城西,天色已晚。那轮金光光的大月亮渐渐地由东天冒上来,映着浓密的庄稼。秋风吹来青苗的幽香。运河中浮荡着大小船只。

  “这里的庄稼多么好呀!”玉贞羡慕地说:“闻着香甜香甜的。”

  “呵,”天保无动于衷地答着:“好也没有咱们一颗!”

  他们到了运河渡口,河东就是县城,渡船已经停泊,过不去了。他们只好就在树下歇息。

  天保见河边大柳树下有一眼井,井口系着四个辘轳。探头向下一望,寒气逼人。他松下一个辘轳。打上一斗水。喝了一口,觉得冰凉,正好解渴散热。玉贞母子走得又饥又渴,更是口不离斗地喝起来了。

  天保直起腰,四下望望:见到对面杨树林里隐隐约约有个村庄。就对玉贞说:

  “你抱着顺妹在这里看着担子,我们爷儿仨到村里讨些饭来吃。”

  天保领着凤姊和小马走进村里,甚觉稀奇。村里有百户人家,被车道自然地分割开,南面十几家,清堂瓦舍,很是整齐,北面却是乱挤挤的一片破茅草屋。更奇怪的是:这样的丰年盛景,中秋美月,正是好玩的夜色,可是家家关门闭户,街里静静的,连个人影儿也看不见。他们父子三人悄悄地望着,正在疑惑,忽背后有人高声喝问“干什么的?”他们吃了一惊。

“乐善好施”

  父子三人忽背后有人喝问,急忙回头一看,面前立着一人。借着月光,看得清楚:他不象庄稼人。四十来岁,短胳膊短腿,大头大肚子。戴一顶马莲草帽,身穿青纱长衫,脚穿白袜,青呢皮底鞋。猪嘴唇,八字胡,塌鼻梁,扫帚眉,两个凸出的蛤蟆眼,瞪得圆溜溜的盯着他们。天保心中寻思:他不是村长就是财主,别惹恼了他。于是陪笑向前打躬说:

  “大爷,我们是逃荒的人,走得肚子饿了,手里没钱,想在宝庄上讨些饭吃。”

  来者原名叫刘五,“官封”刘善人,是当地一个有名的财主,外号“西霸天”。今夜正是中秋佳节,他溜出门来,想到西庄坡杨树林观景赏月,刚刚溜到村边,忽见月光下冒出三个人影儿,晃晃悠悠地奔庄上走来。他以为是穷汉偷庄稼回来了,就悄悄地跟在后面,观察动静。后来见他们在村心打转转,他又怀疑:“偷节的吧?”可是他们又不进谁家门户。他捉摸不定,就恫吓了一声。天保说明来历,西霸天上下打量他:五十来岁的穷汉,穿着半截袖的破小褂,蓝粗布裤子上补丁摞补丁。虽然身穷衣破,但是饱经风霜的脸上带着刚强志气。他一见这样的穷汉,怒火早顶裂脑瓜皮,眉毛一纵,正待大发雷霆,忽然见孩子叫道:

  “可怜可怜我们吧,大爷。”

  西霸天向天保身后留神一看,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女孩生得身材苗条,体格匀称,瓜子脸儿,五官端正,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在月光中一闪一闪的,好似两颗星星,非常清秀可爱。男孩也跟女孩差不多的俊秀。他看得呆了,那股怒气早就烟消云散了。

  “嗳呀呀!宝贝哟,多么可怜呀!”他那两只蛤蟆眼盯着凤姊,皮笑肉不笑地说:“你们这是由哪儿来呀?”

  天保说了逃难经过,最后说:“给点饭吃吧。”

  “可以,可以,完全可以。”西霸天把圆眼珠转转,点点头说:“好,好,你们等一会儿,我去叫个人来。”他匆匆地走进村里。

  天保把担子取来。玉贞抱着顺妹,拖着酸痛的两腿,挪到村边,坐在碾盘上,等候舍饭的人。

  西霸天家中有个管帐先生叫赵六,是西霸天老婆的表小姨的表侄。他正坐在门房刮脸,忽西霸天在大门外咳嗽,赶紧把刀子皂盒收起来,戴正了红疙瘩帽盔,拍拍衣襟的烟灰,迎着西霸天,满脸陪笑说:“姑老太爷,您回来了?”他扶正了椅子,“坐吧,姑老太爷。”又端过一杯茶,毕恭毕敬地捧着:“刚泡好,您品品味儿。”

  西霸天接过茶杯,向赵六挤了挤蛤蟆眼,指指窗外,才把肥厚嘴唇贴近杯口。

  赵六跑出门房,东张张,西望望,侧着耳朵,四外鸦雀无声,缩回头来,关好大门。进了门房,放下帘子。他如同被驯服的狗,规规矩矩地站在主人脚前,等候差遣。

  西霸天对着赵六的耳朵,好似老鼠偷油,鬼鬼祟祟地说了几句话。

  如同恶狼闻到肉味一样,赵六转身就向外跑。

  “回来!六子!”西霸天见他跑得太慌张,喝住他。

  赵六回转身来,耳朵贴在西霸天嘴边,低声问道:

  “什么事情?姑老太爷。”

  “小心点!可别叫北面的穷鬼们撵跑了!”

  “您放心吧,”赵六晃晃脑瓜说:“这是油篓里掷骰子——没跑!”说罢,奔村西去了。

  天保一家正盼着舍饭的人,忽见跑来一人,惊讶地嚷着:“唉呀,唉呀,这年头要饭的一个跟着一个跑,真没办法……”这人生得相貌不大好看:拳头大的脑袋,瘦巴巴的脸,尖嘴猴腮,两道八字眉下藏着一对三角眼,不住地眨眼皮,盯住凤姊说,“嘿,这小姑娘长得又漂亮又机灵,可惜没有福分,若是……”话到舌边留了半句,转过话头对天保说,“走吧,走吧!到家里吃饭去,还等什么?”

  “别到您家麻烦您了。”天保连忙说,“给我们一点剩饭吃就行啦。”

  “别客气,咱们这里可不同别处,周围百八十里地,没有不知道刘家堡有位刘善人的!冬舍棉,夏施单,春秋两季放白面!走走走!”说着话,拉了凤姊和小马就走。

  天保一家跟着赵六,来到刘家门口:一片青砖瓦房,黄松大门,门板上镶嵌着两只铜荷叶,衔着一对大铜环,被月光照得光华耀目。门前卧着一对青石狮子,门框两边挂着两只灯笼,印着三个金字:“积德堂”,门楣上面高悬一块黑漆大匾,上雕四个金黄大家:“乐善好施”。张天保暗暗忖度:“这可不是普通的财主家呀!”他们跨进大门,越过串堂,迎面是四扇屏风,画着山水人物,风花雪月。绕过屏风,来到堂院,四下望望,乃是座四合套大瓦房。上房中灯光闪闪,亮如白昼。东西两堵矮墙,各有一个月亮门。伙计们正在东跨院吃饭。他们走到西跨院,进了耳房,房内很洁净。天保把担子放下,气喘吁吁地揩着汗。

  赵六望着张天保,眨眨三角眼说:“你们先在炕上歇歇脚,我马上给你们提饭去。天也黑了,宿一夜明天再走吧。”天保夫妻说了许多感激话。赵六去不多时,提来一桶稀粥和几个红高梁饽饽,说:“还热得很,快吃快吃!我去看看伙计们就回来。”

  “请您忙去吧,”天保说,“我们自己料理了。”

  赵六晃着小脑袋,找西霸天去了。

  “这家财主可真善呀,”玉贞吃着饭说,“活到四十岁了,头一次碰见善人。”

  “实话!”天保说,“好人总是有的。咱们吃了人家的饭,怎样谢谢人家呢?”

  凤姊端着一碗粥,呆呆地望着门外的月影,似乎在思虑什么。

  “姐姐,”小马问道,“你为什么不吃饭呀?”

  凤姊焦愁地望着妈妈,说:“送饭的这个人,贼眉鼠眼的,他在村口说的话你清楚了吗?”

  “你这个丫头呀,”玉贞没有注意刚才的事情,劝她说,“你怎么这么多穷事呢!快吃饭,都凉了。”

  凤姊不再言语了。

  “够吃了吗?”赵六贼溜溜地跑来了,似乎关切地问道,“再提点去吧?”

  “够了,够了,”天保连忙答道,“多谢您费心,这辈子可忘不了您的恩情。”

  玉贞想:“吃了人家的饭,还不知道人家姓名哩。”就问:“刚才那位大爷贵姓呀?”赵六晃晃小脑袋,答道:“那是我们刘家堡的财主,嚯,方圆百里没有不知道的,人称刘善人,可真是一位大好人呵!”他伸出大拇指来。

  “您是——”天保欢喜非常地问。

  “我——”赵六搔搔头,“我是这里的先生,姓赵。刘善人是我的姑老太爷。”他很骄傲地晃着脑袋。

  “噢!”天保陪笑说,“原来是赵先生,您多关照吧,忘不了您的好处。”

  赵六的两颗绿豆眼珠,贼溜溜地盯着凤姊,天保夫妻的话,他都没清,口里只是嗯嗯地答着。

  凤姊被赵六狡黠的目光逼得低下头去,红着脸儿,被月光映衬得仿佛刚出水的莲花苞,更显得好看了。

  赵六暗暗赞叹:“真是深山出俊鸟,穷人家居然生下这样的美女!……”

  那轮皎洁的圆月已悬到南天,有几朵棉絮般的白云在月下飘着,正房里“当当当”敲着佛磬。穷汉们差不多都已入梦。耳房只余下张天保一家和赵六。院中静悄悄鸦雀无声。

  “唉!”赵六未开言先叹了口气,望望天保说:“这个苦年头,穷人逃到哪里去也活不了,佛爷不施饭,天下穷人都得饿死。南边荒,北边也荒;东面苦,西面更苦。逃难的人,总是死的多活的少呵!”他翻翻白眼珠瞟瞟天保,天保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瞧瞧玉贞,玉贞无精打采,不言不语;小马和顺妹全睡着了;凤姊低着头,愁锁双眉。他见这全家人都默默发愁,问道:“你们要逃到哪里去呢?”

  “唉!”天保咂了下牙根,“小孩有个姑姑,住在冀东宝坻县。那里的年景也许比家里好些,想到那里去投亲。路过这里,碰上你们,给你们添了许多麻烦。”

  “噢!”赵六吃惊地瞪着眼,“你说的就是冀东二十县那个宝坻县吗?”

  “对了,对了。”天保点点头。

  “唉呀!那里可去不得呀!”他晃着小脑袋说,“去不得,去不得!”

  一家人都愕然了。凤姊抬起头来,惊恐地着。

  “为什么去不得呢?”天保两眼直呆呆地看着他。

  “今天早晨由天津来的人还说咧,宝坻县闹了大水,淹没了村子,灌死无数的人;又闹土匪,抓男抢女,逼得老百姓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简直是下了十八层地狱啦!”他晃着头摇摆着两只手,“去不得呀,去不得!”

  天保的头上如同浇了盆凉水,拍着腿叹道:

  “这可糟了!做梦也没想到呀!”

  玉贞如同吞了冰块,顿时全身都冷了,哽哽咽咽地泣道:

  “这可怎么办呀!老天爷绝人活路呵!……”

  凤姊的脸上堆满了愁苦和惊惧,低下头去。

  “这可到哪里逃生呢!”天保焦愁得没办法。

  赵六观察到这一家人都没了主意,暗中自喜。  

血溅津门(长篇小说节选)

  黑夜,忽然刮起了怪风,呼呼山响,哞哞狂吼,着怪疹人的。直刮得黄沙弥天,伸手不见五指。房上的瓦片被揭下去了,篱笆被拔上了天。田地里拔过麦子种上的晚庄稼苗刚长出一尺来高,都被摁倒了,河堤上的老柳树也被抽得低了头,树枝抽打着河坡子,扬起迷眼的尘沙,河水卷起巨浪,拍打着堤岸。刮着刮着海发云就阴了天。天空黑云翻滚,雷闪交加,一阵阵冷风吹得人直打寒战。“刷啦”一个耀眼的利闪,跟着“呱啦”一个大炸雷,就哗哗地下起滂沱大雨来,天昏地暗,迷茫一片。就在这样一个凄风苦雨的深夜里,郝明率领武工队出发了。这是一支久经锻炼的十分精干的队伍。这支部队的前身,是文新支队的***队。那时候郝明就是这支队伍的***队长。自从去年“五一”反“扫荡”开始,他们改编成武装工作队。郝明带领这支队伍,在冀中八分区驰骋疆场,转战南北,杀出了威风,使日伪军闻风丧胆。如今,他们又接受了新的战斗任务,开赴到天津郊区去,要在敌人的心脏腹地,大战一场。

  郝明这个身经百战的指挥员,晃动着魁梧健壮的身躯,手提两支二把大长苗,甩开大步,迎风斗雨地走在队伍最前面。他的身后面是女指导员于芬。她斜插短枪,体态轻盈,行动敏捷,走起路来,一溜小跑,如飞似箭,在他们的后面便是武工队全体队员。他们每个人都身着一身便衣,肩背马步枪或三八大盖,每人一把锋利的匕首,藏在腰间,手中的短枪,大机头张着,小机头关着。轻机枪也脱去枪衣,随时准备应付突然出现的情况。他们人人披着蓑衣,裤腿挽到膝盖以上,光着脚,迎着风头子,顶着雨绺子,趟着没了脚腕子的烂泥暴水,快步疾进。

  担任尖兵的侯国悦和韩振英,是两个久经战斗考验的老战士。侯国悦留着一抹童子胡,长得又黑又长,再加上他那精悍细瘦的身条儿,乍一看像个小老头儿。开始时大家还动员他刮掉胡子,后来觉得有这抹小黑胡子化装执行任务倒也方便,就再没人让他刮了。为这件事他还很觉自豪,常常摸着小黑胡子照照镜子,龇牙一笑,觉得还挺美的。韩振英可是个非常俊俏的小伙子,中等个儿,细腰奓臂,面皮白嫩,两只大眼儿,留着小分头,非常精神,部队有时跟群众联欢演个节目,让他扮个姑娘,不知他底细的老乡看了,还真以为他是个大姑娘哩。可别看他长得斯文白嫩,要是打起仗来,就像下山的猛虎,出水的蛟龙,冲锋号一响,冲到敌人群里的,头一个准是他。他俩分开左右,嗖嗖地像两只山猫似的,疾步如飞地搜索前进。

  他们走着走着,忽然发现眼前好似有一堵城墙挡住去路,知道已经到了拦洪堤坝,再往前走就到了文安洼的水边了。于是,他们三蹿两跳上了堤坝,透过雨帘,影影绰绰地看见前面闪出一点微弱的灯光,在暴风雨中忽明忽暗。俩人收住脚步,向四处搜索了一阵,并没有发现异常现象。

  这时,郝明带领队伍也已经跃上堤坝,他了侯国悦和韩振英的简明报告,便警惕地命令队伍暂时隐伏在堤坝下面,然后跟于芬交换了下意见,他便带着侯国悦和韩振英朝灯光闪亮的地方走去。越往前走,那灯光似乎越亮,说话间就来到近前了。郝明借着灯光看见,在浪打堤岸的水边站着一位老人,细瘦的身条,微微有点驼背,头上戴一顶蘑菇头草帽,身上披着蓑衣,挽着裤腿,光着两只脚,腿上溅得都是泥浆,右手里提着一把短枪,左手举着一盏耀眼的桅灯。那桅灯红焰焰的火光在风雨中忽忽直跳,灯光前映照着一张刚毅苍老的笑脸。郝明一看,原来是自己的大哥春江,心里热乎乎地朝前紧迈了几步,伸出两只粗壮的大手,抱住老人的胳膊喊道:“大哥,你老冷不?”春江见了四弟,别提心里多高兴了。他笑容可掬地把***插在皮带上,从怀里掏出酒瓶子,晃了晃说:“有这东西什么也不怕。”说着,把瓶塞拔下,举起酒瓶子,一扬脖就“咕咚咕咚”喝了一憋子。

  侯国悦胡噜胡噜小胡子上的雨水,乐呵呵地说:“大哥,你老高低还是来啦!”

  春江把酒瓶子揣在怀里,乐模丝儿地说:“好么,我缠了肖副政委一天一宿,他实在没办法了,才批准的,要是依着郝明呀,说什么也不让我跟你们来呀!”

  郝明了只是笑。但是老人知道,四弟那是爱护自己。韩振英问道:“你老来了,小铁锤怎么办?”

  郝明也猛然想起来了。便大声问道:“大哥,你把孩子交给谁了?”

  春江笑眯眯地看着四弟说:“我来的时候,怎么也找不着他,谁知跑到哪儿去了?”

  郝明把豹环眼一瞪,问道:“那你怎么不找找他呢?”

  春江不高兴地说:“看,你倒埋怨起我来了!你要是痛痛快快地答应让他跟着,还会把他气跑了?”

  郝明了皱了皱两道雁翅眉,急得跺着脚说:“嘿!那可怎么办呀?这早晚,这天气,到哪里去找呀!”

  春江用手指点着郝明说:“小铁锤要是跑丢了,我可跟你算账!”

  郝明心里翻开了锅,他回头向远处望望,风雨交加,而且已经走出十几里地来了,有心派人回驻地去找,时间又不允许,有心不找,又怕孩子丢失了。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他忿忿地瞪了大哥一眼,回过头去大声对侯国悦说:“跑步,告诉于芬带部队上船!”

  “是!”侯国悦跑步而去,立刻消失在风雨之中。”那小铁锤怎么办?”韩振英焦急地问道。

  “有什么事到了目的地再说!”郝明的口气显然带着对大哥不满的情绪,“这爷俩,真没办法!”

  春江看着弟弟那种又急又气的样子,心里不觉暗笑。他又把酒瓶子掏出来,喝了几口。然后,就走上船去。

  不一会儿,于芬把队伍带上来了。同志们都上了船,五六十人,把一只大槐木头(一种船)占得满满的。侯国悦捯起锚链,郝明操起船篙,气昂昂地把鋺子枪向堤岸上一插,两手把住船篙,身子往前一伏,把支船篙搡得像张弓,他的两条腿,用力蹬了两下船舷,那只大槐木头便刷的一声离了岸,同志们也操起篙来调正了船头,又扯起风帆,春江掌着舵,便向洼心驶去。

  春江看着郝明眉头皱起一个大圪垯,知道他正在生自己的气。老人装做看不见,一面掌舵,一面喝酒,不时背过脸儿去笑。于芬上了船,见郝明气呼呼的,还以为他哥俩拌了嘴,但看着春江那得意的样子,又觉得蹊跷,很是纳闷儿。这时,船已经行出二三里路去了。只见春江用脚咣咣地踹了两下舱头盖子,忽然见一个铜铃似的声音喊道:“唉呀,可把我憋闷死了!”随着声音,从舱头盖子底下钻出个十二三岁的孩子,笑呵呵地往起一站,大家留神一看,正是小铁锤!人们不由得都大笑起来,齐声说道:“好你个小铁锤,闹了半天你藏在这里啦!”

  春江故意地指着小铁锤发火嚷道:“你这孩子怎么事先也不跟我说一声呢?”

  小铁锤眨巴眨巴眼瞧瞧郝明说:“我要事先说了,二爹还让我跟着呀!”

  春江转过头去对郝明说:“兄弟,这回我可把孩子交还给你了,你愿意送他回去我也不管,愿意让他跟着我也不管,你自己看着办吧!”说着推了小铁锤一把说,“你跟你二爹说去吧。”小铁锤走到郝明面前,说:“二爹,你老可别生我大伯的气。都是我不好,没有告诉大伯,是我自个儿跑来的。”

  郝明因为大哥撇下了小铁锤,怕孩子有个闪失,才生气的,如今看见小铁锤站在面前了,心里才一块石头落了地,气也就消了。只是批评小铁锤说:“你这孩子也太任性,不叫你来是因为你年岁小。现在船都开出这么远了,还怎么送你回去?”

  小铁锤回头瞅瞅春江,春江笑着向他比划手势。

  小铁锤非常机灵,马上说:“二爹,你老要不带我走,我就凫水回去得啦!”说着,就要往水里蹦,于芬一把拉住他,对郝明说:“你这个人是怎么了,你就把他带着锻练锻练有什么不好?”郝明了于芬的话又看了看春江和小铁锤,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说:“唉,就你们这一老一小,真叫我没办法!”

  同志们了都大笑起来。

  春江说:“我们这一老,怎么的?难道抗日打鬼子还论年岁咋的?”

  郝明了,摇摇头,说:“好好,你们有理,我没理!”

  于芬早就看出门道来了,用手指着春江和小铁锤说:“你们爷俩这个双簧演得还真成功!”

  小铁锤了扑过去,抱住春江,爷俩儿搂抱着笑得直蹦,同志们了也是一片笑声,郝明这才明白过来,知道自己上了当,不觉也哈哈大笑起来。一面笑着,一面指着春江和小铁锤说:“我让你们爷俩给捉弄了!”

  船通过大草甸子,来到大清河岸边,这里长着一片蒲草,把船隐蔽进去,郝明立刻派出两名侦察员,向大清河边的富官营村方向去侦察情况。过了大约有一个时辰,侦察员回来报告说,富官营村已经找不见群众了,有的被敌人烧了房子逃走了,有的被敌人驱赶到南运河以东去并村了。在村外只遇上两个偷着回村的老乡,他们是父子俩,想回家去把埋藏在驴槽底下的半口袋黄须盘子(一种野菜)偷出来,没想到一进村发现村里住下了鬼子骑兵,他们赶紧逃出村来。据这两个老乡说,这伙鬼子骑兵有四五十人,还带着一伙伪军。他们是昨天由独流镇出来“讨伐”,天晚临时在村里过夜的。

  了侦察员的报告,有的同志就建议部队悄悄地绕过去,避开敌人的锋芒,以免遭遇,受到损失,可是,郝明却按捺不住心里对战斗的渴望,他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见离着天亮大约还有三四个时辰。于是,他跟于芬唧咕了几句,便对大家动员说:“同志们,领导命令我们明天必须赶到团泊洼大苇塘,时间很紧迫,我们正好借机找鬼子借马匹用用!”

  于芬和全体队员都同意这个意见。于是,郝明让于芬带着二十来人留在水边接应,他自己挑选了三十多名队员,便朝富官营摸去。

  郝明带领武工队员们下了河堤,转过一片杨树林子,便望见富官营村边上燃着一堆一堆的篝火,因为刚下过雨,敌人的岗哨都躲避在半倒塌的破房框子里,正在围着篝火烘烤衣服。鬼子骑兵的马匹都集中在村子的西南角一片打谷场里。武工队隐蔽在黑暗之中,借着篝火可以很清楚地看见鬼子和马匹的身影。郝明悄悄地向队员们发出命令,然后,他就带领同志们绕过杨树林,越过一条沟渠,转到村边苇子坑里去。这里相距鬼子的马群大约有五十米的距离,那里有两个鬼子岗哨看护着马群。他于是向侯国悦摆了下手,然后,两个人就分别朝那两个鬼子岗哨爬去。郝明和侯国悦在泥泞中匍匐前进。地皮虽然泥泞粘涩,但是减小了行动的声音。此时乌云散尽,月色已经西沉,天空显得格外灰暗。郝明顺着地埂,爬到打谷场的柴垛后面,鬼子南边的岗哨相距他只有十几步远了,他只要趁那个鬼子转身的一刹那问跃起身来一扑,就解决了问题,然而,他唯恐惊动了北面鬼子那个岗哨,必须同侯国悦一齐下手,因此他隐藏在柴禾垛后面等候了一会儿,可是还不见侯国悦的影子。他唯恐鬼子来换岗或是集合出发,就白费劲了。正在焦急不安的时候,就见侯国悦猛然由那间倒塌的破场房后面蹿过去,掐住了那个鬼子哨兵的脖子......这时南面这个鬼子岗哨显然发觉了,便吼叫了一声端起大枪朝北面跑去。郝明别看个子大,可是身轻似燕,说时迟那时快,他从柴垛后面蹿出来,一个恶虎扑食,就扑过去了。这个鬼子哨兵,只注意北面的情况了,没想到刚向前迈了几步,就被郝明从背后扎了一匕首。鬼子嗷的一声,立刻呜呼哀哉了。此时,侯国悦已经结果了北面那个哨兵的性命。

  后面的武工队员们已经上来,他们如同一群猛虎似的一齐扑向鬼子的马群。

  ……


 

汤吉夫

  笔名牧羊人。山东青岛人。中共党员。1958年毕业于上海第一师范学院中文系。历任香河县高中语文教师,河北省廊坊师专中文系讲师、副教授、系主任、校长,天津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河北省第四届政协委员、省文联委员、省作协副主席,天津市作协理事。

  1961年开始发表作品。1982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长篇小说《朝云暮雨》、《汤吉夫短篇小说集》、《汤吉夫小说选》、《汤吉夫中篇小说选》,杂文随笔集《津门乱弹》等。《蓝光在心头闪耀》获1983年鸭绿江文学奖,《希望》、《在古师傅的小店里》、《老伦效其人》分获1983、1985、1987年河北省文艺振兴奖,《龚公之死》获1997年《芒种》文学奖。

 

老涩外传(短篇小说)

  老色调省工作的消息,在H县城里成了头号新闻。有人说是上面调的,有人说是下边挤的;有人说是提升,有人说是暗降;有人慨叹,有人眷恋,也有人高兴;真是众说不一,反应各异。

  老涩姓单名国瑞,H县商业局局长。老涩这外号是县革委会办公室主任给起的。也许主任本无意,不过兴之所至,脱口而出,但是好事者却有心,当天便广播开去,不几天,“老涩”这两个字便在H县城广为流传了。大凡社会上叫的开的外号,一是褒少贬多,而且多半有几分象。老涩这外号就是这样,老者,他已经年近六十,涩者,他从来不会圆通,这外号不是挺合适吗?起初纯粹是一种挖苦,其后随着叫的便多是不解其意,只图个简便好记而已,在后,一些同情者却完完全全为了颂扬来叫了。他们说:涩点有啥不好?都那么活脱,还要不要原则性?至于老涩本人一向之任之,挖苦也好,玩笑也罢,或者颂扬也行,你爱叫啥就叫啥,反正我一天一斤半的饭量,一两不多一两不少,睡觉不一定多,但脑袋一沾床边就鼾声大作,让你整夜闹二级地震。

  这样子过了几年,老涩这外号便由中兴到衰落了。这事因为他不仅日渐衰老,而且日渐其涩。他以惊人的毅力,以不变应万变,绝不肯丝毫动摇军心,以至遭了不少人的白眼,也受了相当的报复,他却从来是义无反顾。

  老涩是一九六五年冬从部队转业到地方的,在他降临到这个小县城之前,消息早已插上了翅膀:

  “要来一个大官儿呢,说是个副团长!”

  “朝鲜打过仗,有过战功,现在挣一百五六十块呢!”

  H县城里人口本不多,又地处偏远,来了一个副团长确实是足以令人瞠目结舌的。但是不幸,老涩这人其貌不扬,当他头一回出现在H县城最繁华的那条街上的时候,曾经瞠目结舌的人们,目既不能瞠,舌也没发结,他们大大地失望了。

  多少年战场上如刀的风沙,早已在他的脸上刻下沟沟壑壑,皮肤既粗且糙,古铜颜色,倒似一个赶大车的把式。那天他穿着一件新棉军装,鼓鼓囊囊,腿似乎比较短,棉裤又臃肿,敦敦实实,象个榆木墩子。

  “呵,这就是那个新来的大官儿!”

  老涩在街上,在众目睽睽之下,旁若无人地走着。这并非什么自傲,倒是因为他无暇旁顾。他带着三个孩子,怀里抱着一个,手里领着一个,身后还有一个揪着他的棉袄下沿,哭着嚷着要冰糖葫芦。他膝下共有六个孩子,最大的才十岁,清一色的都是未来的半边天。那时候还未大力宣传迟婚节育,老涩的老婆有点旧思想,认为女人倘不能为丈夫生个男孩,就是未尽到责任,所以除头胎的丫头起名叫秀儿外,以下几个就一律从求生男孩的心理命名:招弟、领弟、换弟……一个个不屈服地排下去。人生到也真怪,你越盼着儿子却偏偏不生儿子。老涩的第五个孩子还是女孩,他虽然下令叫她“停儿”,可并没有停住。第六胎刚一坐胎,老涩老婆就背着老涩向上苍祈祷,并按老家的旧例,在窗外墙根底下埋了一个大茶壶嘴。但是生下来,竟然又是个女孩!仅此一端,便可证明上苍的虚妄。这第六个女孩取名叫“住儿”,老涩的意思是就此打住,无论男女,一概不再要了。他的觉醒,是经济法则起作用的结果。他和还想再生的老婆吼过:“你只管无尽无休地生,不管养吗?生下来就是一张嘴!非生够一个排你才解渴吗?”老婆本有几分怕他,见他又不是那么执意要儿子,就此真的打住了。

  老涩在街上走,但孩子又抓又挠,使得他顾上顾不了下,顾下顾不了上,露出了一副狼狈相。有经验的人就看出来了,“这个官儿钱挣得一定不少,可日子过的不一定好,大概全让孩子给吃了,不信看那穿戴!”

  人们常常是衣帽取人的,老涩从来前的声名显赫到来后的令人失望,吃亏就在这上边。但是,他被委任为县商业局局长不几天,声名却又重新大振起来。

  那年阳历年过后,本县山区的一个公社来了两个山里人,一定要找商业局长面谈,老涩接见了他们。和老涩一样,他们也爱蹲,两个人蹲在老涩办公室的长条椅上,把老涩的待客烟一颗接一颗地抽着,并且大口大口地在地面上啐唾沫,象在自己家里一模一样。办公室的人见了都直皱眉头,老涩却很高兴。他想:别瞅山里人土气,气派还挺不小呢!解放前农民进衙门,敢这样放肆吗?足见我们的农民不仅在政治、经济上翻了身,精神上也翻了身,主人翁的姿态嘛!

  两个山里人是专程提意见来的。

  “买个油、盐、酱、醋得下山,扯个被里被面得进城,下山往返十八里,进城来回一百二,你们不兴在山上设个点?”

  “赶年逢节地送一趟货上山也行嘛,如今不是讲为人民服务吗?”

  老涩一个劲地“嗯”,他戴着老花镜,握着老式自来水笔,在本本上记着。待两个山里人一停下来,他就笑眯眯地鼓励他们:“说呀,说呀,这意见好,还有啥?你们只管提。”

  两个山里人在局长的鼓动之下,勇气十足,他们苦思苦想了一阵,把山区里人们晚上闲聊时尝尝发的牢骚,或对未来的憧憬——自然都是关于商业方面的——一件件地提了小半天,什么盐最好是压细了再卖啊,卖鞋袜的应当捎带卖鞋样啊,希望代裁代做时兴的衣服啊,等等。一直到快吃午饭了,两人才抽足了老涩的烟,喝够了老涩的茶,准备告辞。

  “甭走,”老涩拧上笔帽:“晌午,就在我这儿吃!”

  两个山里人还要婉辞,老涩吩咐炊事员去了:

  “多炒两个菜,来一斤白干。”临了还特意叮咛,“不要馒头,吃米饭,山里人不常吃米,给他们换换样。”

  两个山里人大嚼了一顿,得意洋洋地走了。几天之后,老涩亲自出马,徒步背篓上山送货,并且和山里人商量妥,春节以前就在山上开设零销点。山里人沸腾了。

  不久,H县里村村队队都流传开了一段现代新传奇,说中央的一个大干部,化装成土里土气的转业干部到县里蹲点了,待人和气有求必应,和社员不分彼此,常常宾朋满座,吃了喝了还不要钱,专做方便群众的好事。也有的说不是中央来的,是部队上的一位高级干部,专门来调查干部作风的,说人家心里总记挂着百姓,看来上头决心要纠正干部中的不正之风呢!

  传奇自然越传越奇,老涩声明威震全H县,甚至连邻县的人们也不时打:“中央来蹲点的那个大干部走了没有?”

  但是好景不长,这位大干部于公历一九六九年九月间,被五个平均年龄仅十九岁多七天的小伙子一阵棒棍,轰进“黑帮队”里了。那时,他似乎还不够清醒,他常常摸着前胸后背的那些伤疤,自恃地问自己:我枪林弹雨、出生入死倒有罪了?你们乳臭未干却可以横行霸道?可是转念间他又完全泄气了,瞅瞅遍体鳞伤的县委书记,人家三七年延安出来的人不也同样受罪吗,何况自己?

  一个月间,老涩一字不写,一句话不说,气得审查他的专案人员骂不绝口:

  “你比榆木墩子光多了两只耳朵是咋的?交代你的罪行!老没臊的,搞了多少妇女?交代啊,你为什么偏偏往售货员的堆子里钻?”

  这是商业局的一个小会计,因作风问题受过开除团籍处分,现在他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要在老涩身上开刀,“带罪立功”了。

  老涩不吱声,闭着眼琢磨其中滋味。春天里 他曾在百货公司门市部蹲点,为了改进服务质量,曾站过一个月的柜台,那柜台上多数是干干净净的女孩子。他恍然大悟,毛病就出在那时候了!不过他心里也暗自发笑,这么着整人有啥意思?要是一点真凭实据不要,我一天可以整你八十六回。

  啪!老涩只觉得胸肋间被人重重地戳了一棍子,他捂着胸口蹲下去,汗珠子一下子渗满了额头。过了半天,他咬着牙,虎起眼,站起来吼道:

  “嘿!破风箱改棺材,风流了半辈子,你倒装起人来了!”

  小会计被骂得满脸通红。

  第二天,商业局职工开大会,批斗“死不改悔的走资派”单国瑞。会开了半天,老涩牙缝都没启,气得会议主持人把他拉到会场外,一阵拳打脚踢,然后又推进屋来,勒令他交代重大罪行。老涩通红着脸,脖子上青筋暴胀,似一条条蠕动的蚯蚓:

  “好吧,我交代——”

  这实在是意外,一个月里老涩头一次说熊话,主持会议的人高兴起来,暗想:不打就是不老实噢!

  “拣大的交代!”

  “是,”老涩咽咽唾沫道:“大的嘛,我有,第二次世界大战是我发动的,邢台地震是我拱的——”

  会场里一阵惊诧之后,爆发了一阵哄堂大笑。与此同时,主持人也大怒:

  “妈的,不老实!说小一点的!”

  “小的吗?我也有。小时候尿过炕,上大爷家杏树上偷过杏儿,把裤子撕破了——”

  哈哈哈哈,会场里人们笑的前仰后合。

  自然,老涩受到了少不了的惩罚。可是他的独特的交代方式,给“黑帮队”的同伴们以很大的鼓舞,呵呵,只交代了大小各两件,造反派就受不了啦!这故事也不胫而走,传遍了H县千家万户,说是县里出了强项令。后来,老涩走在街上,人们还常用手指着他的后背说:

  “看见了吗?这就是发动二次大战的那个人哪!”

  老涩之成为老涩,是始于公历一九七五年,是他重新出任H县商业局长的第二年。这年的正月初三,忽然贵客临门,县革委办公室主任的夫人亲亲热热地来坐了小半晌,临晌午死拉硬拽,要老涩屈驾光临和主任好好聚一聚。老涩被逼不过,只好披上破大衣去了。凡事都必须加以比较,不经常迈人家的门坎,老涩还不知道自己家庭的落伍,他心里暗想,怪不得我那老伴整天穷叨叨,嫌自己家里破烂,她准是串过旁人家的门。这主任的家里,宽宽敞敞的一个四方大客厅,比老涩的办公室还要讲究,红漆地板,米色的镶木壁墙,大小沙发,高低橱柜,落地灯,电视机,一律的锃明瓦亮,在射进室内的阳光照耀下,各自眨着眼睛,搞得老涩头晕目眩。

  “真是难得一见!”靠在沙发上的主任迎上来和老涩招呼。老涩脱掉破军大衣,找不着一个合适的存放地方,就夹在腋下。女主人风也似地出来替他拿走了。

  老涩坐在沙发上。他一向不愿坐这下头好像有个无底洞似的玩艺儿——何况又没法蹲上去,他喜欢硬椅子。现在他坐上去了心里踏实了一点,倒也软和得可爱。主任笑嘻嘻地端过一杯茶来,同时递上一支大中华。

  老涩摇摇头,掏出大烟斗:“不抽那玩艺儿,不够劲!”他用骨节粗大,永远伸不直的手指装上烟叶,点燃,抽着。

  “唔——”主任若有所思地说:“看见您这手,我从心里感到崇拜,说是上甘岭战役烫伤的?”

  老涩眨眨眼睛,心想:“咋的?正月初三要慰问复原转退军人?”他点点头。

  “呵呵,说是当时炮膛打红了,药筒子退不出来,您用手抠出来的,是吗?仗打下来,手上的肉都焦糊了?”

  老涩没抬头,握着烟斗抽。

  “我们都是老同志喽,都为革命做出过贡献。”

  主任又给老涩续水。他的话自然地把自己也列入了“老同志”的范围。老涩打量着他,这位细皮嫩肉,保养得良好的主任,充其量不过四十岁。

  女主人探了一下头,是一张连皱纹都充满笑意的脸。主任吩咐道:“开吧,今天不请别人,特意会会单局长嘛!”

  酒和菜上来了。直径一米一的圆桌面摆了个满满当当。瞧吧,老涩,开开眼界吧!论荤腥,鸡鸭鱼肉都有;论素菜,青椒、蒜毫、西红柿齐全,大冬天里,不知都从哪儿搞来的。那黄花鱼炸的又黄又脆,昂首翘尾,似在汤汁中游泳;那鸡鸭烤的焦黄溜光,蜷缩在白花瓷盘里,闪着琥珀般的光泽。桌上红的,黄的,绿的,琳琅满目。啪,酒瓶打开了盖,骨嘟嘟胰子沫似的往外冒泡的是青岛啤酒;红殷殷,鲜血般往外溢流的是烟台甜葡萄酒。“能喝白酒吗?我这还有一瓶存了四年的西凤!”

  老涩想溜,可大衣不知被女主人藏到什么鬼地方去了。估摸一时讨还不回来的。

  “喝吧,就咱们三人。”主任笑起来,显得格外真诚。女主人毕竟是女主人,她把最好的菜盘都推到老涩跟前,还亲自用雪白的手给他夹菜:

  “吃菜,尝尝我的手艺。没拜过师,照菜谱上瞎做。您在部队走南闯北,吃过山珍海味,口味一定高,吃这粗菜淡饭,多包涵。”

  粗菜淡饭?老涩不知说啥才能应付。他那老婆才不会摆弄呢!她贴饼子、蒸馒头兴许是好手,炒菜可入不了流。疼孩子疼老涩的时候她就会上街去买挂下水,或者排骨,回家来燉一大锅,一家人吃得心满意足就行了。“包涵?你别嫌弃我穷酸就千恩万谢了!”老涩想。

  酒过三巡,两男一女,脸上都泛起了红晕。老涩是越喝话越少,主任是越喝话越多。他当着妻子的面把老涩挨斗时那一节最精彩的趣闻,第四遍或者第五遍地又讲了一通。讲罢,自己搂着肚子大笑,眼泪都流出来了。女人也笑,也赞。老涩什么话也没见,只是觉得他被笑声淹没了,头胀的有笆斗大,他想好好地睡一觉。

  他被搀到主人漂亮的床上去了。

  直到黄昏过后,老涩离开这间暖烘烘的屋子时,他也不明白主任为什么要在他身上这么破费。

  第二天,老涩下乡检查节日供应情况,有个年青的小伙子给他家里送来一对简易沙发,老涩老婆怎么不收也不行。

  “我爸说你们家啊怪困难,平时顾不上照顾,一定让我给送来。”

  很可惜,小伙子没留下姓名就走了,老涩的老伴很愁,往回送都找不着个地方。

  第三天,县委办公室主任往乡下打电话给老涩。

  “单局长吗?”

  “嗯。”

  “商业系统有五十个招工指标吧?”

  “嗯。”

  “根据县直干部的要求,我想——唔,您一定是知道的,今年县直有四十二个高中毕业生……”

  “嗯。”

  “唔,您的女儿不也是应届吗?谁不知您家里生活困难呢?孩子多嘛,噢,您家大嫂也别当家庭妇女拉,一块安排了吧,大家都能谅解嘛……”

  “嗯。”

  “怎么样?你们商业局给县革委会打个报告吧,好不好?就这样定了!”主任准是让老涩的那个“嗯”字给骗了,以为顺顺当当地办了一码事。岂不知老涩别人说话时的习惯,一向是“嗯,嗯”表示“我见了,或者是:“我正在”,反正决不是同意或者不同意的意思。

  “定了?定什么了?”老涩在电话机里喊。

  “把那四十二个学生给你们呢!”

  “拿条条来我看看!”老涩见那边电话机被“嘭”的一声扔到了桌子上。

  仿佛世界上根本没发生过这么个插曲似的,老涩的事该咋办还是咋办。商业局从农村商业网点中挑选了精通业务又热心服务的人员三十名转正,一九六五年前来提意见的那两个山里人中的一个也包括在内。另外二十名从前几年上山下乡的知青中选调。正月十五那天,老涩推着自行车,让闺女背着行李,亲自把她送到了知青点上。那对沙发呢?老涩知道是谁的,他熟悉,因为初三那天中午他坐过,但是来人既未通名报姓,他也只好缄默。他把沙发推到县革会大院,请人写了一张失物招领,那上面写道:

  哪位同志不慎,把沙发遗失在敝人家中,现奉还至此,亟盼失主自动前来取走。

  有名不具,敬恕不周。

  县革委会大院里大哗。那对沙发几天中竟无人去取,后来办公室主任说这样影响不好,找人搬到办公室去了。

  过了好些日子,主任在大街上碰上了老涩,他当众把老涩拉住,笑不像笑、哭不是哭地数落道:

  “你这位老同志啊,真是越老越涩——越来越跟不上潮流了。唉唉,也许我这话等于放屁,咱们慢慢瞧,你把人缘都走绝了!”

  从这天起,老涩这既贬又褒、有贬有褒的外号便开始流行于H县城。

  是的,把人缘走绝的人,日子是不会好过的,老涩不仅获得了一个扬名全县的外号,还得到了一连串的报应。要知道,他办的招工这件事激怒了多少人,又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啊!

  老涩从山区回城,正式春寒三月,虽然中午时分暖和了一阵,傍晚依旧寒气逼人。老涩缩起脖子把大衣领竖起来,摸摸一把抓不透的头发以及刺刺挠挠的胡子,他蹩进了H城里一家理发馆。这正是生意清淡的时刻,几个理发员懒洋洋地在理发椅子上打毛线。

  “呦,涩——”其中一个惊叫起来。

  “倒霉,你瞅他那大胡子——”

  老涩不怎么注意女人们的叽叽喳喳,他坐到理发椅子上,一个女理发员走过来。她二十岁上下,不过和老涩下乡的女儿差不多的年纪。和她的同行一样,也有着一张光洁、湿润、白皙的脸,两支小短辫的头上烫的蓬蓬松松的象只小绒球,老涩认得她,为她妹妹不下乡的事,她找过局办公室。

  电推子嗡嗡地一阵轻叫,理发剪子咔嚓咔嚓一阵紧铰,老涩被领到洗头的池旁,他伸着头等着冲洗,可是当莲蓬头“嘶嘶”作响的时候,老涩浑身上下一万八千个毛孔顿时炸开来,莲蓬头里流出的是凉水!

  “小同志,”老涩抗议道:“要冰镇是咋的?”

  “对不起,”理发员尖利的手指甲死劲地在老涩头皮上挠起来:“服务公司根据商业局长的指示,要求节约用煤。要使热水吗?你去找我们那个涩局长好了!”她装做不认识老涩,把毛巾啪地扔进水池里。

  同样,刮胡子也用凉水,当剃刀在浓密粗硬的胡子丛中拉锯时,老涩痛的差一点喊叫起来。旁边那个打毛线的理发员在偷偷地笑。大约是理发员也觉得这么个剃法影响工作进度吧,她从一只脸盆里拧出一块温乎乎的毛巾,啪的一声给老涩捂在嘴巴上了。象是在下等澡堂子常常可以闻到的那种怪味,一点不拉地都钻进老涩的鼻子里,老涩只觉得翻肠倒肚般的恶心。

  是的,这是一次名正言顺的教训。如不是老涩太涩,理发员的妹妹本可以领两个月的工资了。这口气她出得差不多了,她教训了本系统的最高上司,而又把罪名统统安在他的身上,她是个年轻的胜利者。

  出得门来,望着理发馆上“为人民服务”几个大字,老涩心里有一股难言的痛苦。一九五〇年在朝鲜打仗,他从战场上回到后方,那个小理发员是怎样给他理发的?热呼呼的水洗头,胡子焐得软软的再剃。刮刀走过,凉丝丝的,似春风拂面,那小同志还问:“大胡子同志,您辛苦了。”光凭这种同志间的亲热和温暖,老涩也愿意再回到战场上去放几炮,他的心当时都醉了。那五个大字是多么好的话啊,它能化成这个女青年的灵魂吗?老涩琢磨着,开始想如何对各公司的年青人进行教育。他没有想出一种新套套,只是一个劲地边走边想。

  几天之后,他的老伴气管炎犯了,咳嗽了一夜,一清早起来就跑到县医院去。可是,当医院里有位人物知道她是老涩夫人后,竟让她左等右等,直到中午,还轮不上她。她委屈混合着愤怒,一边咳着,一口气跑回了家。这一天晚上,她破天荒地和老涩大闹了一通:“你这局长谁知咋当的,鸡不喜看,狗不爱见,臭狗屎一泡!”还说:“赶明儿你甭招待那些串门的,上访的,头上罩白手巾的啦,咱没那些钱往外撒,正经八百当个官,我不信连上医院都看不上病!把钱都交给我,我把着,过上三年,咱也能有个排场样!”

  老涩根本不愿这些东一扁担西一扫帚的话,他把烟斗嘬的吱吱直叫。

  但是墙外有耳,传言又常是越传越离奇,这一夜吵架,很快又传遍H县城。

  别处不知如何,在老涩所在的H县里,“怕婆”是一种大耻辱。凡事被赐予这恶谥的,不管出身、成分、职业、年龄,总之不能算完人了。按说世上本没有完人,不是完人也不一定就缺德,但是因为“怕婆”而被逐出完人之列的,大约尤其可笑、可憎、可怜。因此这狗屎盆子泼到之处,谁也香不了。

  老涩终于沦落到挨泼的地步。由于老伴的吵闹,“怕婆”这恶谥又降临到他头上,并且再加演义,于是流风所及,又编出一段现代新传奇来。

  据说老涩已经被改名叫“幺二三”。这新的外号估计也是出自某秀才之手。报上通例,凡事要概括内容或者条款较多的材料时,常常以数字冠之,取其简明易记之优点。不是秀才大概不会有这样的根底和修养吧?考“幺二三”三字,是“怕婆”一语的生动概括和含蓄之隐语也。说是老涩某月领薪之后,夫人给他规定了预算标准:每月一盒火柴两盒烟,每天三角钱生活费。又说某年某月老涩领薪之后,夫人按标准给了他钱,他上机关交了伙食费,去商店买了烟和火柴,结果只剩下两分钱,老涩高兴得了不得,就又买了一盒火柴。这天晚上,客人们去老涩家串门,老涩掏摸了半天没舍得往外拿烟,结果客人们便抽自己的烟,这时老涩连忙划火柴,笑嘻嘻地给客人点烟:“唉,咱烟不富裕,火还有啊。”正说着,他夫人一挑门帘进来了,骂道:“你这个老不长进的,多给你二分钱,试试你的心,咋样?没交回来吧,甭你臭美,下月没你的火啦!”

  讲这故事的人不少,真信这故事的人不多。但众口铄金,人言可畏,故事虽是编纂的,老涩怕老婆的形象确是玻璃上磨花,抠也抠不掉了。男子汉大丈夫,在家尚且惧内,在外焉能服人?仅此一端,也就可以在人格上制老涩于死地。

  幸好老涩还不是神经衰弱病患者。虽然他到了这个经人们嘴嚼过多次,辗转地编造出来的故事,并且一度皱过眉,但是很快就一切释然,眯起眼睛笑了。他比一切人都了解他的老伴,她没有文化,也不可能脱俗,思想上不属于先进者的行列。但她也绝不是母夜叉,她没有在家庭中当女皇的野心。至于这故事如何臭他本人,他倒不在乎,“光喇喇蛄叫,就甭吃大棒子了!该吃就吃,该睡就睡,该涩之处,绝不搞得滑溜溜!”

  去年冬天,省委成立纪律检查委员会,跟各地要几位年高德劭原则性强的同志,县委推荐了他。走前,老涩找县委书记亲亲热热地谈了一晚上,临末,他向书记推荐了一个接替他的人,这就是H县五金交电公司的经理——也就是一九六五年找他提意见,一九六七年转正的那个山里人。书记问他理由是什么,他说此人热心工作,精通业务,又不徇私情,书记让他说说具体事例,老涩介绍了如下的一件事:

  不久前五金交电公司进了八十台电视机,县委办公室来函,要求拨给十台,并且开列了县委、县革委常委的一串名单;与此同时,文教局也送去一分订单,要求给特级教师、模范教师拨五台,民政局则希望给退休干部、职工、自卫反击战中的烈军属留下十台,知青办提出为知青点购买五台,等等。经理退回了县委办公室的要求函件,而批准了其它方面的要求,并且主动提议上述那些人可以采用分期付款的办法。县领导同志私人要买的,可以照一般购买办法,按单位发放票证,而不特殊照顾。

  书记罢,笑了:“原来跟你一样涩啊!”书记原则上同意了老涩的推荐。

  老涩要举家搬迁了。那是个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冬天的红红的太阳还没完全升起来。雪地上蓝幽幽的。汽车停在老涩门口,十几个小伙子帮他装车。车上载着老涩的那几件十八世纪的老家俱,以及锅碗瓢盆。他的老伴披着他的志愿军时代的大衣坐在一只木箱上,头巾边边下斑白的发丝在晨风中轻轻吹飘着。这天正是集日,从乡下各地进城来的农民说老涩局长要走,就都围了上来。乡下人不善于直露地表达感情,只是默默地站着,恋恋地把目光倾注在那个敦实的,已经微露老态的人身上。

  车大体装好了。人群中挤过一个穿蓝棉袄的中年人,他踩着车轮,伸出手去拉老涩。这是超出礼仪需要的那种真挚地握手。

  “正忙着结账呢,没能早一点来送您。”

  “呵,忙你的嘛,我不怪!”

  “老局长——”那人叫道:“还有什么嘱咐的吗?”

  老涩摇头,笑道:“没有啦。”可是他撒开那人的手之后,却又道:“你要不嫌我叨叨,我还要送你两句话:第一嘛,办事要顾原则顾百姓,别光顾面子顾关系,特别不能搞官官相护;第二嘛,言行要一致,宁可少说,但要多做,号召老百姓干的,我们自己一定先干,不许老百姓干的,我们自己一定不干。没这两条,老百姓就不信我们。咱们的党要兴旺发达,这两条就少不了!”

  他举起手,在生满白发的额顶上挥了挥,车下那个他推荐过的人眼睛湿润了。车子开动了,老涩向黑压压的人群挥手,这里是他的生活,工作,奔波过十多年的土地啊!这里有他相处、交融并为之服务了十多年的人民啊!他已经不是容易冲动的年龄了,但是看看他的眼睛吧,那里边有多少依恋,多少温情,多少期待啊!

  人群中有人在弹泪。又一个人哭了,当然都是姑娘。哭是有传染性的,接着是一片低声的呜咽。那个年轻的理发员呢?她是不是也在其中?那个胖胖的医院的挂号员呢?他是不是也赶上了这个场面?那个斯文的办公室主任,以及不知名姓的秀才或者不久前的现代传奇的创作者们,会不会也恰恰亲临了这里呢?、

  啊,这倒都无所谓。人要生存,要幸福,就要奋斗;社会要发展要进步,也要奋斗;对于那些为人民、为社会永生奋斗不息的人,人民和社会是永远不会忘掉他的——尽管他不一定是什么英雄。

  汽车在冬天的雪地上奔驰,渐渐地渐渐地化成了一个黑点,然后消逝在极远极远的地方。

(原载《上海文学》1980年第08期)


 

奚青

  奚青,名丁卯。白族。云南大理人。1960年毕业于长春地质学院地球物理勘探专业。历任地矿部水文地质技术方法研究所技术员、工程师,地矿部文学创作室专业作家,中国地质作协首届主席,地质文联首届副主席,河北省作协第一届理事及第二、三届主席团委员,曾任廊坊市作协主席。1974年开始发表作品。1982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文学创作一级。主要作品,,长篇小说《朱蕾》,长篇小说《望婚崖》获地矿部文学特别奖,《天涯孤旅》获河北省首届文艺振兴奖、首届地质文学宝石奖,中篇小说集《人约离婚后》获第二届地质文学宝石奖一等奖,《天有病,人知否》获《当代》优秀小说奖、《小说月报》百花奖,长篇报告文学《人生无模式》获河北省作协金牛奖等。  

 

 

 

天涯孤旅(长篇小说节选)

  一峰调皮的骆驼,意外地将我带进沙漠腹地。我的青春生活和脚步,由此而发生了重大的转折……

  ——一个女勘探员的回忆

  

  都说骆驼慢,

  天大的偏见!

  可笑姑娘乱加鞭,

  沙上赛跑一溜烟。

  两步三起落,

  十步有人翻!

  拉缰,惊喊,

  脸白,冒汗,

  苦叫爹娘,

  屁股单薄不经颠。

  ……

  这是考察队进入沙漠之初,一个小伙子描绘女队员赛骆驼的打油诗。夸张是夸张点,不过那喧闹、追赶、翻倒和惊叫等等情景,却是再真切不过的。

  第一次骑骆驼,相当新鲜。不光骆驼,对于散散落落的沙丘,沙丘上下的红柳、白刺和其他蒿草,还有不期而遇的黄杨和野兔,偶尔出现的一泓泓水洼,以及水洼附近的蒙古包等等,也都感到好奇。有人说:黄色给人以宁静之感。是的,但同时也给人以慵倦之感。因为到处都是这种单调的颜色,四周都是类似的景象,那悠悠的驼铃音,前俯后仰却又不能自己的动摇,加上抚人面颊的暖烘烘的熏风,常常催人欲睡。

  老同志开玩笑说:“必须学会在骆驼背上睡迷胧觉,这是进沙漠的基本功。”也有人逗我:“小蓝,你若是从骆驼上摔下来,倒在地上能接着往下睡,就算功夫到家了!”

  我开始不敢打瞌睡,怕真的掉下来。不过时间一长,倒也可以貌合神离,甚至做出三分钟的飘忽梦。

  考察队总共三十几个人。我们八个姑娘,全分到第二组。这组的任务是沿着贺兰山——巴音毛道——额济纳旗公路,跑沙漠外围,重点考察雅玛里克沙漠和巴拜戈休、银根两个沙漠盆地。第一组全是男同志,是考察队的精英。他们将曲折穿越腾格里和巴丹吉林两个大沙漠,全程一千七百里,相当于从北京到长春的距离。四月初,考察队在贺兰山的西面兵分两路,队长率第一组向西北,政委率我们第二组向北,各驱一队骆驼出发了。两个组相约于七月中下旬到中蒙边界的嘎顺诺尔会师。期间的几个月,大家各自为战,只能用电台联系。

  这是一九五九年春天,我刚刚走出北京地质学校几个月。野外地质生活的第一页,就这样从驼背上掀开了。

  我骑的是一峰年轻、俊健的骆驼。乳白色,脖颈上下有两道黑色的鬓毛,如同用画笔专门描了一般;眼圈、睫毛和高耸的顶缨也是黑黑的,仿佛特意化了妆似的。因为它长得洁净、漂亮、高大,大家都喜欢它。有人给它起了绰号,叫“白龙马”,这名字一下子就叫开了。

  我骑上白龙马,便发觉这是个相当调皮的家伙。其他骆驼大都在沉重、机械甚至是昏昏然地迈着方步,他却不,经常东张西望的,有时还昂起头来,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驼队连续走了三天。我的坐骑原在队伍当中,后来调到末尾,因为白龙马不合群。即使在最后,它也不大安生,无奈有个鼻绳拴在前面的驮架上,它只好亦步亦趋。

  下午两三点钟,是最困顿的时候。我在白龙马身上摇晃着,渐渐睁不开眼睛了。朦胧之中,只觉得它脚步不断加快,甚至有些颠簸。不知走了多长时间,白龙马忽而停住了。我忙睁开眼,以为到了宿营地。抬头一望,不禁大吃一惊:眼前,是一片空旷的荒野,并无驼队的影子。原来白龙马早已挣断鼻绳,开了小差!

  我看看表,快五点了。四望搜寻,一点驼队的踪影也没有。回头看看脚印,糟糕!白龙马是径直向西走的,起码离群二三十里了。我忙从驮架上抽出地质锤,用锤柄往它脖子上狠敲几下,意欲将它拨回头,追赶大队。不想这样一打,它反而继续朝西跑起来,一颠好高,差点把我摔下去!手中没有缰绳,根本拉不住它。我胡乱吆喝一阵,它跑的更凶了。

  一刻钟后,白龙马放慢速度,爬上一道鱼背形的沙岗。它停住脚,张望一阵,似乎在辨别路径。我一看时机到了,迅速跳下地,一把抓住它的鬓毛,再一伸手,揽住它鼻子上挂着的只剩下一尺多长的缰绳,拉着它向后转。白龙马的鼻子早就挣出血,被我用力一拽,疼得它蹦起前蹄,接着猛一摆头,“哞”的大叫一声,喷的我满脸、满身都是粘粘的吐沫和草渣子。我一惊,不觉松开手,白龙马趁机一扭身,四蹄生风,急速向西窜去。

  我抹下脸,拔脚便追。我使出参加中长跑比赛的劲头,追呀追呀,眼看追上了,白龙马又是一阵狂跑,把我甩在后面。到处是软绵绵的沙子,一脚踩下去一个窝,两条腿很快就酸疲了,哪里还追得上?白龙马见我不追了,于是走走停停,且不时叼几口杂草。那悠然的姿态和不时回望我一眼的神情,活象个顽皮的孩子,在大人面前演着“出走”的戏;又象个狡猾的侦察兵,执行着“诱敌深入”的使命。

  这个捣蛋鬼,它要把我引到什么地方去呢?

  举目四望,沙野茫茫,半个人影也没有。眼看太阳向西边斜去,我心里越加慌乱了。我知道,同志们发觉我丢失以后,会停下来寻找的。可整个小组总共才十几个人,他们就是撒开网,也难以兜到我呀——这一带到处都是草滩,骆驼走过,是留不下蹄印的。

  我真想哭一场。刚刚出队,就闹了这么一出,多丢人!这么一折腾,起码要耽误全组一两天日程……

  不行!一定要追上白龙马,把它拉回来!

  记不清又穿过多少沙丘和草滩,天色暗下来,白龙马的身影也越加模糊了。我竭力盯住它,跟上它,身上的毛衣早被汗水溻透。天完全黑下来以后,白龙马不走了,并允许我渐渐接近它。不过不能近于二十米,否则它还要跑开。看到白龙马在觅吃的,我也觉得饿了,更渴得不行。干粮、水和行李等都在驮架上。我几次想靠近它,抓住它,都白白消耗一通体力,徒流一身大汗。我无力地坐在地上,再也不想站起来了。

  “早穿皮袄午穿纱”。四月的沙漠之夜,气温降到零下十度左右。我身上的毛衣,象两扇冰片贴在身上,风一吹,冷得我直打牙。唉,要是能拢一堆火多好啊!

  记得老同志讲过:如果在沙漠里失散了,白天的视野是有限的;最好是夜里在高处点一堆火,几十里、上百里都能看见。我估算一下,大概岔出来有四五十里。点上火,同志们一定能发现我!

  可是,火柴也在骆驼身上。

  趁着夜色,我悄悄折到白龙马后面,匍匐着接近它。十米—七米—五米—三米,我一跃跳起来,抓住驮架子。白龙马发觉了,又踢又蹦,没几下将我撞倒,一溜烟跑掉了。

  再一次的尝试,同样以失败告终,且被白龙马咬了一口。气得我,手里若是有枪,非撩倒它不可!

  我终于打消了从白龙马身上取火柴的念头。实际上,它也早已跑得无影无踪。这漫长的寒夜,可怎么挨过啊?我拖着一双沉重的登山鞋,走到一个新月型沙丘的背风坡,窝下了。疲惫,饥渴,寒冷袭人。坐下去不到半小时,手脚便都冻得麻木了。可偏偏又困的睁不开眼睛,头一歪迷糊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也不知是哪根神经尚未麻木,突然警醒地呼唤我:不行!快起来!这样下去就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我艰难地动了动身子,跪起,摔倒,再爬起,强撑着站起来。接着搓手,搓脸,原地踏开步子。我想起“二五长征”。记不清是谁写的回忆录了,讲到过草地时,有次下了整整一夜的大雨。红军指战员统统站在雨中淋着,又饥又冷,默默地盼着黎明。那是一个多么难熬的长夜啊!可眼下,我倒情愿换到那种环境里去——纵然下雨,气温毕竟在零度以上;和同志们在一起,总是心安的。而现在,我是何等的孤独和凄冷啊!

  按一位女友的话说,我是“骁勇加浪漫型”的女性。读初中时,我是校滑冰代表队队员。别的姑娘都滑花样或者速滑,我觉得不过瘾,常常跑到高中男运动员那儿打冰球。一次和外校举行冰球赛,我们校队人手不全,一个主力队员又摔伤了。我和体育老师咬咬耳朵,女扮男装上了场。不知是我走运,还是我比男运动员更灵巧一点,我竟接连射进对方门里三个球!这下子我出了名,同学们不再叫我蓝华,而是叫“花木兰”了。

  除体育之外,我对画画、航模、歌舞、数学竞赛,样样都爱好,尤其喜欢读小说。一次读了本苏联小说《远离莫斯科的地方》,当下就决定了:长大以后到远离北京的地方去,到边疆去!到边疆干什么呢?当兵、垦荒还是修铁路,似乎都不大理想。不久,看了一部反映地质生活的电影纪录片《深山探宝》,好,答案一下子就找到了:到边疆干地质去,做一名勘探队员!

  初中一毕业,我就投考了北京地质学校。本来可以升高中,再考地质学院的;但我等不及了,生怕出来晚了矿都叫人家找个差不多了——“二五长征”没赶上,打日本、打蒋介石、抗美援朝统统没沾上边,这回一定要抢个早才行!爸爸、妈妈觉得惋惜,不过还是尊从了我的意愿。

  地校三年,毕业了。我一遍遍读着魏巍写的《幸福的花为勇士而开》,奔向西北的一个地学研究所。西北是荒凉的。火车一过呼和浩特,这种感觉越加强烈。不过,“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对于追求英雄业迹和浪漫色彩的我来说,似乎越荒凉越感到豪迈,也更富有诗意。

  没想到,一踏上沙漠考察的旅程,我便陷入这种孤苦无援的境地。生活放佛有意教训我这个刚刚飞出的小雏:记住,地质工作比姑娘嘴里衔着的丁香树叶,要苦得多……

  搓手,踏步,活动得热了一点,坐下。坐冷了,再站起身。说不清反复了多少次。正困寒交加,又下起雪来。“烟花三月下扬州”,这里四月却大雪飘飘,真是个鬼地方!雪越下越大,抖去一层,头上、身上又落满一层。后来,我索性不抖落了,因为胳膊腿都冻僵了。到了半夜,我实在撑持不住,大概连那根警觉的神经也疲惫到了极点,于是身上一歪,合上了眼睛。

  天亮了,我没有醒来;太阳升起好高了,我没有醒来;暖风在耳边吹拂着,仍然没有把我摇醒,我是睡着了还是死了?我相信多半是后者。因为倘是睡着了,最多七八个小时以后,便可以醒过来;可实际上,一直到第二天中午,也就是过了十几个小时,我才像个霜后的蚂蚱,僵硬地伸了下腿。

  拯救我的,是太阳。

  太阳晒化了积雪。太阳把温炙的光和热投射到我身上。渐渐地,凝冻的血管化开了,僵冷的神经复苏了,额头上甚至渗出了涔涔的汗水。我滞涩地睁开眼睛,望望天,看看地。醒转来,第一个意念便是:糟糕,白龙马早跑没了!

  出乎意料,白龙马竟在几米外卧着,安静地倒着嚼。发觉我动了动,它扭过头定定地瞅瞅我,似乎有些歉疚之意。

  坏东西,你害的我好苦!

  我坐起身,白龙马随之站起来:我摇摇晃晃走近它,它摆下头,缓缓向西走去;我紧追几步,它疾走一段;我不追了,它又放慢脚步,与我保持十几米的距离。我已经一天多没沾水了,加上一夜的冻馁,只觉得头重脚轻,不得不走走停停,气喘吁吁。白龙马不时回头望望我,那大大的褐色的眼睛里,含着狡黠,也含着些怜悯。

  我猜测:西面大概有草场,或是有人,不然白龙马干嘛一直往西奔呢?跟它走吧,说不定能碰上人。

  就这样,迤逦走到天黑,疲惫至极。眼前,仍然是无际的荒沙,既没有草场,更不见人迹。可恨的白龙马,你要引我去上西天吗?

  又一个可怕的寒夜降临,而且比昨天还冷,且刮起风。除了活动取暖,别无他法。可我这时瘫软在地上,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我悲哀地意识到:这一夜,怕是再也逃不过鬼门关了!

  一想到死,两行泪水禁不住涌出眼眶。我不由得想念起爸爸、妈妈、弟弟、老师、同学、好友……“出师未捷身先死”,实在太窝囊了!同志们给我开追悼会都会感到乏味。有的老同学甚至会嘲笑我:毕业时争着抢着上西北,可好,赶到那儿送命去了!

  想到这儿,我又羞又恼,一咬牙,把泪线咬断了。二十来岁的大活人,干嘛光想到死?你忘了,有个志愿军战士负了重伤,连大腿骨都穿到棉裤外边了,可他醒来后根本没想到死,而是爬,爬,坚持爬了几天几夜,终于回到战友身边。你离他那个份儿,不是差远了吗!

  精神上一振作起来,浑身顿时涌生出一股活力。我见远处有片胡杨,便撑起身奔过去,想撅些树枝搭个小窝棚御寒。爬上一道沙梁时,我突然惊喜地睁大眼睛——二十里外,有一堆亮亮的火焰!

  ……

(花山文艺出版社1984年12月)


 

张中吉

  1950年生于河北省永清县后第五村。初中毕业回村务农、教书,做过18年乡村教师。1984年调入永清县文化馆,1986年调入廊坊市文联。现任河北省作协理事,廊坊市作协常务副主席。国家一级作家。1970年代末开始写作,有中短篇小说、散文、纪实文学百余万字发表。2009年由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40余万字的长篇小说《三十年河东》。

 

 

进山(短篇小说)

  浑河滩是一片肥得流油的土地,黄豆棒子老山芋,种什么什么神长。可有那么几年,只长草不长苗,倒是收了不少光棍。这些光棍汉的问题,前几年还不怎么显眼,那时推行晚婚,他们还可以滥竽充数。这二年,婚龄一变,水落石出,一下亮了白,他们都有些箍不住气了。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国家政策一松动,浑河滩又长起了铺天盖地的大庄稼。庄户人有了吃,有了喝,钱票子像浑河的浪花铺排而来,光棍汉们一下抖起了精神。不过,如今浑河滩上的姑娘,可没人再看得上那大把的票子,有了吃,有了喝,她们就挑一个人。看上人,啥也不要,抬腿就走,不中意,你有金山,也大眼不夹。都有了把子年纪的老光棍们只得另辟蹊径,不少人揣上大把的票子钻了西北山,竟然领回来一个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

  这个事儿,像旱天里飘来了一片雨云,像大漠上闪出了一道甘泉,光棍汉谁能不动心思!

  为这事,柳条巷的冯秋雨昨儿个一宿没有合眼。

  冯秋雨今年三十二岁,十几岁上,父母先后去世了,多亏了本家的叔婶照料着他。他们操持他吃,操持他穿,这几年又多了一宗事,给秋雨成个家业。两位老人走南庄串北店,跑细了腿,磨破了嘴。说谁在北山领来了媳妇,他们像蔫卷了的苦菜叶子喷上口水,一下又支棱起来,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叮问秋雨,可秋雨总给他们个不吭不哈。  

  “秋雨,你是个木头啊?河西屯前天又领来一个,比男的小一半呢。你缺胳膊还是少眼睛?你也不找耳朵摸摸,人家都说你个啥!”……昨晚,二叔跑过来,烟锅敲得炕沿啪啪山响。

  婶儿也来了,她撩起衣襟擦抹着眼角:“雨,你到底打算怎么着?你是想让我伺候你一辈子?这半年,扎你的大鞋底子,我手都打颤了。雨,你心里还在想着那个大馨?”

  秋雨一下红了眼圈,他一拧脖子,扎到西屋去了。

  天还没亮透,秋雨就起来了。他换了一套新衣新裤,来到二叔窗下。

  “叔,婶,我去。”

  “上哪儿?”

  “进山!”

  ……

  秋雨上路了。他不用谁给牵线,他舍不得把那血汗换来的钱冤了大头。他也赌着一口气,他要让那些常在他背后指指戳戳的人见识一下,他冯秋雨也是五尺高的汉子,站着不矬,躺着不短,别人能做的,他也能,还要比别人更风光。

  下汽车,上火车,钻山洞,盘山坡……

  哪里是他的站头,他且不管,他只给自己定了个大数:太阳压山就下车,哪停哪住,碰啥算啥。他认定脚下的路就像打鱼人手里的钓线,他要把这钓线放得长长的,放到别人轻易够不到的地方去。

  车窗外,闪过了一座座山峰,黑苍苍,蓝幽幽,像是一幅水墨画。秋雨两只大手压在膝盖上的一个大提包上,他想幻想一下,此时此刻,在大山深处,该有怎样一个姑娘正在闪跳着眼皮儿:

  一个梳着长辫的高个姑娘稳稳地向他走来,白皙的脸盘上一双水亮亮的大眼睛凝神地盯望着他,……啊,来到他眼前的,竟又是大馨!

  五年前,冯秋雨正是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小伙子,他老实,敦厚,不愿在人前讲话,见了生人就脸红,人们都说他憨。可这个憨小伙子心里可灵秀呢。场里就场里,地里就地里,耕种锄耪,样样精通,粗活细活,路路在行。那年成立柳编组,他无师自通,当上了师傅。他手下编出的篮儿,浅儿,花样新鲜,滋美大方,像是一件件精细的工艺品。

  赶到集日,往大街上一摊,呼啦一下,就被无数双手抢个精光。大街筒里,这儿,那儿,人们举着他们的柳活儿走来走去,像是水面上漂起了一朵朵荷花。

  大馨爱上了秋雨。那是一个傍晚,柳编组的姑娘们收工回家了,地窨子里只有秋雨和大馨。

  秋雨的心怦怦跳起来。说实在的,那么大了,他从没有单独和一个女孩子在过一块儿呢。他想锁上篮口,赶快离去,不知怎的,割刀一下把手划了个口子。

  “哎呀!”大馨叫了一声。她眼真尖,秋雨的割刀一斜,还没碰到肉皮,她的哎呀就出口了。她扔下手里的活跑过来,从衣兜里掏出一块洁白的小手绢。秋雨连说不碍不碍,揉把沙土就好,可他那左躲右闪的大手到底被大馨捉住了。

  “疼吗?”大馨的声音是那样地轻柔,她包裹着,抬起眼睛,毫无顾忌地望着秋雨那涨红的脸。

  那个晚上,秋雨这个沾枕头就着的小伙子第一次尝到了失眠的滋味。他抱着膝头,直脖儿坐了半宿。他眼前,那双水亮亮的大眼睛扑来闪去,轰不开,赶不走。那眼神儿,没有一点轻浮的挑逗,没有一点忸怩羞赧,犀利、热烈,像是两团炽烈的火焰,要一下把秋雨这冰冷的钢块烧红,烧透,熔化。

  在地窨子里那会儿,秋雨仿佛真的被熔化了,他傻愣愣地看着大馨,动也不敢动一下。天窗上透进一道橘红色的光,照在大馨那方盘脸上,大馨怎么这么俊美!他怎么往日竟没看出来!街里响起几声粗浑的呼唤大馨的声音,秋雨一下被惊醒了,那是她爹在叫。他推开大馨的手,逃跑似的冲出了地窨子的矮门。

  她会看得上我吗?三间破土屋,十二个黑旮旯,没汤没水,干碗子光棍……是自己一时鬼迷心窍吧?秋雨又想起什么,拉着灯,下了炕,走到地柜旁,擦亮了那块水银斑驳的玻璃砖方镜。镜子里立刻出现了一张黝黑的脸,那粗粗的眉毛,那厚厚的嘴唇……哪块地方拿得出手?哪儿能配人家大馨?唉,我都胡思乱想了些啥哟,人家大馨怕是早放了头觉。他脱衣躺下,可是过了困劲,怎么也睡不着了。

  那以后,秋雨起了一点微妙的变化,他还是那样低着脑袋做活,可他总觉得那双眼睛正从什么地方望着他,心一动,一抬头,准巧碰上大馨那亮闪闪的眼光。回家时,秋雨下狠心头也不回地走进院门,可他说啥也管不住自己,拐墙角时,脖子一扭,十有十回看见大馨。大馨靠着一截矮墙头,手攀着梨树枝,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秋雨心醉了。

  大馨的眼神,像两条丝线,在秋雨的身上缠啊,缠啊,最后轻轻一拉,就把秋雨拉到了她的身边。

  “秋雨,今晚河西屯演电影,去不?”

  “嗯。”

  河西屯离柳条巷只一里路,出西口,便到了那村里乱哄哄的人声。他们的双脚并没有照直走,拐了个弯,顺着河滩,走进一片柳林里。

  这儿多静啊,圆月正从柳林边上升起。

  “你不嫌我傻?”

  “别人也许那么看。”

  “我可穷啊。”

  “谁家富了?我看这个劲头,不会老这么穷着,这两年就比前些年活泛多了,不是还让办集体副业了吗?”

  真看不出,这个平时落落寡合的姑娘竟有这份心劲儿!

  秋雨这时想哭,他说给了大馨。

  “怎么个感觉?”大馨调皮地问。

  “心里热乎啦啦,鼻子尖一酸一酸的。”

  “你真是傻!”大馨咯咯地笑起来。

  以后的事,他不愿再想下去了,他心疼。他到底没能留住大馨,他拿不出那八百块钱的“奶水钱”来!

  大馨的爹,那个糟老头子,两只鹰隼似的眼睛嘲笑地,挖苦地盯着他的脸:“拿钱来,人是你的!”

  为了钱,秋雨拼起命来。他从集上买来小柳,每天从窨子回来,吃口饽饽就干。渴了,身旁蹲着个凉水罐子,困了,就倚着被卷打个小盹。十天过来,他瘦了一圈,眼窝也塌下去了,但他精神却格外好,他眼里闪耀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光。

  可是,他的第一批柳货就被充了公,是那个坐着火箭上来的书记干的。

  大馨走了,嫁给了卫边子上的一个裁缝。秋雨像是被一阵风刮上天,又扔回地上,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谁敢想世道变得这样快呀!如今,他腰里硬是揣上了八百块!那钱票子一点硬褶也没有,呱啦呱啦地扎手心!大馨走了不久,那个火箭书记就被撤了,秋雨放开手脚搞起了柳编。去年,他又包了三亩大西瓜二亩老山芋……

  过去的事是一个梦,可这梦太长了,仿佛昨晚他才从梦中醒来。他翻来覆去地溜溜一宿,大馨爹那鹰隼样的眼睛,叔叔那连拍带骂的架势,村上的闲言碎语,婶儿的泪水……是啊,他还傻等什么,大馨不会再回来了,他该迈开脚走自己的路了……

  太阳压山的时候,冯秋雨已走在一条窄窄的山路上,路旁是一座座赭石色的土山。

  在浑河滩已是花红柳绿了,可这里除山坡上几株油松,连一棵绿草也寻不见。山风好凛冽呀,衣服一下就被打透了,冰凉冰凉的。

  山越来越密,把小路挤得七扭八歪。下车时,一个人告诉他,顺着这条小路,就会走到一个叫三道沟的小山村里。三转两转,他迷了路,这时一个送粪的小驴车从后面过来了。

  赶车的老汉欢眨着一对精明的小眼睛,上下打量他一番,还没等他讲清什么,就接过话茬,带有几分不屑的神气说:“咳,吞吞吐吐地干啥,不必不必,到车站上看看去,你们平原上来的人多了。我就是三道沟的,你要还没落脚的地方,今晚就住我家。转过前面山嘴就到了,上车吧!”

  老汉罩了块丝瓜瓤手巾,穿了个黑麻布褂子,外面套着光板羊皮坎肩。他不住地抽打着驴屁股,一举那荆条,黑嶙嶙的瘦胳膊便裸露出来。

  快进村了,秋雨抬头望去,只见二十几户人家,这儿挤成一堆,那儿拉成一片。房屋面向也不一致,有的朝东,有的冲南,像是一群正在山脚下翻滚欢闹的孩子,突然到老师的一声“立定”,便东南西北地定在那里。

  老汉卸了车,把他引到村西头一个砌着石墙的小院。院子很窄巴,两间正房,一间西厢房,东墙根堆放着柴草和七八棵粗实实的檩条子,当院有两棵抱在一起的小梨树。

  老汉把秋雨领到正房,便抓把扫帚转身出去了。秋雨见门口有人轻轻说话,透过窗口,见一个姑娘正从一个小伙子肩上卸下两捆山柴。一闪,小伙子不见了。姑娘扯下头巾,抽拂了一下肩头,扬起脸,迟疑地朝这边打望了一下,便又抄起墙角的一副水桶,转身出了门。

  老汉转回屋来了,他满身的尘土,也不扫一下,上炕抱起了一摞被褥:“今晚你住西厢房吧,省得拘束,歇不好。那是淑娥——噢,我那丫头的房子,干净点。我有个小子在城里念书,住宿。冬天柴少,我和淑娥就凑一铺炕,眼下,她还没搬过去。”

  来到西厢屋,老汉抱来一捆山柴给秋雨烧炕。柴太湿,光冒烟,不起火头,呛得他连连咳嗽起来。

  “哎,我们这个鬼地方!说你们平原上都烧煤气了?我们这是穷山沟,要什么没什么,吃水都难,村上只有一口井,过了春节就露了井底,要吃水得翻过两道山梁……”灶膛里忽通一声蹿出了火苗,老汉招呼一声秋雨说,“来,你烧着点,我把淑娥找来给你做饭,从地里回来,不知又往谁家串去了。”说着,拍拍手,起身走了。院里,黑灯影子扑下来了。

  不知为什么,秋雨不太喜欢这个碎嘴花舌的老头儿,可他又由衷地感激他。他收留了他,又这样火爆爆地和他说家长,道理短,使他虽在这远天远地,心里却感到了一种温暖。

  秋雨蹲下身去往灶膛里添柴,刚添了一把,就停住了。他们怎么用这个烧火?这是上好的山荆条啊!这东西编出筐来,结实耐用,十年八年不走样。去年他往外运那西瓜山芋时,连赶了几个集口,也没买到这种荆条筐。要是在平原,这东西可就值钱了。

  他一下把荆条拉出来,用脚跺着,一时火星迸溅,烟气飞腾,呛得他流出了眼泪。

  小屋里一下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见了。

  秋雨划着一根火柴在头上晃了晃,他忘了这里还没有安上电灯。又划着一根,往四下照了照,墙角两个大瓦缸,一股酸涩的味道直冲鼻子,连个油灯也没找到。这时,他突然感到又累又乏,浑身像散了架一样,他一仄歪,倒在炕上。

  灶膛里的火大约死灭了,好冷啊,像是四个墙角都往里钻风,他抓过提包,扯出了棉袄,蒙住头脸。

  这儿怎么这么冷,前天晚上,自己挖圈粪时,扒光了大膀还直冒汗呢。老汉到哪儿去了?老汉真是热心肠,事后该怎么谢谢他呢?……

  “秋雨,你看!”大馨抱捆荆条来到他面前。

  “哪儿弄的?”秋雨喜欢地一下把荆条抓在手里。

  “山上!”

  “咱这儿哪有山?”

  大馨随手一指,哎呀,真是!自己怎么就没留心呢,村后头就是一片大山,山上长满了山荆条……

   “你别再自己熬夜了,咱挖个窨子,一块干,过了秋给上我爹那八百块……”

  火箭队长迎面走来了……秋雨一惊,醒了。

  他支起身子,揉揉眼睛,咦,哪儿有个姑娘在咯咯说话,得挺真楚,是在说山荆子的事。他回脸朝窗外望,院里一片光明,原来是出月儿了。北屋黑着灯,一点动静也没有。哪儿来的说话声呢,噢,后墙上有一个小窗。

  秋雨起身下地,把脸贴在小窗上往外望。窗外是一片枝枝杈杈的树林,离房挺近的,正对窗口的一棵大树下,站着两个人影,说话声就是从那儿传来的。

  “石根,你怎么不知道着急呢?过去揪把树胡子也是资本主义尾巴,你们钻着法去偷去抢,今天把山给了你,倒没了劲头了。不烧火怎么着?春节你就说编大筐往外送,到这会儿还没动静。亏你是个队长哩!”

  “你光会说!跑腾了两个月也没有销路,我不着急呀!这可不像我们山里的大姑娘,成天有人钻过来套购,价值千元,还包运费。”那个叫石根的小伙子说着,悠打着手里的扁担钩。

  “又说废话。”

  “哎,说你爹要给你弟弟早占个媳妇,满世界借钱操持盖房呢,是吗?”

  “…… ”

  “他就不会再等几年,我们还能老是这个样……”

  秋雨离开小窗,他坐到炕沿上,抱着头一动也不动。这样的月光,这样的树影,这样的对话,使他一下又回到几年前,回到那月影迷乱的河滩柳林里。

  那是大馨临走的头天晚上,她扑到秋雨怀里,浑身战栗地痛哭起来。她的辫子几天没梳了,辫梢散乱着。

  秋雨给大馨擦去脸上的泪水,轻轻理顺她额前的乱发:“馨,你不要多想,看折磨坏自己的身子。你看着,我一定会有那八百块,我要用四套马车,披红挂绿接你进门。”

  大馨推开秋雨,扬起窗纸般惨白的脸,久久地凝视着秋雨,那眼神,已没有那火辣辣的光彩。秋雨哪里想到,第二天她就走呢。

  她走了,摘去了秋雨的心,留给秋雨一个总也挣扎不出的苦海。为什么就等不住呢?要是等到今天,一切都不是会好的吗?……

  院里一阵噔噔噔的脚步声,一个姑娘担着一挑子水走到正房门前,哗啦一下把水灌进缸里。秋雨心里一动,这不就是刚才在树影里说话的那个姑娘吗?敢情她就是老汉的女儿淑娥。

  淑娥放下扁担,走进屋去。灯亮了,半导体响了,正唱河南梆子《朝阳沟》,那欢快的曲调一下子就灌满了小院子。

  老汉这时也回来了,他一直走到北屋去。过了一会,乐曲声吧嗒停了,好半天不见动静。又过了一会儿,老汉擎着一个小油灯摇摇晃晃走进西厢房来。秋雨急忙接过来,蹲在小窗台上。老汉拧上锅子烟抽着,一句话也不说,像是刚喝了几盅酒,瘦条脸成了红虾米,两只小眼睛圆圆地瞪着,盯着那淡黄的灯火。

  北屋一声门响,淑娥的身影燕儿似的从窗纸上掠过。老汉忙挑帘出去,一会儿,淑娥就回来了。老汉在后面跟着,哐啷上了门栓,接着,便到了淑娥那压抑的哭声。这是怎么回事?秋雨一激灵,下意识地想到淑娥的哭跟他的到来有些关系……他又想起刚才从后窗口看到的情景,忽地,淑娥变成了大馨,老汉那圆圆的小眼睛变成了一双鹰眼,啊,我今天又是充当了一个什么角色呢?他想起了那个从未见面的裁缝。

  几年来,冯秋雨一直恨着那个人,他明明看到了大馨的泪水,却硬是把她从自己身边拉走了。他有钱,却没有良心!穷困中,大馨曾给了他多少甜蜜的梦啊,是那双有钱的手,把他的梦一把撕成了碎片。如今自己不是正把和那裁缝一样的手伸向了淑娥吗?因为有了钱,一切就都变了个样,一切都调换了个位置,一个被苦害被糟蹋的人竟然反手干起了害人的勾当!

  秋雨临来时那深山探宝的心胸一下跑没了魂,他像是第一次做贼就被抓住了赃手,狼狈,落魄、羞愧,恨不能立刻逃脱。

  他胡乱地扯过一条被子盖上,睁大眼睛,盯着那黑糊糊的屋顶。他耳朵里已不见窗外的任何一点声响。

  起风了。山风从屋后的树林里呼吼着卷扑过来,院里的两棵小梨树呀呀叫着,灰色的枝影在小窗上扑来打去。水桶倒了,哐哐啷啷满院滚成了一团……

  天傍亮时,风住了。秋雨又是一夜未睡,他的眼上罩上了一轮大黑圈。他推开被子下了炕。

  他径直走到灶膛边,把那抱荆条子拢在怀里,往地上戳戳,从上面一挽,往起一提,筛出一把又长又挺的荆条,顺在手里,来回地看了又看,这是多好的荆条啊!他想起昨晚的那个梦来。他四下寻摸一下,从墙缝里找到一把镰刀,往地下一蹲,熟练地编起筐来。

  老汉推门进来时,秋雨正锁筐口呢。红亮亮的阳光透过小窗玻璃,正照着他那黝黑的脸膛。他额头浸着汗,厚厚的嘴唇上挂着一种叫人捉摸不透的微笑。

  “你……”老汉不解地看着他。

  秋雨没有停住手里的活,也没有抬头:“大伯,我昨儿个还没说清,您就把话头接过去了。我是来订山货的。”

  老汉干瘪的嘴唇突然痉挛般地抖动起来。他一直以为这个山外客是来买媳妇的呢。他像是受了骗,受了辱,恨恨地想骂人,可是骂谁呢?

  秋雨拍拍身上的碎屑,站起来,把花筐提到院里小梨树下。他回身对着老汉大声问:“大伯,这个三道沟有没有一个叫石根的?”

  老汉悻悻地盯着秋雨,一声不吭。

  “大伯,我这次来,就是专为来找石根队长的,我要跟他商量商量这花筐的事。”秋雨声音更响了,他说着,禁不住向北屋窗口张望了一下。

  秋雨的举动,秋雨的话语,都被北屋的淑娥看到了到了。哦,这个平原上的黑大个子是来找石根的,是来联系筐子的!她一把擦去脸上的泪水,拽开了屋门。

  这时,石根也正走进院来。

  淑娥跑上去,说:“石根,这个大哥是来咱这里买筐子的,他说认识你哩!”

  石根原本满脸愤恨,淑娥这么一说,愣住了。

  秋雨上前拉着石根的手,说:“石根,你们这儿荆条子多不多?”

  “多的是,你看!”淑娥扬起胳膊指指北山,又指指东山。四面山上,山荆子密密层层,在早晨的霞光里,红腾腾,紫微微,雾岚似的。

  淑娥显得格外欢神儿,害羞般的小脸上泛着红晕,两个粗黑的短辫在圆实的肩头上扫来扫去。啊!她那两只大眼睛怎么也是那样水亮水亮?

  秋雨转身对石根说:“这么好的东西烧火,亏你还是队长呢!”说着这活,秋雨又指指自己的肚子,“哎呀,先给弄点吃的,咕咕叫了。”

  莜麦面大饼炒土豆,这是这个小山村里所能拿得出的最好的饭食了。

  淑娥说:“大哥,将就吃点吧,这儿不是你们平原上。”

  开饭了。老汉蹲在窗下,一袋接一袋地抽烟,说啥也不肯进屋。

  淑娥摆好饭菜,也转身走到外屋去。只留石根陪着他吃。秋雨真饿了,他吃得头上直冒汗。他一边吃着,一边拉开了话匣子。

  他说起了平原的过去,又讲了今天的变化,他说这三道沟和柳条巷都是一棵树上的果子,有的早熟一点儿,有的晚熟一点儿,早晚都得熟个透。他说国家的新政策为我们农民扫出一条光亮亮的大道来,奔好日子,还要靠自己的双手扑腾。最后,他又提到柳编的事,他说有多少要多少,他负责推销。

  石根着,连连点着头,他得着了迷。秋雨三张大饼落了肚,他那半块还在手里捏着呢。

  秋雨吃完饭,老汉进来了。淑娥把桌上的饭菜推给老汉,转身又端来一碗酸菜。秋雨一看,原来就是些没能长成的小白菜。

  秋雨又来到桌前,抄起筷子夹了一口,一股酸酸的味道直冲喉咙眼,他送进嘴里,细细嚼着,像是吃得很香。

  一边吃着,秋雨对老汉说:“大伯,这菜长不成,就是缺水呀!有了钱,想法先打眼机井吧!”

  老汉停住筷子,慢慢抬起头来,两只眼睛在秋雨的脸上停了好半天。

  石头院墙外面站了很多人,一群姑娘小伙子挤在门口那儿。淑娥笑着跑过去,叫他们进院来,他们不言语,不动窝,各种各样的眼色一齐向淑娥射来,鄙夷的,讥刺的,怜惜的,气恨的……他们误会了。

  淑娥绷着笑,对他们讲着这个平原上来的黑大个。说他是来收购花筐的,他们呼呼啦啦拥进了院子,把秋雨打了包围。

  秋雨向大家笑着点点头,讲起了花筐的尺寸规格,他连说带比划,花筐在他手里翻过来倒过去。姑娘小伙们不住地点头,咂嘴,嘻笑。院里像是搬来一台戏。

  秋雨该说的似乎都说到了,他抬手解开两个纽扣,又拉开了绒衣的拉锁,从内衣口袋里取出一个小包来,这小包是用一个洁白小手绢裹的,这是秋雨用血汗和痛苦换来的八百块啊!自打够了这个数,他就用这小绢子裹起来,一分也不曾动过。

  秋雨庄重地把那钱放在石根手里,诚恳地说:“石根,你们编了筐还要往外运,使车动辆的要花很多钱,这八百块算是暂借。”不待石根说话,他把脸转向了大家,“大哥大嫂们,兄弟姐妹们,你们给我当个见证,不怕石根他赖账!”说完他走进西厢房里提出皮包来。

  他正要向大家说句告别的话,身后一只瘦嶙嶙的手紧紧地拽住了他。回头看时,见是老汉,老汉急火火地喊着淑娥,“淑娥,咱还有只不下蛋的老母鸡呢,快给客人捎上。”老汉喊着,眼圈红红地巴望着秋雨的脸。

  淑娥不知为什么,眼里忽然有了泪水。

  人们又给闹糊涂了。

  其实,明白的也糊涂,糊涂的也糊涂,糊涂糊涂吧,到了时候都会明白过来的!

  秋雨说啥也要走,他说家里西瓜籽打了芽子,等着种呢。他谢绝了老汉和淑娥,只要石根一个人送送自己。

  秋雨从提包里拉出棉袄,披在肩上,在铺满卵石的山路上摇摇晃晃地走着。在他身边,是那个壮实实的山村小伙子石根,他们一路说着,笑着,像是一对亲弟兄。

  南天上扯起了一片云,蓝幽幽的,镶着一层金边。远近的村庄树林,还没有叶的翠嫩,花的明艳,像是团团翻腾着的浓烟紫雾。这莽苍苍的山野啊,只待一场春雨,就会浇出一个鲜亮亮的世界来!

    (原载于《小说月报》1982年第8期)


 

赵金山

  1938年出生,河北省香河县人,中共党员,大学中文系毕业。教过书,务过农,曾在县文化馆、文联主持工作多年。1978年开始发表作品,1980年加入河北省作家协会,1986年毕业于河北文学院。作品以儿童小说为主,兼及散文、纪实文学、剧本、曲艺创作,曾获河北作协金牛文学奖、河北省文艺振兴奖、中国曲艺节牡丹奖、廊坊市文联终身荣誉奖等。

神虫(短篇小说)

  小时候,我是个蛐蛐迷,一见蛐蛐“”的叫声,就心痒难熬。眼前马上会浮现出两只蛐蛐对阵、奋力拼搏的场面。那时,看斗蛐蛐,比看戏、看电影、看球赛还过瘾。为逮蛐蛐、斗蛐蛐,常常忘了吃饭,忘了割草,甚至屁股上挨了鞋底子也不觉得疼。要是捉到一只大蛐蛐,便会高兴得半宿睡不着觉。做梦也会梦见我的蛐蛐如何战胜对手。

  我的朋友也是一帮蛐蛐迷。我们每年秋天都要举行一场大赛,像奥林匹克运动会,叫黄土岗冠军赛。黄土岗在村西,岗上长着榆树、杨树、紫穗槐、酸枣棵子,岗下是一片很大的打谷场。打谷场边有棵两搂粗的老槐树,树下面,便是黄土岗蛐蛐冠军赛的运动场。

  我曾蝉联三届大赛冠军,被誉为蛐蛐大王。这些荣誉都是我的五虎上将浴血奋战换来的。我本人并没什么能耐。如果说我有值得夸耀的地方,那就是善于发现“人才”。秋天一到,田野里蛐蛐、蝈蝈、“油葫芦”叫成一片。我走在田间小路上,只用耳朵一,便能从叫声分出蛐蛐的大家族里,哪是“猴头”、“灶马”、“三梆子”、“棺材头”,哪是真正勇敢善战的好蛐蛐。即便是在好蛐蛐里,我也能凭叫声判断出个头大小,厉害不厉害。没这两下子发现不了将才,赶上大赛,拾屁都摸不着热乎的,还得冠军?

  现在我还清楚记得,那些著名战役的始末。而那些曾为我立过战功的蛐蛐英雄,从须到尾的模样、颜色、齿形,各自不同的格斗绝招,依然历历在目。我曾为这些战将命过名:天生一根须的“单鞭小霸王”,两须之间有一道很宽白印的“横眉大将军”,金翅麻头的“赤发鬼”,宽膀乌翅的“黑旋风”……但留在我记忆里最深刻的一名战将,却是个头不大,其貌不扬的“死不了”。

  黄土岗冠军赛进行到第三个年头,我的朋友们,一是对我这两届大赛冠军不服气;二是他们逮蛐蛐、养蛐蛐的水平越来越高;刚一入秋,各自都在拉屎攥拳头,暗使劲。尤其是铁链,这家伙好强心盛,他从过年时就攒钱,鞭炮不买,糖葫芦不吃,省下钱来买蛐蛐罐——一种酱紫色里外都挂釉的拔火罐。放了暑假,他老早就把作业做完。立秋过后,他一边割草,一边逮蛐蛐,几乎把我那套“人才学”都偷去了,逮了十来个好蛐蛐。他跟我显摆,我一看,吓一跳,好家伙,他的蛐蛐比“油葫芦”不小,个个虎头虎脑,油光闪亮,全须全尾,威风凛凛。还没比赛,我先有几分怵了。回到家里,又把我的三军检阅一遍。仔细一端详,我的五虎上将、四大金刚、单鞭小霸王,并不比铁链的那帮虎将差,于是,精神又振作起来。

  战局拉开之后,激战不到十几天,马栓、铁蛋、三秃、狗剩、老蔫……都连连败北。最后,只剩铁链和我两个超级大国了。我们两个势均力敌,旗鼓相当,究竟鹿死谁手,很难料定。  

  

小霸王败阵

  大赛进行到最后阶段,铁链连连获胜,大家都为他叫好。这帮家伙都曾是我的手下败将,见铁链占了上风,要把我从冠军的宝座上轰下去,都觉得十分解恨。我有些心慌。铁链还有三个长胜将军,越战越勇,而我只剩个单鞭小霸王了。蛐蛐这玩艺很怪,虽然英勇善战,但只要吃一回败仗,便一蹶不振,再也不敢对敌。即使对敌,也是三招两晃,见硬就跑。所以,对败过阵的大将,不能再抱希望。

  单鞭小霸王是我的一张王牌,从未出过战。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肯抛出这张王牌的。别看现在仅剩这张王牌了,但我相信小霸王定会大打出手,杀出威风,以一当十,荣获全胜。没这个把握,我是不肯这么高待它的。

  单鞭小霸王住的是中军大帐——我唯一的、最高级的澄浆泥大罐。灰绿色,一拃高,比暖瓶略粗一些。罐里湿润,干净,豁亮。我每天都用净水涮一遍。罐里有个小过笼,也是澄浆泥的,比火柴盒小些,如同公园里的假山洞。小霸王个头不小于“油葫芦”,生一根很长的左独须,全身乌黑闪亮。据一个懂蛐蛐的老人说,这种蛐蛐十分难得,厉害得很。它住在高级房间里,一根长须时而四处探寻,时而冲天竖起,气宇非凡,威风凛凛。为了激发它的斗志,我破例在它尚未获得战功之前,精心为它选了个压寨夫人——一只翅色微红、身材苗条的母蛐蛐。小霸王和夫人,时而唱着情歌,在过笼里出出进进,悠闲散步;时而振翅长鸣,显示一种盖世无双的英雄气概。我确信小霸王定能以气吞山河之势,为我夺取第三届大赛的冠军。

  这天午后,一决雌雄的战场在老槐树下摆开了。我们这帮蛐蛐迷,个个摩拳擦掌,像是我们之间要进行一场你输我赢的搏斗。

  三秃把一个褐色的小缸盆放在地上,这便是蛐蛐的角斗场。铁链把酱紫色的蛐蛐罐打开,蹲下身子轻轻掂了两下,一只青麻头便稳稳当当地站在场地中央了。铁链的这只青麻头,大家都很熟悉。个儿大,魁梧,只是由于久战沙场,须子和尾巴已经不全了,不大景气,但这些恰是它的光荣标记,像战士身上的光荣疤。我随后将澄浆泥大罐打开,伸进一只手,轻轻将小霸王搭出来,送到场上。朋友们多数只我吹嘘过小霸王,并未亲眼见过,而今一见,“啊”的一声,接着便直吸溜。“嘿,瞧这个儿!”“真神气!”“这么一比,青麻头就像秃尾巴驴了。”我了十分得意,心说:“你们瞧着吧,冠军还得是我的。”

  小霸王在场上轻轻走动,旁若无人,一支长须不住地四下探寻,当触到了青麻头时,长须便立刻直竖起来,露出了锯齿獠牙。于是两员大将便拼杀起来。小霸王盛气凌人,张牙舞爪,主动出击;青麻头以牙还牙,毫无怯色。角斗场周围,蹲着我、铁链和三秃,其余的人全站在我们身后,猫腰探头,屏息静气,以观胜负。除了我和铁链之外,那些蛐蛐迷的心情都很矛盾,他们既恨青麻头,因为它曾把他们的许多战将挫败,恨不能让小霸王三招两晃把它战败,以解心头之恨;但又希望青麻头能战胜小霸王,一扫我两届冠军的威风。可是青麻头越战越猛,竟逼得小霸王连连后退,只有招架之功,无有还手之力。我正在担心,小霸王竟驳头逃跑,败下阵来。青麻头杀气腾腾,鸣翅示威,穷追不舍。小霸王被追得狼狈不堪,夺路逃窜,一跳,跳出场地,恰好落在我的腕子上。我顺势把它收回罐里,登时脑门上冒出豆大的汗珠。

  “嗷——,小霸王败喽!”

  “金锁完蛋喽!”

  “铁链冠军喽!”

  大伙儿一个劲地起哄,气得我眼泪围着眼圈转。

  铁链没喊没叫,但说出话来更难:“金锁,还有蛐蛐吗?要有,我用青麻头接着跟你干。”,这是何等嚣张啊。因为,蛐蛐每斗一场,至少需要休息一天。铁链所以这样说,是欺负我再也没有蛐蛐了。这不彻底完蛋了吗?从十岁那年玩蛐蛐,还没人敢跟我这么叫阵,我从没栽过这样的跟头。小伙伴们有的刮我一下鼻子,有的摸我一下脑壳,有的拍拍我的肩膀,都幸灾乐祸地向我挤眉弄眼。

  “得了吧,认输吧。”

  “冠军是铁链的啦。”

  “再得冠军过年见吧!”

  我心里真难过,在学校里,有一回我没考入前三名,都没现在这么难过。我想,要是再有一只蛐蛐,哪怕不太好,也许能刹住铁链的嚣张气焰。可是……忽然,我眼睛一亮,大声说:“铁链,你等着,真正大将还没出阵呢。你可别后悔呀!”

  朋友们一,便静下来,都说:“好你个小金锁,敢情还留一手呢。快把大将请来!”

  铁链心里有底,不动声色地说:“你拿去吧。我等着你。”

  我一溜烟似的向家里跑去。

  

初露锋芒

  我家里当真还有一只蛐蛐,但绝不是什么真正的大将,是一只很难看的“死不了”。

  有一天,我和小妹到黄土岗上割草,忽然,小妹喊:“哥哥,蛐蛐。”我四下看了看,没有哇。小妹说:“在你肩膀上。”我一扭头,见一只小蛐蛐趴在我的小褂上。我笑了笑,轻轻抓起小蛐蛐,放到草棵里。小妹只知道我爱斗蛐蛐,以为是蛐蛐我就要呢。这样一只小蛐蛐,也值得大惊小怪的?可笑!

  “我要,我要。”小妹喊着,跑过去,拍蚂蚱那样去抓那只小蛐蛐。这一下,我想要也不行了。蛐蛐不同蚂蚱,逮时要用铁丝编的蛐蛐罩,先将它罩住,然后等它爬到罩子上,再轻轻地扣到罐里。这样才能保证它的须子、尾巴和大小腿都不受伤。要是没有蛐蛐罩,也得用双手把它轻轻捧住,绝不能像逮蚂蚱那样去拍。要那样,拍不死,肚肠子也得拍出来。小妹把那只小蛐蛐逮住,用两个手指捏着,小蛐蛐一个劲地挣扎,蹬腿。

  “你要它干啥?一点儿成色没有。撇了吧。”

  “偏不,偏不,我留着叫唤。”

  我用一张大麻籽叶,给她把小蛐蛐包起来。回到家里,小妹向我要蛐蛐罐。我的蛐蛐罐怎么舍得给她,就将一个曾摔两瓣又用蒜泥粘好的破罐给了她。她并不嫌,学着我的样子,在罐底搁了点湿土,又搁半拉青豆瓣,然后把小蛐蛐放进去。

  那天晚上,小妹就把那个破罐放在枕头边。夜里,那只小蛐蛐“”地叫起来。小妹趴在枕头上,支棱着耳朵着:“真好,真好。”

  第二天,小妹让我给她的小蛐蛐取个名字。我打开罐一看,小蛐蛐须子和尾巴都不全了,脑袋和脖子衔接的地方,露出一条白印,一定是昨天小妹逮它时手重,落下的伤痕。我说:“它活得倒结实,就叫‘死不了’吧!”

  “不,不。”小妹撒娇地拨郎脑袋又跺脚。

  “爱叫啥叫啥,我不管。”我说。

  从那以后,我见天晚上看小妹鼓鼓捣捣地,把她那破罐放在枕头边。那小蛐蛐,像是在报答小妹的恩情,尽情地唱着歌,“,”,像摇响一串银铃。

  眼下,见铁链如此嚣张,我想,什么冠军不冠军,反正是玩儿,就把“死不了”拿来取个笑吧。

  我跑到家里,从柜底下掏出小妹的那个破罐,又一阵风似地跑回老槐树下。

  我双手把蛐蛐罐捂得紧紧的,作出十分神秘的样子。铁链看我那样子,有点后悔。小伙伴们围过来,争先恐后要看我的上将。我越让他们闪开,他们围得越紧,脖子伸得老长。

  我打开罐,三下两下把“死不了”掂到角斗场上。老槐树下,顿时爆发出一阵冲天大笑。老蔫笑出了眼泪,三秃笑得直捂肚子,马栓笑得在地上打滚儿。铁链没笑,像是受了奇耻大辱,恶狠狠地命令青麻头:“青麻头,咬死这小豆儿!”于是,站在角斗场中央的青麻头“”地狂叫起来。大家收住了笑声,忙围过来看哈哈。

  青麻头也太盛气凌人了,居然还没获胜就叫起来。这是什么规矩?简直狂妄到极点了。

  青麻头的傲然无礼,激怒了“死不了”。只见它双须一抖,嗖嗖几步冲上前来。我想,这“死不了”真是自不量力,胆敢鸡蛋碰石头,纯粹是找死。青麻头见“死不了”冲上来,纹丝不动,两颗黑紫色的大牙张开,像两把刀锯,静等“死不了”进招。就这一张嘴,胆小的吓也吓跑了,可“死不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张开小虎牙上去就咬。青麻头用大牙迎住“死不了”。“死不了”愤怒了,一下又下,连咬数口,分秒不停。它以自己的勇敢回击人们的藐视,回击对手的狂妄。青麻头被“死不了”咬疼了牙须,勃然大怒,张开大嘴,逼得“死不了”连连后退。青麻头想用两颗大牙,紧紧咬住“死不了”的牙,然后一拧一甩,这样,“死不了”不摔个半死,也剩不下几口气。这是厉害蛐蛐惯用的招数。可是,青麻头咬了半天,都未能得逞。“死不了”边咬边退,十分顽强。青麻头也毫不松劲,继续猛攻。

  四周围观的蛐蛐迷们,明知“死不了”肯定要败北,但都为它的精神所感动,拼命地为它鼓劲。“小家伙,加油!”“小家伙,加油!”尽管这样,我丝毫不抱获胜的希望。果然不出所料,“死不了”几乎退了一圈,再也无力招架,掉头便跑,但并不跳出场外。青麻头鼓动着双翅,欢呼着乘胜追击。“死不了”跑到哪里,青麻头狂叫着追到哪里。追着追着,眼看青麻头一口就要咬住“死不了”的尾巴,这时,“死不了”猛地刹住脚步,两条大腿用力向后一弹,重重地踢在青麻头的头上。青麻头一愣,“死不了”趁机转过身来,又是一阵猛咬。咬了一阵儿,还是敌不住身强力壮的青麻头,于是它掉头又跑。

  “死不了”就这样咬一阵,跑一阵;跑一阵又咬一阵。这一大一小两只蛐蛐,在角斗场上连转三圈,竟把青麻头累得疲惫不堪,停住嘴,不想再战了,“死不了”哪里肯饶,它开始反击了,反过身追着青麻头不放。青麻头怯阵了,身子一顿,大腿一弹,跳出了场外。“死不了”发出得胜的鸣叫。它叫得那么响,那么脆,那么好,如同古战场上的得胜鸣金。这是我以及在场的蛐蛐迷们根本没想到的结果。于是,老槐树下,又是一阵嗷嗷山嚷,大家都在为“死不了”以弱胜强而欢呼。铁链很后悔,因一时高兴说了大话,竟折损一员大将。他抓住我说:“金锁,明儿我用黄金翅跟你斗,专斗你这小不点儿。敢吗?”

  “有啥不敢?”我十分得意,“不跟你动真格的,你也不知道我的厉害。”

  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反正是个“死不了”,败了也不寒碜。小孩子敢跟大人摔跤,就算是英雄。再说,“死不了”也许真能取胜呢。

  

巧胜黄金翅

  在我看来,“死不了”战胜青麻头,完全是侥幸。青麻头在和小霸王一场激战之后,累了。不然绝不可能败在一个蛐蛐渣滓手里。不过,“死不了”毕竟是获胜了,我应当犒劳它。于是,我在它的破罐里,换了一个新鲜的青豆瓣。依然把它放在柜底下。

  第二天中午,铁链吃完饭就来叫阵,后面跟着一大帮蛐蛐迷。三秃又把小缸盆拿来,放在地上。今天,他特地把盆底换了一层新湿土,砸得板似的平。

  铁链主动先把他的黄金翅撒进角斗场。黄金翅果真不凡,全身金光闪烁,比青麻头肩膀还宽。两个翅膀又宽又长,接近尾部又微微翘起,与众不同。它进了角斗场,慢慢向前爬行,两条长须不住地四下探寻。我的“死不了”进场后,显得比昨天精神些,对强敌毫无惧色。它稳步前行,待两条须子触到黄金翅的尾巴时,黄金翅嗖地掉转过来,张嘴便咬。“死不了”英勇对敌,奋力拼搏。

  斗了几个回合,“死不了”身小力单,难以招架,连连后退。我想,它可能又要采取昨天的打法,跑一阵,咬一阵。可是不妙,黄金翅的确比青麻头凶狠得多。只见它两颗锯齿獠牙,猛地将“死不了”的牙紧紧钳住。“死不了”拼命挣扎,也无济于事。黄金翅用力一拧,将“死不了”摔出老远。“死不了”仰面朝天躺在场上,一动不动。铁链不可一世地说:“金锁,这回有啥说的。认输了吧?”我没言声。小伙伴们都长叹了一声,十分惋惜地说:“唉,小家伙完了。”我想,败就败吧,反正是扔货。我并不怎么心疼。谁想黄金翅那么狠毒,还非要“死不了”的命不可。它赶上来,张开大嘴,直奔“死不了”的脖梗咬来。唉,“死不了”这回活不成了。可是斗蛐蛐只能由蛐蛐斗,不许主人上手拉架呀。因此,只好眼巴巴地瞅着“死不了”成为烈士了。没想到,就在黄金翅扑上去的一刹那,“死不了”两条腿猛力一蹬,竟把黄金翅蹬出场外。它翻身跃起,抖擞精神,鼓动双翅,“”地唱起了凯歌。

  “死不了”这手绝招,真神啦!我们拼命为它拍手叫好,那喊声震得老槐树直掉叶子。只有铁链哭丧着脸,耷拉了脑袋。

  我小心翼翼地将“死不了”收回罐里,趾高气扬地说:“铁链,怎么样?不跟你动真格的你也不知我的厉害。别拿武大郎不当神仙。金刚钻小,专降瓷器。还敢斗吗?”

  气得铁链呼呼的。他眼看本届大赛冠军到手了,又被我手中的蛐蛐渣滓夺了来,他哪肯服输,他还有一只压阵的大将军。“金锁,先别高兴,明儿见!”

  这场角斗后,我再也不小看“死不了”了。我发现自己的“人才学”有问题,回到家,便将单鞭小霸王从中军大帐里赶了出来。这么好的房,再也不能让这个废物住了。小霸王和它夫人,十分狼狈地逃到了院墙角的砖堆里。“死不了”进了澄浆泥大罐,高兴地唱起来,唱得好极了。它一定是在唱一首颂歌,报答知遇之恩。我想起我当初是那么轻视它,冷待它,惭愧极了。我决定,大赛过后,我要好好养着它,到了冬天,把它装在一个漂亮的小葫芦里,白天揣在怀里,夜里放进被窝,一直养到它安详地停止呼吸……

  小妹这才发现,我把她的小宝贝偷走了,想要回去。我对她说了这两天“死不了”的英雄事迹,她十分高兴,问我:“还叫‘死不了’吗?”我想了想,说:“不叫了。”“叫什么呢?”“叫‘金刚钻’吧!”小妹高兴地拍起手:“好,这个名字真好。”

  

一场殊死的搏斗

  转天,决斗开始了。

  许多没斗过蛐蛐的小伙伴,说我有一只很神奇的蛐蛐,也都赶来观战。角斗场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耳朵贴耳朵,脑瓜碰脑瓜。

  铁链这张王牌叫“牛魔王”。头号个头,全身乌黑,虎头虎脑,全须金尾。一进场,小伙伴们便连声称赞起来。“牛魔王”稳稳当当立在场地中央,两条又粗又长的大腿,微微弓起,紧紧蹬住地面。那劲头,就是对面开来个火车头,也不能使它后退一步。

  我等大家把“牛魔王”夸够了,才把“金刚钻”放进场里。“金刚钻”和“牛魔王”一比,实在是太渺小了。可它很沉着,冲到“牛魔王”面前,并没上去就咬,而是保持一定距离,像在考虑对策。“牛魔王”十分傲慢,毫不理会眼前这个小不点。它用小爪将左边的长须揻弯,放进嘴里,轻轻地漱着;漱完左须再漱右须。像戏台上的大将在玩弄雉鸡翎。双须漱完,它全身有力地抖了几下,两颗大牙缓缓张开。嘿,真是大将军有八面威风。看来,“金刚钻”再有本事,也得败在它的脚下。我浑身热汗直流。铁链眼盯“牛魔王”,脸上现出得意的神色。

  两军对峙足有一分多钟,“金刚钻”终于被“牛魔王”的傲慢无礼弄得怒不可遏,张开小虎牙冲了上去。我的心情立刻紧张起来。没咬几下“牛魔王”狠狠地咬住“金刚钻”的牙,一拨郎脑袋,将“金刚钻”重重地甩在缸盆的帮上,发出啪的一声响。这一声响虽然不大,但得很清楚,就像我自己头撞到了墙上,嗡的一声,好疼啊!但见“金刚钻”从盆帮上撞回来,落在地上,它并不屈服,第二次朝“牛魔王”冲上来。没咬几下,它又被“牛魔王”甩在盆帮上,比第一次撞得还重。对于“牛魔王”来说,甩出这么一只小蛐蛐,像篮球运动员向篮板上抛球那么轻而易举。然而,“金刚钻”再次从地上站起来冲了上去。我十分心疼,恨不得中止这场恶战,把我的“金刚钻”带走。“金刚钻”第三次被“牛魔王”甩在盆帮上了,这一次,它受伤过重,身子再也无法保持平衡,落下之后,便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全身疼痛地哆嗦起来。“牛魔王”张牙舞爪,斜刺里朝“金刚钻”扑过去。我恨不得一下将“牛魔王”捏死。“牛魔王”照准“金刚钻”的肚子狠狠地咬下去,“金刚钻”再也无力还击,然而,它仰着头,一口咬住了“牛魔王”的一条大腿。“牛魔王”一疼,使劲一拧,那条大腿便拧了下来。于是,它松了嘴,用一条腿从场里跳了出来。“金刚钻”肚子冒水了,嘴还紧紧地咬着“牛魔王”掉下的大腿,渐渐地一动不动了。

  我十分难过,斗了几年蛐蛐,还从未见过这样宁死不屈的英雄,只觉得鼻子一酸,两颗泪珠从腮上滚落下来。小伙伴们也为“金刚钻”的英勇献身所感动。就连铁链也不再爱他的“牛魔王”,任凭它瘸着一条腿向草丛里蹦去……

  刚才还热闹非常的老槐树下,突然静了下来,得见伙伴们并不均匀的呼吸和一声声的长吁短叹。大家默默地看着我,那些目光里有同情也有安慰,都为失去这样一个杰出的英雄感到不幸。铁链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真是一只神虫!”大家马上附和着说:“真是神虫!”我悲痛地沉默了许久。回忆神虫出世之初遭到的冷落,回忆它用银铃般的歌声回报知遇之恩,回忆它奋勇抗敌不畏强暴,回忆它顽强战斗宁死不屈,我决定为它举办一个隆重的葬礼把它送上黄土岗,送回它出生的地方。小伙伴们都主动要求参加葬礼。

  大家一齐动手,用野花扎成了花环,用大麻籽叶柄编成小棺罩,把我们的英雄安放在里边。我和铁链抬着小棺罩,后边跟着三秃、老蔫、马栓、铁蛋……我们拿着花环,默默地走着,走着,奔向英雄的故乡。

    (原载于《儿童小说》1985年第5期)


 

秦天寿

  文安县人,1947年生,大专文化。河北省作协会员、河北省通俗小说研究会理事。曾任文安县政协副主席、副县长等职。

  1965年开始文学创作并发表作品,上世纪80年代后先后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等作品100多万字。出版长篇小说、散文集、小说集等作品多部。其长篇传记小说《乱世独夫韩复榘》获河北省首届“五个一工程”奖,短篇小说《渔魂》获第二届河北文艺振兴奖。

渔魂(短篇小说)

  这是—个古老的洼淀。

  无边苇塘,像浓绿的云。秋来了,芦花飞扬,绿云又覆上白的幔帐,晴天里飘满鹅毛。

  风吹苇低,闪出一个小小的村庄,高高的庄基地把它平托在空中,像一只孤雁落在树桩之上,又如一粒米留在锅底。涨水了,又似一只抛锚的小舟,在水面漂摇。

  相传,小村的历史已有一千年。

  村中有一棵老柳树,枝叶稀拉拉探出老远。夏天,树上.落几个知了,叫声足传出十几里。玩水的童子跳上岸来,抛泥取乐,便惊跑了知了。知了们飞向洼淀。转上两个时辰,又依然落在这棵树上。倒不是知了们故土难离,实在是找不到第二个栖身的地方。

  村里的人们很能打鱼,打鱼的方法五花八门:小孩子们会叉鱼,老人们会“砸懵”,有大船的人家放风网,有小船的人家下丝网,女人们下勾布卡投虾篓,男人们穿上皮衩扎大箔。到了冬天,冰原莽莽,无遮无拦,小村里人的生路就只有靠打冬网了。

  打冬网是最苦最苦的活计,老太太们凑在一起,常凄凄地唱:“美丝网,苦风网,背债的汉子磨磨儿网,没娘的孩子打冬网……”

  水乡的冬季,哈气成冰。孩子们撒尿,落到地上便成了冰的碎片。小村子宛如嵌镶在冰原上的石子,在风中颤抖!冻不死的寒鸭尖叫几声,甚是疹人。洼淀的险恶被掩盖起来,天地间一片静寂,静得人心惊。

  涨水了,冰原上断裂出冰河;抽水了,凸起一道道冰的长城。行人路过,不小心失足落水,便是九死一生!更可恶的是那些闭着鬼眼的“白子”,如今的人们懂得了,那是碱滩的碱气变的戏法。可洼淀里的人却宁愿相信古老的传说:凡是“白子”,都是大船翻沉过的地方,这里众鬼集居,与人间—般。那里结着薄薄的冰,深夜或者雪后,分不清真假,冰床闯进“白子”,便给“鬼村”增添一位居民。所以,不管是水上的船只,冰上的床子,夜里到嘈杂的人声或看到闪闪跳动的灯火,总要停下来认真地辨一辨,看看是人村还是“鬼村”。

  为此,打鱼人有很多的忌讳。

  每年,冬网要下河的时候,不用女人结网,更不许猫狗经过。三四丈长碗口多粗的毛竹做成“马”,还要用硬木雕成李天王手中的宝塔,当作“马头”;马脖子上系着红绸,飘飘的,像一簇火苗。说话更是忌讳“翻”字。烙饼了,决不许说“翻个个儿”,得说“转转”。偶尔网里拉上乌龟,就唱着吉利的歌子,恭恭敬敬地放回水中,还称它为“大帅”。

  头一回出行,七八十人的网班总要集在一起,燃上几炷高香,点一长串鞭炮,然后一通锣响,网队徐徐开拔。“骏马”乘坐的冰床打头,马头高扬,颤颤的,一步三点头。镩妹子次之,网床子跟上,柜床子压后——刷刷刷,像一条长龙,扭动着身子远行,转眼便成了一条蠕动的黑线。

  村里有个年轻的网头叫三斗,寻了个极俊俏的媳妇,小媳妇脆甜脆甜的,黑眸子闪闪,闪着谁谁醉。小伙子们一见那秀美的身影,自就心跳半日。她若唤两声谁的名字,谁就准得遇上好运气。

  那一年,冬网班的河田收成极好,都说是小媳妇带来的光景。

  第二年,小媳妇脸上生出了蝴蝶斑,肚子也慢慢地凸起来。人们不再注意她的模样,只盼着那鼓嘟嘟的肚皮里头能钻出个胖小子来。

  冬网班有个古老的规矩,下河前谁家生了小子,是全班的喜气,给他披红戴花,摆供祭天,这预示着一冬的平安。要是生个丫头,就会受到象征性的惩罚,因为给网班带来了晦气,行床下网就需格外小心。

  三斗战战兢兢等待着媳妇的临产。

  终于,“哇啦”一声,小生命降世,是个女娃!

  三斗五脏六腑都凝固了!

  晚上,他强打精神走进了网班,那里人员俱在,却鸦雀无声。地下摆着一堆干柴,他走近前,蹲下身子,划火点燃,随后慢慢地脱光了衣服。

  他不能破了规矩,自愿接受惩罚。

  四个人把他架在半空,在火苗上烤了一阵。火不旺,他并不疼,人们只是把吉祥的希望寄托在这个奇特的仪式上。

  三斗精心侍候了几天妻子,到了冬网下河那天,他失踪了。他不愿使网班晦气,临走留下一句话:“给孩子取名叫烤儿吧!”三斗一去未归。

  女人好利索,想丈夫爱孩子,误不了过日子。织席编篓,巧手儿翻飞,浅水里逮虾,码头上摆摊,总能卖个好价钱。日子愣是比男子汉还强上几分。

  又一年冬天,网班拉上来一具男尸,头顶撞得稀烂,身子被鲇鱼吞食得白骨厉厉,手里还紧攥着一柄篙叉。人们不声不响地把他埋了。当天夜里,女人做起梦来。早晨起来,她便硬说那尸体就是三斗,是在回家的路上闯进了“白子”。此后她便一阵一阵疯!

  她成了三寡妇。

  她疯得奇怪,越发地爱体面,也越发地爱孩子,下死力干活。走起路来像仙女下凡。两眼贼亮,满面春风,一身的俊气,使天上的火烧云都褪了几成颜色。嘴里哼着悠悠的小调:

小嫩葱哟招刀割,

自打娶了没有睡过俩被窝。

老天爷嗨不是东西,

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

  她平静的时候,目光却显得几分暗淡,静静地织席,默默地编篓,连声叹息都不留。

  乡亲们十分尊敬这个女人,尽管她有点疯。因为她俊气,因为她是个寡妇,更因为她不招蜂引蝶。

  转眼烤儿十九岁了,出落得比她母亲年轻时还秀气三分。她疼爱母亲,更可怜母亲,十一岁上就学会了全套的活儿,灵巧的双手使得母亲都甘拜下风。

  三寡妇疯,却并不叫人讨厌,甚至叫人喜欢,包括烤儿。疯病上来,显得分外光彩。那身段,那举动,那眼神,格外地楚楚动人。四十多岁一点儿也不老,有几分少女的丰采,又有几分中年人的端庄,越发醉人的心。她清醒的时候,人们好像忍受不了她那潭水一样的平静。乡亲们愿意她疯吗?烤儿愿意娘疯吗?话不能那么讲。可人们又觉得,孤独的女人沉浸在无忧无虑的天地里,有什么不好!

  谁知就在这时,一个男人闯进了女人的心里,搅动了这潭平静的湖水!

  王大头的祖爷是从孤坟里钻出来的鬼魂,他家四代单传。

  到他这一辈子,单传都险了,因为四十岁了还没娶媳妇。他十分穷,却生得一副好身架。一张脸像紫檀刻成的,那颜色只有水乡里才有。下巴上生着黄乎乎的胡子茬,相面人说黄胡子命合妻不疼子不孝,他重重地点头。

  王大头穷,可有一套逮鱼的绝技。逮鱼的旺季,便是他风光的时候。谁家的鱼网不张兜,哪家的箔旋没河田,少不得求他摆弄一番,自然是远接高迎,吃香喝辣。把那些一无所长的人,羡慕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小伙子们月光中罩黑鱼,竹罩扣在水里,哗哗哗响成一片。黑鱼乱撞,碰得腿生疼,可就是扣不到罩里。王大头走来,看着生气,啪啪啪!每人一个“脖儿拐”。嘴里直骂:“真他娘的废物,那影子!影子!”

  “什么影子呀?”。

  “人影子!黑鱼不怕响,就怕影子挡。你们顶着月亮走,影子拖在了后头,不就行了!”玩闹们半信半疑,按他的话做了,罩里便出现了响动,一条条黑鱼抱上来,笑闹声在水面直荡,早把王大头忘了。

  王大头生一双扇面形大脚丫,站在船上,十指分开,落地生根。他长年不穿鞋,在泥地上走,软乎乎的泥亲他的脚,脚板好舒服!脚印好清楚!人们熟悉他的脚印,常追着脚印找人。

  他很穷,却穷得快活。一人吃饱,九族不饿!直到父亲死时留下一句话,他才忽然怕起穷来。

  老父亲瞪一双绝望的眼,喘着气:“孩子,人留后代草留根哪!”

  水面上刮来一团风,很凉,包围了王大头,唆唆地直钻到他骨髓里。

  他想了三整天,全是父亲那句话。最后他拍了拍胸,他穿上了鞋子。泥滩上失去了他的脚丫子印,似乎也失去了他。

  每个乡亲都成了他的摇钱树,用我嘛?拿钱,没钱?扯淡!

  只有一家例外,这就是三寡妇!

  黄钻是条牛一样的汉子,年纪轻轻,不会下箔。倒净了盆罐,才置了百十块箔的家当,花六块工钱,雇王大头扎得一个旋头,收成不错。还没等黄钻笑出声来,上游却又冒出了一个旋头,是马六子。他和王大头来了个四六分成,截断了黄钻的鱼源。水乡的人厚道,水乡的人野气,黄钻冲着上游的箔旋骂了半天,没人理茬。黄钻明人不做暗事,在大白日里把那上游的箔旋拔了,马六子没敢吱声。黄钻治服了一个,只消了一半的气儿。他又堵着王大头门口骂街。王大头不是胆小的人,可却在门上顶了两块石头,只管在屋里点他的票子。黄钻骂了两个时辰,还不停口。王大头笑了,他笑  黄钻小子不识时务。自己因理屈,让你一筹,如今帐已叫你骂清,再来,对不起喽!他猛地拉开门,顺手抄起一根扁担,跳出来一看,他心里凉了,不少乡亲在看热闹,分明是偏着黄钻的。他犹豫,黄钻却逼上来,人群里也传出了喊打声。王大头正在为难,忽然三寡妇一路小疾步子跑来,一身天蓝色的麻线裤褂把那不俗的身子裹得紧紧,一下子把看热闹的人们的目光勾了过来,连黄钻也停止了动作。她笑盈盈地跑到黄钻跟前,甩起手里的羊肚手巾抽了那小伙子一下,话一出口好甜:“哟,傻孩子,怎么骂你爹呀?你饿了?来,这儿有奶。”说着揉了揉胸前那鼓嘟嘟的两个物件,脸往前一探,泛着很浓的香气。臊得黄钻一溜烟地跑了。

  人群哄地大笑,笑得开心。  

  王大头早趁机退回院里,关起了门。他笑不出来,心里一阵感激。三寡妇笑着,轻轻拍打着破门,唱起来:“孩子他爹你莫生气,赶明儿给你生个好的……”

  她疯了,真的。王大头把背倚靠在门板上,心里感到好孤单。

  三寡妇在苇塘边上放虾篓,到浅水洼里下“密封”,不知道为什么,河田竟然天天那么好。乡亲们眼热,莫非三斗在保佑?

  王大头一次一次地出卖手艺,干得十分卖力。乡亲们鱼虾满篓的时候,想到的常常是那花出的几元钱,却嘲笑王大头是个钱串子脑袋。

  终于,他攒足了钱。背上个小小的包袱,上船去了合福镇,半个多月,领回来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媳妇。全村轰动了,连那棵老柳树也目瞪口呆了,不知是喜还是妒。马六子了三夜的窗户根,过后满带醋意地说:“嘿,老牛吃嫩草,满口来,有味儿!”

  黄钻生气了:“哼,好好的一条红鲤鱼,硬他娘的掉在了尿缸里。等着瞧吧,养个儿子没腚眼儿!”

  黄钻把话说早了,少腚眼儿的孩子还没种到她肚里,小媳妇就飞了!

  那天,一个卖野药的汉子进了村,在王大头门前怪声怪气地吆喝了一阵,当天夜里,小媳妇出来解手,就再也没有回房。原来,那小女子是只“鹰”。

  王大头七天没有出门,看不见他房顶上冒出的炊烟,不见他房门的响动。乡亲们沉默了,连黄钻也不再骂他。人们觉得原来心里并不十分恨他,甚至不能少他。三寡妇早就坐不住了,她常在王大头门前慢慢走,身上很香,想让香气把王大头引出来。糊涂上来的时候,她就敲那紧闭着的门,嘴里唱得不知是悲还是喜:

蝎子的尾上水哟,

棘鱼的背上针,

仙鹤头顶的血哟,

毒不过妇人的心……

  乡亲们看得出来,她在竭力忍耐着什么。她忽然长了个爱上房的习惯,不是嫌院子窄小,得上屋顶晾晒虾皮,就是怨灶筒不爱冒烟,得上去捅捅。那蓝色的身影,就常常映在王大头无声无息的小院里。

  烤儿暗里叹气,明里却装作不知。

  她爱母亲,更可怜母亲。

  她担心娘做出荒唐事来,可又不忍心掐断寡母的一点情思。

  第八天,王大头的破门依然紧闭着。谁要打门,屋里就传出一两声咳嗽,表明他还活着。

  门不开。

  秋风,秋水,落叶。

  水乡的夜真凉。云层被风撕成了碎片,闪出稀拉拉几个星星。月亮半睁着眼,好像不愿意注目人间。小村子缩在水的怀里,秋水涌起不大不小的波浪。三星偏西了,王大头的破门无声无息地开了。他手里悠打着一件什么东西,直走出来,连门都没关。好像村庄、院落都不存在了。他没有穿鞋,沿着水边的泥滩走,直围村走了一圈。一步一步,像踩着高跷。他心里好静,静得十分舒服。终于,他冲着那棵大柳树走去。他走快了,像是扑向父母的怀抱,那里就是无忧无虑的家。走到了,他倚在树上,望了一会儿,鬼才知道他望什么。他一点也没有犹豫,把手中的绳子扔到树杈上,打了一个死结,还用手拽了拽,树身便一晃荡,树叶才飘飘地落下。他忽然想,人,和这树叶一样,土里长出来,回到土里去。他笑了,笑得怪自在。也许打懂事以来头一回这么开心地笑。他就把头伸进绳套里,两腿慢慢往下弯,觉得身子一阵轻,飘飘地就离了地儿,向着高处飞。

  是云彩?还是星星?他迷迷糊糊的。忽然觉得眼前一黑,一个跟头就栽下来,身子软软的,一点也不疼。他不想睁眼,只想用感觉去弄清是怎么回事。真奇怪,怎么香味扑鼻?不像花香,不同饭香,也不是水草芦花香,是让男人闻了浑身酥软的那种香。什么东西落在了脸上?湿的,是两点,怎么热呼呼的?眼不由自主地睁开了,朦朦胧胧看出来,一张沉静的女人脸,挂着两行泪,整个身子躺在她怀里。

  她不疯,一点也不疯。

  他又闭上了眼,泪往脖子里流。他想起了娘,想起了泥滩,还想起了那擦着芦花飞的鸿雁。他真想这么躺一辈子。

  风住了,夜真静。树枝不摇,却又落下几片叶,许是虫子咬的。

  三寡妇轻轻地、长长地叹息一声,扶起王大头,解下那根绳子,网成一个团,交在他手里,不怕他再来。俩人站着,脸离得好近。王大头看那张脸,端庄、稳重。假如她露一个笑,或做个挑逗的动作,王大头准会扑上去,狠狠地亲一个够!可是,她好严肃,像看得见水的冰。他失望了,俩人一前一后往回走,直到王大头进门,她才扭身往回走。

  俩人没说一句话。

  王大头像做了一次梦。这梦他知,她知,还有老柳树知。

  三寡妇连烤儿都瞒着。

  “鹰”飞了,叼走了钱,也带走烦恼。王大头又变成了原来的王大头。他又甩掉了鞋子,泥滩上又见着了他的脚丫子印。

  好马不吃回头草。他不想当匹好马,他想寻找过去的草地,可是,那草地已经淡漠了,品尝不到过去的滋味。

   在乡亲们眼里,他依然是一个钱的躯壳。有时人们送他几分怜悯,孰知,怜悯有时比妒恨更可悲!

  三寡妇对他还像往常。

  他偷偷地为她劳作,蓝色的身影是他最向往的地方。那软乎乎的怀抱,他想起来浑身酥麻,他再也不觉得孤单。

  针大的窟窿斗大的风。小村里人忌奸如仇,一有男女私通,就像是魔鬼降世。不一样的是,三寡妇疯呀!她丈夫又是人们尊敬过的网头,是为了大伙的吉利而走的,是被人们烤走的,这就成了一笔债。乡亲们可以原谅三寡妇,可却不能原谅王大头。

  三寡妇的确正派,只有王大头最清楚,他就更爱她,敬她。

  她疯得少了。他愿意她疯,那时她才自由,才得以感情的发泄,才没有凄凉的眼神!才大胆地进攻王大头。

  可她却偏偏遇上了王大头。那种自由的花再香,他却决不采摘。他要搂抱清醒的她,可却难以如愿。

  有时,她看着他那热烈的有点贪婪的眼,心里怪不好受。她也知道,只要她一招引,他一准扑过来。那也是个叫女人酥倒的怀抱啊!一个多么好的地方。她忍住了,还没忘自己是个正派女人。有一次,她实在忍不住,竟说了连她自个儿都没想到的话:“大头兄弟,我糊涂的时候找你,你就……”

  谁知王大头就像看到日头掉下来,失望得浑身一软,长叹了一声:“嫂子,你是光顾你自个哟!”

  三寡妇流泪了。为什么要等在糊涂时?她恨自个儿,可也只能做到这一点了!

  她又疯了,笑,轻轻地唱。只有王大头能懂:大头兄弟好宝贝儿,一天不见掉眼泪儿……

  王大头真爱,可惜,她疯着。

  她扑过来,要搂他,亲他,狠命地抓着他的手,解开胸脯的扣,直往里拉。可是,她落空了,只是在他稍一犹豫的当儿,她在他那布满黄胡子茬的唇边,印下了第一个吻!

  第二天,她平静了。第一眼发现,烤儿两眼红红。她走到街上,人们用鄙视的目光瞥她。

  她来到浅水边,那里放置着虾篓。他在那儿晃动。她悄悄地过去,近了,分明看见,那黄乎乎的嘴边,肿得老高;啊!他自己抽的?乡亲们抽的?还是烤儿抽的?

  她仿佛记起点什么,像喝醉了酒。她感到火烧火燎般的难受。

  也许,事情到了这步田地,人就要打破脑袋不怕扇子扇了。筲桶漏了底儿,索性当罗圈。可偏偏在这个时候,又一个男人掺和了进来。

  黄钻黑巴溜秋,可在烤儿看来,他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烤儿没有把自己的漂亮当宝贝,去卖一个大价钱。她是渔人的女儿,认定一生就靠打鱼了。她选中了黄钻。

  三寡妇和王大头的事像一阵风,波及到了小村子犄角旮旯。人们鄙视三寡妇,就更不能容忍王大头了。他在乘人之危,就特别的可恶!不过,旁人终归是旁人,最难堪的还是黄钻。

  黄钻办不了偷偷摸摸的事,包括和情人约会。当着乡亲们的面,他朗声地告诉烤儿:“晚上,大柳树下,有话说!”一句话,像块石头蛋子,打在了烤儿的心上。她明白了,她知道他要说什么。

  烤儿眼红红地瞪着娘:“人过留名,雁过留声,王大头对咱家好,我知道,可你和他,到底有那事没有?”

  “没有。”母亲说得挺干脆。

  “人家都说你有!纸里包不住火,磨眼里存不住水。好羞啊!”

  “没有!”母亲重复那两个字。

  “你有!你就是有,你害得我好苦啊!”烤儿哭了。

  娘呆呆地僵在了那儿,像石头做的像。忽然,她慢慢地抬起一只手,捋一下头发,又长长地吐了一口闷气,随着这口气,笑起来了。脸很红,嗓音清亮亮地甜:

  “我跟大头好,八年了,十年了,几辈子了,我天天跟他睡。他疼我,疼得好滋润呢……”

  她—把将烤儿推出老远,转身对着镜子,痴情地打扮起来。那样子,像新媳妇似的羞羞答答。她又疯了。

  烤儿吓得连连倒退,忽然猛地扑到娘怀里,俩拳头像雨点直捶娘的肩,声音好凄凉:

  “娘!俺那亲娘哎!你是好人,你哪有那回事?没有!说下天来也没有,你糊涂了,糊涂话不算数。刚才我是故意逗你哪,是放屁呢!爹,我那不是人的爹,你在哪里……”

  娘俩一同哭。娘的泪浸着女儿的头发,女儿的泪浸着娘的胸。

  天下雾了,朦胧胧湿漉漉的。鸟儿不敢高飞,草虫不敢振翅。大柳树上的黄叶,不言不语地往下飘,飘。天,真的要冷了。

  黄钻倚在大树上,从傍黑等到月当头,从半夜等到鸡子鸣。烤几没有来。

  他感到身上发紧,是心里的寒意。

  他本有一肚子话要发泄:“烤儿,我可不要个不正气的丈母娘。要么他俩断,要么咱俩断”。

  他错了,他低估了漂亮的烤儿。

  不知不觉,他来到烤儿家门了。烤儿不出来,隔着门和他讲话,语气好平静,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黄钻,你清,古来有个破车不碍好道的理儿,莫叫我家玷污了你的名。别看咱村子小,好汉子可不少。甭担心我老死家里。不瞒你说,马六子好几次托人来……”

  话说得心平气和,黄钻着却是隆隆地在打雷。他把头抵在门板上,门不开。硬汉子不说软话,尽管是对心上人。

  起风了,好大。

  开门的风,刮掌灯。桔黄的苇子刷啦啦山响,像无数的水鬼在磨牙。浪头开白花,像奔逃着一洼羊。泡沫飞上岸来,就变成铜钱大的冰。风网船动了,桅杆顶上的迎风鸟嘎嘎地叫,这是下水的号子,黄钻到了。他是那船上的“头篙”,他立刻离开烤儿的门,直向码头跑。

  苦风网,风网苦,风平浪静它不动。快封冻了,到那时网船卧在岸上,连只蜗牛都不如。越这时越得抓紧点时机。只要有风,哪还管什么黑天白夜!多打一网是一网。

  黄钻心里好难过。他谁也不恨,只恨惹是生非的王大头。他真想除掉他,把他扔在浪涛里喂鲇鱼,哪怕和他同归于尽。

  带着这样的心事上船,他有些怕。这在水乡,特别是在风险浪高的时候,是最忌讳的。这是不吉的兆头。

  一个蓝色的身影挡住他,是三寡妇。

  他想绕开走,可不能够,女人叫他了:“黄钻,我有话说!”

  黄钻看她很是清醒,就说:“我着。”

  三寡妇声音有些颤:“孩子,烤儿不真怪你,我知道你也舍不了她,你们都怪我吧。我刚找了王大头,往后不许他碰俺的虾篓,更不能蹬我的门边儿。可有一样得说清,你们冬网班务必得收留他!这事呢,明人不用细讲,响鼓不用紧砸打。你会懂!”

  黄钻眼里一热,在这样的女人面前,他觉得矮了一截子。为了他,为了烤儿,寡妇女人心里装了多少委屈!本来,冬网班里不会收留王大头,尽管他有水上的功夫,在人们眼里,他已经成了一位克星,在十分险恶的冰原上,人们愿求得一点点的吉利。

  三寡妇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大洼封冻后,王大头没有生路。全村的小伙子们下了河,村里成了女儿国。王大头留在村里,三寡妇浑身汗毛变成嘴,恐怕也辩不清。尽管她已不十分怕这些了,但为了烤儿,为了他们年青的一对儿,她必须这样办!黄钻懂了,他忽然说了一句话:“王大头的脖子不软和,他肯来?”

  三寡妇点头,自古硬汉畏女人。

    风网船起锚扬帆,冲进茫茫的浪涛里。浪头拍打木船,震得船上人脚板发麻。黄钻握长篙,站船头,心里很轻松。眼前的恶浪也显得温柔了许多。

  北风连着刮了几天几夜,冷古丁一停,大洼淀就突然安静下来了。浪头死去了,船只上岸了,大雁逃走了,一切活动的东西都没有了。大洼像一具僵尸,真他妈老实!简直得见冰底下鱼儿的心跳。人们悄悄地打个哈欠,起来比往日的喊叫还清楚。

  天真冷,像是要把天和地冻在一起。

  也许是水深,也许是鱼少,冬网下河好几天,河田总不好。

  号子喊得山响,调子却好凄凉。两哨人马像二龙吐须,人们倒退着进军。用起力来,后腰上的纤板就弯成弓。三根齿的凌鞋踩着凌板,喳喳喳,响得真齐。凌鞋走过,大冰原上就出了一条马道,白色的,凌屑儿很碎,很厚,就像铺了一条白毯。锄把一样粗的绠绳从凌眼里穿出来,裹着一层凌,被拉得紧绷绷,还颤颤地抖。一百丈长的大网在水里缓缓地走,顶天立地。前头,打镩工紧忙活,沿着半圆的轨道打出一溜“马眼,“马官”牵“马”入水,马缰绳留在外边。“跑马人”拿铁钩钩住马缰,退两步,跑三步,一个鹞子翻身,绳一松,轰隆隆一溜响声,“马”就像一条龙,向另一个“马眼”钻。“马”后边拖着大绠绳,牵着两哨人马,慢慢地包围。

  王大头当了右哨的“马官”,每天行走在冰原之上,他按规矩走在头里。骏马架在冰床上,活赛一门大炮,斜指蓝天。两只脚蹬在冰床的横板上,像焊上去一样。白蜡杆的篙叉骑在裆里,弯腿蹲腚,浑身一用力,冰床就飞起来,很平,很稳。后边的网队就像一列货车,呼呼呼地跟上。

  他谁也不怕。谁要拿话刺他,骂就骂,打就打,再不解气拽着膀子跳冰河,一块儿死!这股气势也颇有威慑力量。

  他却从不跟黄钻争斗,不是感激他收留之意,是为了烤儿。黄钻很少对王大头恶眼相看,也是为了烤儿。

  想起下河那天,三通锣响过,家家屋顶就都冒起了炊烟。天不大亮,忽然院里嗖地一响,他走到院里,见一个小包袱在那里。拣起一摸,手抖了,接着浑身抖了!那是一件蓝色的麻线小袄,软软的,带着女人的体温,里面裹着几个正冒热气的高粱面饼子。他把头紧紧贴在小包袱上,没有出声,泪水汹涌,像两道小溪。他不年轻,也不算老,但这么不止的流泪,还是头一次。他忽然想,到网班里,决不和人打架,任他们怎么说。为了她,为了自己,为了那无法斩断的情义!

  黄钻高喊一声:“下河喽!”王人头看一眼岸边,全村人都来送行,都小心翼翼地说话,生怕带来不吉利的字眼。只有马六子阴阳怪气儿地说了句:“娘的,挺好的网班,臊气味,硬收了爬狗洞子的主儿……”“啪”脸上早挨了一巴掌,他忿忿地一回头,是他爹!

  王大头觉得,人们的冷眼似乎温柔了许多,他心里装了个三寡妇。尽管那娘儿俩没出来送行。全村就她俩没出来送行。他一点也不失望,那醉人的小棉袄就穿在贴身的地方。

  也许,河田丰收,人们会把那不愉快的事忘掉。可是天不作美,鱼儿偏偏上网不多。鱼多生火,鱼少生寒,船跑顺风知心多,船遇顶风对头多。十几天过去,冬网总不景气,就要有人寻闲事了。

  马六子联拢了几个人,要黄钻撤了王大头那个“马官”。

  要在往日,王大头会拼了;如今,他倒没有生气,小棉袄好像时时在和他说话,他认了。

  王大头改成了打镩工。

  王大头“跑马”时,总是把篙叉插在第一个凌眼里,那凌眼就叫马眼。谁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马六子气不顺,说这是给网班里插棒槌,给他拔出来扔了。王大头暗里晃动拳头,终于还是忍了。他照样插在原来的地方,顽固!

  这年的风,真多!

  这一天,由马六子撂网地。

  这块网地结着混浊的冰,水里的一切,像埋在雾里。马六子说,这地方水浅,兴许鱼儿多。

  网走着,忽轻忽重,显然地势不平。重上来,号子喊得震天响:

咬紧了牙哟,蹲下去腰哎,

谁不使劲要挨刀哎,

打上来河田都有份哎,

老婆孩子乐陶陶哎,

  网轻上来,那号子也变得俏皮:

马瘦毛长搭拉着鬃哎,

冰上打鱼好威风哎,

新娶的媳妇被窝暖哟

不脱衣服就吹灯哎……

  号子,是冬网班人们的心声。遇上好河田,号头领唱轻松的出网号,常把人们唱得喜笑颜开。在那风飕飕雪飘飘,大网刚刚张开怀抱,不慌不忙地前进时,那号子时常是悲怆的,人们常常喊得眼泪汪汪。而如今,人们又喊起了惊天动地的“硬绠号”。

  风刮得更凶了。

  号声随风传出十几里,渔人一便知,冬网兜上了“障”。或是土丘,或是苇团,或是“水鬼”!

  两哨人马都拉断了几次绠绳,接起来再拉。一双双腿蹬得绷直,屁股都挨到了凌板,可只是在原地方跺打。

  黄钻淌下了汗珠,马六子呆呆地没了主意。

  王大头在一旁冷笑。但时不时地注意他那插在凌眼里的篙叉。

  两哨人马合为一哨,打单抽,但无济于事。

  王大头几乎笑出声来,他那报复的心理得到了小小的满足。

  马六子忽然发现了王大头在笑,气不打一处来,便愤愤地骂:“娘的!天塌了都挨砸,你小子也有份儿,美他娘的蛋!”

  王大头不打算打架,他慢慢凑过来,语气里是带着讥诮:“六子,你好眼力,这一网,可兜住大鱼喽!”

  黄钻出他话外有音,他讨厌王大头,可到了紧要关头时,又不得不佩服他的水上功夫。有病乱投医,自然顾不得以往的恩怨。他拦住火头子上的马六子,努力把话说得心平气和:

  “大头哥,咱这是全村的家当,不是赌气儿的时候。你说,这‘障’是什么玩意儿?”

  王大头本想再讥讽下去,黄钻一句话,使他的心动了几动,刚冒出来的幸灾乐祸的邪念,被另一种念头淹没了,他毕竟是一个渔民。

  “唉,这里是一片坟,少说立着三座碑!”

   声音很轻,全班人却都惊呆了!

  马六子忿忿地嘟囔一句:“有屁不早放,憋着生蛆!”

  其实,王大头也是刚刚认清这儿的地形,不过,他不想再让马六子逞能了,就说:“土地爷管不着灶王爷的事,这会儿说也不晚,说早了怕冲了你那点威风!”

  马六子想和王大头较个高低,叫黄钻拦住了,他喊一声:“抄镩!”

  冬网班的规矩,摸“障”是打镩人的活计,可今儿的障是硬货,非得人下水不可了!

  几个人轮流打镩,尺厚的冰层,被镩出十多丈的水沟,长期闷在底下的冷水,一见天日,就慢慢往凌板上爬。

  王大头解衣扣了,他要下水,这事他干过不少,他也愿意在这时露一露脸。他王大头为小村人还有一颗心!

  马六子在一旁讪笑。

  忽然,王大头停住了脱衣,飞快地又扣上了衣扣。他摸到了那贴身的女人的棉袄,决不能暴露在人们面前,为了那个令人崇敬的女人,更为了烤儿!

  人们奇怪地瞪着他:“打冬网的人能耍赖吗?”

  黄钻自然生气了,他是网头,不打算和王大头打架,也无法再支派别人,便吼一声:“我来!”

  他飞快地脱衣,带着九分气儿。

  马六子在一边耍俏皮;“唉,看来是灰就比土热哟!‘亲顾亲顾’,还是人家疼他……”

  “老丈人”三个字还未出口,黄钻便像一头发怒的公牛,骂着扑过来!马六子顺手抄起把铁钩,眼看一场恶斗就要发生。

   王大头着耳边的风声,好像与往日不同。他盯着那插在“马眼”里的白蜡杆子篙叉,眼见着慢慢地倾斜。他心里一阵抖,头发根子都奓起来!他走过去,把手插入刺骨的水里,水在动!他甩掉凌鞋,两只脚平放在凌板上,不好!大冰原也在抖!篙叉越发地斜了,冰原在移位!

  这是行凌的先兆!行凌啊,是死亡的号子。漫说是几十号人马,就是铜牛铁狮,也会化成粉末!

  父亲在时常讲,民国六年行凌,几十丈长的冰块冲到岸上,接着就一块一块往上爬,把十几个村子都搓成了平地!冰上的行人无一生还。漂到岸上的沾着血肉的布片,是他们全部的遗迹。

  年轻的渔人没有经过行凌,王大头也只经过很小的一次。可父辈的传说常惊得他通夜难眠。他就常常想那大冰原大行凌时的壮观的险恶。行凌出观的年景,许是因为冬天涨水,断出了不少的冰河。老人们说大风刮烦了,就从冰河里往水里钻,钻多了,就在冰与水中乱撞。力气越来越大,到了一定的时候,一声天惊石破的巨响,整个洼淀就变成了一片冰的碎块。冰块大大小小,像一艘艘战船,乘着风势,漂流撞击,由大化小。连鱼虾都吓得伏在水底,浮上来就立刻成为肉酱!

  黄钻和六子正打斗,谁也没有想到过不了半顿饭工夫,他们就要被魔鬼吞进嘴里!

  王大头把手伸进胸怀,去摸那跳着的心。他的脸在变,黑的,变红了,又绿了!他眼里忽然闪出一种凶光,跳起来,冲着那两个扭在一起的汉子,狠狠地捣去两拳!俩人同时倒地,同时跃起,向他扑来!

  他瞪着扑来的俩人,牙齿间迸出几个字:“行凌了!要命的快走!”

  人们像到一声闷雷,痴呆呆地望他。

  “上床子,快走!”他凶气十足。

  人们慌乱起来。黄钻抄起铁钩,狂喊着:“不许走!快,捞家伙!”人们拥上来,七手八脚,抄起钩子,伸进水里乱勾一气。王大头急了,抡圆了巴掌,啪!狠狠抽在黄钻脸上:“混蛋!几十条人命,还有那村子,你想全毁了!?”

  声音不大,像一条钢丝,直穿透黄钻的肺腑。 他气馁了,再没有抗争的勇气。即使斗下去,眼前这张可怕的脸,一定会把他生吞活剥!

  他喊一声:“上床子,快走!”

  人们这时才看见,那根白蜡杆子篙叉已经倾倒了,大冰原移动加快了。脚下颤得越来越厉害。人们感到和鬼魂只隔一层纸了!看一眼那杂乱的网具,一个个含泪蹬上冰床。突然马六子放声大哭:“我不走!我把网毁了,我要把网捞上来,死也和网死一块……”

  回答他的是更响的耳光!

  终于,冰床像天上飞的大雁,排成一队,飞一样地走了。王大头在喊:“记着,凌散了别慌!拣发黑的地方走!别怕道儿远,有裂缝别下床,瞅准了往前蹿……”

  人们走远了,喊声却在耳边响个没完。

  王大头最后蹬上冰床,这才发现,那杆篙叉还横插在马眼里。就在他跑过去拿篙叉的工夫,“嘎——啦啦——”犹如一串滚雷,直响到天边儿。随着,冰原碎了,越碎越远,发疯般追逐着离去的队伍。冰床是空的,很轻,猛撑起来擦着地皮飞。和身后饿狼一样的冰块争夺速度!左边的路碎了,向右边绕去,前边的路断了,向发黑的地方突围!水珠飞溅着,像下冰雹。

  王大头和大家被分割在两个世界里,冰原上只剩下他一个生灵,但他却一点也不觉得孤单。

  他紧握篙叉,蹬在冰床上,看四周,已是一片汪洋。冰块的撞击声,浪涛的汹涌声,交织成一片庄严的送葬曲。他脚下只剩几丈大的一块冰,而且还迅速缩小。这工夫,他只要略一含糊,那半生的辛酸,一腔子的烦恼,就会融合在这汹涌之中了!可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从来没有过的,像如今这么强烈地渴望活着。

  他蹬在冰床上,冰床压在冰块上,那冰块小了,小得驮不住他了,他瞅准了,使篙叉一点,冰床就蹿到另一块冰上。一下子蹿不好,就得到鬼村去了。他全身的汗毛都直立着,五脏六腑都僵了。水飞溅着,篙叉成了冰棒,真滑。他攥定不动,那手就和白蜡杆冻在了一起。棉衣成了冰甲,两只牛皮包靴和冰床焊在了一起,拔都拔不下来……

  小村子正处在一片慌乱中。

  大冰块在风的驱赶下,向小村子猛冲!几丈方圆,一尺多厚的冰块冲到了岸上,趴着不动了,为后边的冰块铺好了道路。一排一排往上涌,越涌越远。小村子就在魔鬼嘴边上了!孩子们尖声哭叫,老人们两泪交流!

  冬网班的人们蜡黄着睑,丢盔弃甲,十分狼狈,终于跳下岸了。

  唯独少了王大头。

  人们回来了,老人孩子们心里有了底儿。方才的惊慌一下子变成了愤怒。人们一阵喊,都拿来了榔头。长柄的,木头的,铁的,石头的,围着小村子摆了一圈儿人。冰块冲上来,乱纷纷榔头齐下,啪啪啪!碎了;再上来,再砸;再上,再……

  一层碎冰一层障碍,越堆越高,就筑成了一道坝。是碎冰的,很亮。闪闪放光,好看。冰块在坝下撞,越碎越多,人,就是比魔鬼聪明。

  天过了二更,风才停住。一眨眼,满洼碎冰又冻在了一起。魔鬼合上了眼,和往常一样静。

  夜,干冷。

  三更。全村人谁都没回家。没有人说话,看出来,人人心里三个字:王大头!

  女人们回家,含着泪。男人们就在冰坝前溜。

  黑暗中,有人带着哭音说:“恐怕,他回不来了!”是马六子。

  啪!他挨了一个嘴巴,一回头,是他爹!

  啪!又一个嘴巴,这回是黄钻。

  人们心里叫一声好,马六子心里也叫一声好!

  黄钻忽然喊起来,嗓门极大:“谁再说王大头回不来:我日他十八辈祖宗!”

  一团火。不知谁点起了火把,一把一把多起来,把冰坝照得通红。可是,谁也没有发现,在火把照不到的地方,一闭黑乎乎的东西爬上来,像一只老熊,爬得真慢,真轻,生怕惊醒了小村子的梦。

  黑影一直爬到三寡妇门前,慢慢地,就响起了敲门声。

  随着便是一曲幽幽的呼唤,

烤儿她妈,开门来呀!

东北风啊,掉雪花呀,

烙大饼呀,裹红虾呀,

蓝棉袄啊,俺穿回了家呀,

烤儿她妈呀,开门来呀……

  火把们惊动了,一窝蜂拥来,围住三寡妇的门。

  门开了,烤儿走出来,三寡妇也走出来。

  火光里,三寡妇十分平静。

  烤儿第一个哭了,没有出声。她看看地上的人,又看了看娘,泪流得更欢。

  黄钻哭了,马六子也哭了,人们全哭了。谁也不出声,抽抽噎噎,真憋啊!天上真的飘下了雪花,风,却没有停。

  三寡妇没有哭,更没有疯,人们把火把抖得很亮,都一齐看着三寡妇;

  三寡妇一言不发,使劲扒下王大头的一身冰甲,把他的头搁在怀里,又抱起了他的腰。烤儿抬起他的腿,直往屋里走。

  人们上来帮忙,三寡妇一一挡住。

  屋里,昏黄的灯光跳着,人们看见,三寡妇大大方方地,展开自己的被窝,随后给王大头解开一个个扣子……

  乡亲们感激三寡妇,更羡慕三寡妇。为王大头暖身子,只有她,才配!别人,没那个福气,更没那个资格!

  这一夜,小村子很静;可是谁也没有睡觉。

  明天,大冰原上又可以行走如飞了。

      (原载于《小说创作》1989年第4期)


 

尹玉如

  笔名斯人、玉茹。1945年3月2日生于潮白之滨,出版长篇小说一部:《非战区的枪声》(与人合作);短篇小说集三部:《野场》、《梨花、杏花、桃花》、《乡情》;儿童小说集一部:《女儿国的秘密》;散文集三部:《梦绕神州路》、《青青河边草》、《飘逝了的声音》;报告文学集一部:《寻找金钥匙的人》;童话集一部:《易经里飞来的童话》;论文集一部:《烟斗里的思索》;诗词集一部:《书案拾零》;民间故事集一部:《泥塑的媳妇》。累计发表作品300余万字。儿童小说《姥家门口唱大戏》荣获河北省第二届文艺振兴奖。

 

姥家门口唱大戏(短篇小说)

  拉大锯,扯大锯,

  姥家门口唱大戏……

  哪个小孩没姥家,不过,有各种各样姥家——当官的、做工的、种地的。可我觉得普天下的姥家都没有我姥家好!过大年的时候,姥家门口唱了三天大戏,连县长都给惊动了,特意给挂了一块匾!演戏前三天,姥爷给小舅下了一道令:“去,快去接我那外孙子!”“得令!”小舅“嘟”的一声,开着摩托就把我接去了。

  

姥爷、姥姥

  姥姥特疼我,刚一见面儿,就说“青儿,快去找小舅妈,那儿还给你留着糖蜜蜜,糖干干呢!”

  这姥姥,就爱揭根子。姥家村后是一片黄土岗儿,种啥都不爱长,可一种红薯,长得可好了。有的皮黄黄的,剥开皮,往嘴里一吸,甜甜的,软软的,真好吃。那红皮的,姥姥爱放在灶火里烧。烧得红焦焦的,往嘴一咬,干干的,香香的,噎得人直瞪眼。我小时候说不好,叫它糖蜜蜜、糖干干。人家都十四了,姥姥记得倒清楚,真是的!妈说,姥姥原来是个识文断字的大家小姐。那时候,姥爷是个跑野台子唱戏的。有一回,在妈的姥家门口唱戏。姥姥坐在小车上看戏。姥爷唱得特好,姥姥动了心。放着小姐不当,挟着小包裹跟着姥爷跑到柳林庄来当庄稼媳妇!姥爷姥姥就在家里种红薯、开粉房。姥爷手巧,姥姥心灵,种的红薯,漏的粉条方圆左右出了名。

  真正出名的还是他们同台唱戏。刚解放那阵子,姥爷姥姥同台演《刘巧儿》,演得好极了,人家都说姥爷是个戏篓子,姥姥是个戏匣子。1972年我刚两岁,妈带我住姥家。姥姥抱着我,见谁给谁看:“你们瞅瞅,我们青儿像个小生不像!”要不就拉着我在院子里扭台步,姥姥嘴里打着家伙点“台台依台台,台台依台台。”我没留神,被砖头绊了个大扒虎.姥爷在一边也不扶我,捏着嗓子拉长声,像叫板似的喊了一声: “苦——哇!”我刚要哭,姥姥答言了“去,苦什么!青儿别哭,姥姥有糖蜜蜜。”

  其实,姥爷也疼我。1975年那阵,遍地种红高粱,那杂交高粱米特难吃。我住姥家,姥姥拿不出什么给我吃,唉声叹气的。姥爷二话没说,拎着小口袋,拉着我就上自留地了。领着我扒了两根垄,才扒了半口袋拇指粗的红薯。姥爷背起来,却开玩笑似的嘱咐我:“青儿,给姥爷托着点,姥爷背不动!”

  我颠儿颠儿地在后面托着,就姥爷哼哼咧咧地唱着:

腊月三十我把贼来做,

可怜我苦读诗书的白发人……

  我还纳闷呢,自家的红薯干吗说偷呢,真不明白。

  好不容易扭到家,刚进门,我还没弄明白,姥爷却身子一歪,倒在地上不动弹了,脑门儿呼呼地冒虚汗。吓得我“哇”的一声哭了。姥姥慌手慌脚地从屋里走出来,用手扣了扣姥爷的脉,叫了我一声:“青儿,别怕,快去叫你大舅来。”

  我连哭带喊地把大舅喊来了。大舅摸了摸姥爷的头,没忙着去请医生,却把胡琴托在腿上,拉了个老长老长的流水段子。也真怪:大舅一拉胡琴,姥爷就慢慢苏醒过来了,嘴里还含含糊糊地唱上了:

  荡悠悠魂魄儿转回家门……

  姥姥“呸”地啐了一口:“你你你,险些儿吓坏了我的小孙孙!”

  

大舅、大舅妈

  大舅拉得一手好胡琴,能学鸟叫,能学虫鸣,能学潺潺流水声。各种歌儿曲儿戏儿拉得熟极了,也好极了。妈说,1964年那年去绣针河出工,舅舅看上了房东的大闺女。他不说东不道西,只是一个劲儿拉胡琴。拉《二泉映月》,拉《娱乐升平》,拉《天女散花》,硬把那姑娘“拉”到了柳林庄,成了我的大舅妈。这事儿真不真,碍不着我们小孩事儿。我只是奇怪,大舅怎么用胡琴就能治好姥爷的病呢?我问舅舅:“胡琴里也有针和药么?”

  “没有!”

  “那为什么姥爷了你的胡琴就醒过来了呢?”

  “那是条件反射!”

  “屁条件反射,要不是因为你,爹还不至于得这病呢。”

  原来那年舅舅上街去卖粉条,被管理市场的抓住罚了款,把姥爷气得得了夹气伤寒,现在一着累就反复!

  舅妈一边往切片机里添红薯,一边数落着舅舅“瞅你那臭样儿!那会儿咋三脚踹不出个屁来。这会儿能耐来了,还什么条件反射……”

  大舅朝我一挤眼,仍旧拉他的胡琴,声音长长的、颤悠悠地就像潮白河水在流。不知不觉地,大舅妈不唠叨了,哼起来:

桃花儿红,杏花儿白,

骑牛我穿过那小桥来呀,

依呼呀呼嗨……

  大舅朝我扑哧一笑,指着大舅妈说:“你看!”我立刻就明白了,乐得我直拍巴掌:“明白喽,这就叫条件反射……”

  大舅妈不唱了,她抄起地上的红薯就朝大舅扔了过去,笑着骂道:“啊,闹半天我让你们爷俩儿给耍啦。去!找你红儿姐玩去,要不我可要收拾你啦!”

  

红儿姐

  红儿姐抓尖抢上透亮杯儿,人可是绝顶聪明。姥姥却偏爱我,当着我的面逗她:“你看我们青儿多聪明,哪像你喳喳喳山喜鹊似的!”红儿姐了这些话,小鼻子一翘,十八分的不服气。等姥姥一走,她就说了:“当着奶奶的面我不能跟你争,谁让我是你姐姐呢?”

  这我当然不服气,她不就比人家早来半天么。三说两说,我俩就比试起来,比割草、比做算术题,这些都比不出个你高我低。没想到,红儿姐腾地跳到一边,掏出个小手绢儿,抖落着一招手:“牧童哥,你过来!”

  她这一手儿吓了我一跳。当然,我不怕,姥姥在我刚会走路时就教过这出《小放牛》了。我一下子蹦过去,接着唱:“村大姐,你过来!”

  小舅也会凑热闹,嘴里打起了家伙点儿:七不隆咚呛,八不隆咚呛的。我把原来的词儿唱完了,就把天上的,地下的,胡编一气,可怎么也没难倒红儿姐,只好告饶:

  “咱们不比这个了!”

  红儿姐还没完没了,拿手绢儿擦着汗:“你说比啥?”

  我转开了眼珠儿,忽然说:“比吃白薯,看谁吃得多!”

  红儿姐喷地笑了,笑得眼泪儿都流下来了:“你你你,饭桶!”

  

小舅、小舅妈

  小舅聪明极了,不管是啥,一瞅就会,可就是大学没考上。说就差零点三分。气得姥爷骂他“你呀,你呀,猴儿掉面缸——白鬼了!”小舅虽然不爱,但他惹不起姥爷,只是背后嘟哝“条条大道通北京,我又不缺鼻子不缺两眼,就不信比他们上大学的差哪去了。种庄稼就不活人了呢!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农村刚一允许家庭搞副业,姥爷就让他跟大舅搞漏粉。他偏不!一边种地一边找来些瓶瓶罐罐,装了不少粉渣子,说是要搞什么平菇栽培试验。我看着挺好玩的,就像我们小孩过家家。你别说,小舅这家家过得还真有滋有味的,竟招来了一个漂漂亮亮的大姑娘,小舅让我管她叫春英姨。我每次住姥家都看见他们头碰头、肩并肩的,翻腾那些瓶儿罐儿的。后来又把粉渣儿铺在木盘里,把叫作什么菌丝儿的往那里边放。也怪了,那一个个木盘里愣长出了花朵儿似的平菇。高兴得春英姨直唱: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

绿水青山换笑颜,

如今再不受奴役的苦,

夫妻双双把家还……

  春英姨唱得真好得我直拍小巴掌:“春英姨唱得真好,跟电影似的。”

  小舅一就笑了:“傻小子,别叫姨了,要叫小舅妈!”

  春英姨脸红红的,捶打着小舅,打得小舅一劲儿嘿嘿地笑。

  

唱大戏

  两年工夫,姥家又漏粉又种蘑,一下子成了万元户。高兴得姥爷说啥也要唱大戏,广告撒出去老远,把十里八村都轰动了。

  开台那天,小舅妈拿出一身衣服把我打扮上了,又擦胭脂又抹粉,把我收拾得真像戏台上的牧童哥。说是让我跟红儿姐唱开台戏《小放牛》。我扒幕帘缝儿朝外一看:我的天,人山人海的,可怕人哩。弄得我心怦怦直跳。还是红儿姐胆子大,把我一推,就从上场门推到台上去了。上来了怎么也不能跑回去呀,唱吧!反正词儿早吃肚子里了。我瞅天不瞅地,就在台上愣唱。一会儿,红儿姐摇着小鞭儿来了。我的胆儿也壮了。嘿,谁想还闹了个满堂彩哩!要不是演戏,说啥我也要在台上蹦三个高。

  接下去是唱《三家福》,那是姥爷的拿手好戏。姥家是家班将,一齐上。姥爷姥姥,小舅小舅妈,全上场了。村里人好多年没姥爷唱戏了,年轻人更甭说,都没说过。谁想到姥爷这些年没唱,还唱得那么好!台底下这叫好呀!我扒台缝还没看够呢,大舅妈就拉着我上场了——去送年货。就见姥爷把长长的白胡子这么一捋:“哎呀,多谢了,我家也多得是呀,连电冰箱都装不下了。”

  这一口儿,台下的叫好声差点儿把台翻了个个儿。逗得我想乐又不敢乐:千八百年的事儿了,哪来的电冰箱呀。后来,三家祝福时我才明白,就姥爷说:“这不是全家福,也不是三家福,这是万家福哟!”闹半天,姥爷一高兴,把心里话给唱出去了,你说逗不?

  你想看么,今年过年还演呢,姥爷说了,一高兴唱它十天,到时候你来。

   (原载于《儿童文学》1985年第2期)


 

辛曙光

  生于1941年,天津宝坻县人。国家二级作家。曾当过教师、村干部、公社秘书等。1971年调入天津地区《天津农民报》社(《廊坊日报》前身),1983年调入廊坊地区文联,长期从事记者和文学编辑工作。偶有创作。其短篇小说《老石的沉思》曾获河北省文艺振兴奖。在廊坊市文联负责编辑部和市作协的工作期间,为发展和繁荣廊坊市的文学艺术事业,作出过一定贡献。退休以后,痴迷于易学的实用哲学研究。

 

 

老石的沉思(短篇小说)

  刚才还在变幻的晚霞,一进入这个小城便消逝了,小城的上空,弥漫着一层青黑的烟雾,他感到空气有些难闻。

  他两腿打颤,微微喘气,自叹人过了花甲,毕竟一年不如一年了。可是满打满算,过山梁,绕河湾,仅仅走了二十几里路。幸而心情是好的,心气儿是盛的,否则,他能那么心血来潮一样,说来就再也等不得。老伴,儿子,媳妇,闺女,全家人都极力反对,说,若去,不妨明天早早动身,别真的认了真,住到人家那里添乱。他不劝,反怪家里人耍心眼,那时候应得好好的,人家谢局长早就等着啦。

  篮子里的鸡蛋,都是今年新鸡下的头窝蛋,往里装的时候,有的还带着鸡屁股的温热。他装得尖了,老伴给往下拿,但急忙解释并非舍不得,而是为他路上好带,还给他在篮子里撒了一层草屑,遮上旧毛巾。他满意的是新鸡头窝蛋,拿这送谢局长,才是最有意义的礼物。他一边走,一边在街上打问:金光道,牛角胡同9号。这个地址,他在半路上已默诵了几遍,并且想象着谢局长将怎样接待他,又想起他和谢局长初次见面,他把谢局长请到家里喝酒的情景。谢局长喝得满面红光,谈笑风生,逗得闺女老多儿嗤嗤直笑。谢局长说,他也有这么大的一个闺女,还有一个大儿子,一男一女,真是好命儿的。只谢局长放下酒杯,说:“老石大哥,你有空进城去嘛,住在我家,玩几天。”他忙高兴地回说:“等有了空闲,我是要到谢局长府上拜望呢。”他没有多少文化,但对于他尊重的朋友,却会使用几句文词儿。他紧接着问:“谢局长,您府上在哪儿?”谢局长把菜咽利索,又呷了一口酒,说:“我家,忒好找哩,金光道,啊,就是金光道,知道吗?牛角胡同,9号。”他又笑笑:“你别怕耽误工夫。如今,你的生活也不困难了嘛!”他了,忙让闺女老多儿拿笔记上,免得以后忘了。

  

  牛角胡同到了。他的心又欢快地收缩一下,这大概就叫激动吧?仿佛离谢局长的家近一步,这感情就有一次升级。“谢局长是个好人”,他宣传了不知多少遍,几乎村里人们都知道了那件事:

  那年他到城里卖鸡蛋,正走着,到了一个声音:“老头儿,鸡蛋多少钱一斤?”“一块二。”他抬头一看,目瞪口呆,问价儿的是个戴红箍的“市管”。“好啦,跟我走吧,我都买了。”他乖乖地跟着他来到一个所在,进了一间小屋,“你等着,一会儿给你送钱来。你这鸡蛋六毛一斤。”那人提起鸡蛋,出门进了隔壁。他得清清楚楚:“我要三斤!”“我要四斤!”“我要五斤!”正争着,像是又一个人进去了,大家齐唤谢局长。只谢局长说:“见你们领来一个卖鸡蛋的老头,我也要几斤。”大家让谢局长都带去,谢局长不肯,结果他只要个平均数,三斤,并说:“按市价一块二,大家给老头凑齐吧,或许老人家还等着赶集。”隔壁突然一阵默然,还得谢局长“一块、两块”点票的声音。又得谢局长像已知底似的说:“如今农民很不易,他们靠抠鸡屁股过生活。上级又没有明文规定,不准鸡蛋上市;搞土政策,就是欺诈百姓……”大家都说“是”,并保证今后不那样做。谢局长走了。那人把钱如数送过来,先叫一声“老头儿”,后臊模臊样地感叹他今儿个遇上了“好神儿”,刚才来了个谢局长,传达个新精神,允许鸡蛋上市了……他顾不得上许多话,忙颠出去追赶谢局长,要当面谢谢他。可是,街上的人熙来攘往,哪里还有谢局长。

  这事以后长期成为他心中的遗憾,每每过意不去,只是不知上哪里去找谢局长。一年又一年,夙愿终于意外地实现了,谢局长来他们乡下了。那是今年夏季,突然开来一辆大卡车,专门来买西瓜的。队干部说,那个高个儿的是谢局长,人家真关心职工生活,亲自跟来。他了,就一直向谢局长奔去,两手抓住谢局长的手:“谢局长,您,可来了!您,好哇……”下边的话,谁也不明白,可把个谢局长闹懵了,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说了半天,谢局长仿佛恍然大悟,反过来攥住他的手,笑哈哈地说:“不必嘛,不必嘛,你应该感谢党的政策……”周围的群众,都向谢局长投来敬佩的目光,他于是欣然应邀,大大方方,来到老头家里用饭……

  

  9号。“笃笃”,“笃笃笃”,他不轻不重地敲着朱漆铁门。没过多久,铁门“咣当”一响,一个女孩子的脸露出来。哟,莫不是谢局长说过的那位“令爱”吗?“姑娘,这是谢局长的家吗?”“是,老大爷,请进来吧,”声儿脆脆的,话儿甜甜的,他心里一阵欣慰。姑娘抢先一步,嚷着:“爸,有人找你!”又回头说:“老大爷,先进屋,我爸在那间,今天我们有客。”姑娘说着跑去。“那间”,好像是个小客厅,姑娘一推门,从里边冒出一股烟雾,和众人的说笑声。按城里来说,谢局长的院子可不小哇,正面都是挂着窗帘儿的明窗房,包括“那间”,像是三大间;旁边有两个跨间。从一间里冒出炊烟,和刀勺铲子,以及“嗞啦”“嗞啦”的烹调声,几个身影在那里忙碌着。他在院中等了好久,才见谢局长跟着女儿出来。谢局长手指间挟着烟,定睛看了看,恍然大悟似的“啊”的一声:“呀,老石,你才来?请屋里坐吧!”他把他让到中间屋。屋里都是铺着大红栽绒罩面的软座,他一坐,扑通,下去了,然后又颠上来;就这工夫,一个矮胖的女人进来了,她长长的下巴,两边嘴巴子嘟噜着。这准是谢局长的爱人了。他的身子顺着那软座的“颠”劲儿躬起来,谢局长的爱人一摆手:“坐吧,莫客气。”谢局长有些坐不住的样子,谢局长的爱人笑笑说:“我看就不像外人嘛!那你就过去吧,乔部长刚好到了。”又吩咐女儿:“丽丽,你还多着活呢,别忙我一人。”

  屋里只剩了老石自己。他静静地着罩子里的大座钟有节奏地“嘀嗒”,不一会儿,“当当”,敲了七下;又是好一会儿,“当当”,八下。从那间小客厅里,不时传来得意的畅笑声;急了脸似的大声吵叫,以及院子里匆匆的脚步响。那些声音时大时小,仿佛只要小客厅的门一开,喧哗声便洪水般地泄出来。他见谢局长的爱人正在让酒,尖着嗓子要乔部长干一杯。那乔部长却说,这杯当罚老谢,他做的事太绝了,他孩子的事,不打他个知字,实在使他被动。谢局长跟着高声大笑。谢局长的爱人又说:“这事不绝也得绝,说真的,您是部长,好意思出面吗?您真个让孩子抡一辈子大锤?这下,小乔把上方向盘,美颠了,奖金一点不少拿。”“就是,就是”,客人们同声应和。只一个说:“谢局长也同样想着下级,在座诸位,谁没得到过谢局长的关怀?”谢局长抱歉一阵,又似有苦难言地说:“唉唉,如今有些事也真难办,本来符合政策条文,可偏有人反映你是搞不正之风!”“屁!”又是谢局长的爱人,“不正之风咋哩,如今不正之风多啦,刮得犄角旮旯都是,当局长、部长的就不行沾巴点?”满座哄堂大笑。……这些话他得不甚明了,他有点诧异,却又断定谢局长工作圆满,上下左右都能维持,决不像村里有的干部那样,靠邪的歪的。他边边想,突然谢局长端着个盘子进来了。那盘子里装着好几样菜,谢局长轻声说:“老石大哥,你可不是外人,我没拿你当客待,你在这屋自斟自酌吧,我今个这是喜酒,我那儿子订亲。你若不来,我还争礼呢!”“啊呀,谢局长,这喜酒……”他脸上的表情,十二分的歉意,好像谢局长的好处、情意,永远也报答不完了。这时谢局长已从一个精致的酒柜里,拿出一个多半瓶的来,说:“就请喝你们乡下人爱喝的吧,二锅头,劲儿大呢。”

  他真的一个人自斟自酌起来。谢局长的酒是有些劲呵,怎么没觉得喝多,竟有些头晕目眩?屁股下的软座儿,像要起飞,抬着他在屋里旋转。屋里那些闪亮的东西,四角旮旯,粉白的墙壁,来回来去摆动。只有那座钟的“嘀嗒”声,才不受这摆动的影响,依然有节奏地响着,而且又“当当”地敲起来。他心里默记着,十下,整整十下,这说明夜已深了,他忽而认真地考虑起睡觉的问题。他确信自己是不便在这里睡的。衣服带土,身上掉渣儿,沾不得这明亮华丽的屋。他记起口袋里还有两元钱,对,住店,值得。啊呀,这样做,谢局长会不会生气呢?他呷下杯里的残酒,有了,就说城里还有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此次也是为来看看他,您家里客人多,住他家去还不一样吗?他想立即告辞,但是屋里没人。

  到底有人进来了,是丽丽。丽丽见他还没吃饭,又闹走,先一惊,后又“咯咯”笑:“你老真有意思,小半夜了,还去哪儿?准是瞧着我家干净,怕我们嫌你!”“不哩,不哩,我真得走,城里还有个老朋友。”谢局长的爱人也进来了,她数落女儿:“就会笑,叫你爸去,你爸能留住!”不等叫,谢局长来了,她忙说:“你看,这大伯还要去看个老朋友。”谢局长摊开两手,“唉唉”两声说:“我知道你不会说谎,唉,其实,住哪里还不一样!”谢局长果真有些生气的样子,但马上又接着说:“看老朋友心切嘛,我不强留你,不过,怕你走夜道碰碰磕磕的。”谢局长的话终于解放了他,“没事儿,谢局长,我咋也不咋的,看。”他离开软座儿,在地上试走了两步,然而也就趔趄了两下,谢局长两口子都爽快地笑了。他就在这笑声中离开了这间屋子。丽丽噘着小嘴,在后面替老头提起那篮子。她没注意父母满脸的不高兴。谢局长跟到门外,说了声,“慢走!”“请回吧,谢局长,没事儿。”他踉踉跄跄,一步三晃地走出牛角胡同,上了金光道。

  

  金光道上亮着稀疏的路灯。但是,他不知道旅店在哪里?他打问了一个人,便抄近往旁边的小胡同钻去。小胡同黑得像条烟筒,两脚常常触着石头块、砖头,要么踩在脏水上,迈上垃圾堆。他走着走着,突然“呀”的一声,扑倒在地上;他明确是踏进了不知什么人为什么挖的一条小沟,右脚像被棍棒打了一下热辣辣疼痛难忍。手中的篮子也抛了一边去,恐怕那头窝蛋至少要伤害几个;因而他的酒也就醒了一半。他明白了,却又糊涂了,不知这篮子是怎么提回来的,是谁塞在他手中的;满腔的心意没得表达,倒做了件丢脸的事儿。他懊恼极了。他试图挣扎着起来,可是那只脚沾不得地,刚一动弹,又马上趴下去。

  一个推自行车的人在他旁边停住,弯下腰看看,说:“老人家,跟我走。”“同志,我的脚摔坏了。”那人安慰他说:“找医生。”一面拾起旁边的篮子,挂在车把上,扶他上了车,推他走出这烟筒似的小巷。这人的声音低沉,温和地询问着他何来、何去?可是,他没送他去医院,却进了一个虚掩着门的小院子。他在院子里喊:“王芬,有患者。”应声出来一个中年妇女,二人架他进了屋,让他坐在板床上,半仰着。中年妇女问:“是脚吗!”“是,右脚,唉哟!”中年妇女拎过来一只小凳子,把他的右脚架起来,替他脱去沾着污泥的鞋。“这儿疼吗?”“疼,疼。”“这儿呢?”“不疼。”“这儿呢?”“疼。”她轻轻一笑:“老人家,别怕,没伤着骨头,脱臼,就是崴了,一会就好的。”她轻轻地***着,—边和他搭讪着说话,他似乎忘记了疼痛。然而就在他不注意的时候,突然脚脖子“咯噔”一响,随之带来一阵剧痛,但很快就过去了。中年妇女松开手,笑笑说:“行了,下来走走看。”啊哟,可真是个神医,怎也不怎啦。他见那妇女的鼻子尖上,沁了一层汗珠,使了多大劲儿!

  这时,送他来的那人早提进他的篮子,倒了一盆热水,非要他洗脸、烫脚不可,说要早早休息,并不准他强调任何理由。这时他看清了他,这人已有五十来岁,头发花白,眼睛深陷,瘦瘦的个儿。他感觉这人说话,行事儿,有种说不出的力量,使你那么愿意接受,服从。“同志,看我,还没问您贵姓、尊称?”“姓谢,谢之正。”他说,“叫老谢吧。她是孩子妈,骨科医生,就叫她李医生。”就寝的时候,老谢让他跟自己睡在里间,李医生在外间,说大小子今天住厂了。

  事情就这么有趣,一个小时前离开谢家,这会儿又住进谢家。谢家好人多呵。

  他寻思着,别看这谢没有那谢阔绰,可人很深沉、正派、不虚。说不定也当着个什么。他钻进被窝的时候,试探地问:“老谢同志。你也得是个局长吧?”老谢忍不住哈哈笑了,安慰似的说:“当过,当过,哈哈……”“那,眼下呢?”“老人家,睡吧,你一定很累了。”

  次晨,他一觉醒来的时候,见老谢早叠好被子,正坐在床上吸烟。昨儿个是累了,酒也喝多了,在家里可没起得这么晚过。他刚洗过脸,外面李医生就买来了豆浆,大果子。老谢不仅深沉,原来还爱说个笑话,这一顿早餐,使他吃得痛快极了。而最使他敬服的,是老谢会算庄稼账,按他家的人口,算他家的收入,比他自己算得还清楚。说若实现他给作的计划,明年收入将会增加几倍。并且给他开了个条子,要他去某村找个叫种子迷的兑换点“千斤白”。感动得他不得不又询问起老谢到底是管的哪一宗?老谢微微一笑说:“石大哥,我的职责呵,就是想法让大家都富起来。”

  饭后,老谢直率地说:“老人家,大概留不住你,你若走,可不准步趱了。”又对着李医生:“玉芬,我八点有个会,你去送老人家上车站,给买上票。”但是,那一篮子头窝蛋,他说什么也要给老谢留下,他说老谢没有那个谢局长身体好,需要补养。老谢思忖会说:“如今农民富了,不像过去,靠抠鸡屁股过生活,可也有些户,还没有真正翻身。好,玉芬,这鸡蛋咱们要吧……”李医生把鸡蛋拿走了,一会儿,还回来空篮子。啊,他也了解庄稼人“抠鸡屁股”的生活。这话,着好熟呵……

  

  他一回到家,全家人都围上来,问这问那,问谢局长的全家人。他一下子没法回答,只说是坐汽车回来的。当他老伴拿出篮子里的旧毛巾时,不由惊叫道:“你个老东西。怎么把鸡蛋卖啦?”“没,没有,是送给老谢了。”“那,篮里的六元钱是哪儿的?”“啊,六元钱!”他的思想乱了:“老谢,谢局长,他们是哪一个?”

  这时,会计来通知他们去分红,他抓住会计。问:“柱子,告诉伯,咱县上有几个谢局长?”“谢局长?过去不知道,现在,我只知道有一个。哦,若算上政府领导,还有个谢县长。”“呀,县长,他是谢县长!……”他发了狂似的叫起来,叫得全家人发毛,老头子进了一趟城,不知怎么变得这样?问他,他摆手,他说需要好好地想想。

  他果然倚在被垛上,闭上了眼睛,静静地思索起来。

  他好像平生第一次这样地陷入了沉思。

    (原载于《人民日报》1982年12月20日)


 

于卓

  1961年生于沈阳,毕业于西北民族学院汉语言文学系,鲁迅文学院首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迄今已在《当代》、《十月》、《人民文学》、《中国作家》等发表小说400余万字,著有长篇小说《红色关系》、《挂职干部》、《首长秘书》;中短篇小说集《鱼在岸上》、《过日子没了心情》。主要作品有《七千万》、《八千万》、《九千万》等。曾获河北省第八届文艺振兴奖、河北省作协优秀作家奖、中国石油文学创作成果奖,第一、第二届中华铁人文学奖,以及多种文学期刊奖项。部分作品被译成西班牙语、法语等。现居河北省廊坊市,从事自由写作。中国作协会员。

 

 

七千万(中篇小说节选)

  晚饭后只要家里不来人,能源局局长贝先林看完新闻联播,总要独自出去散一会儿步。今晚他看完新闻联播后却是没有出门,一声不吭钻进了书房,坐在真皮转椅上抽烟。他心里合计着,等一会儿何星来了,自己拿什么口气跟他谈话妥当。

  如今贝先林越来越感觉到,想抓到全须全尾的何星,可不像前几年那么容易了。前几年何星当多种经营处处长时,贝先林只要在局机关大楼里咳嗽一声,何星准能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眼下何星摇身一变,成了金牛实业股份有限公司总经理,左手攥着四家公司三家工厂,右手提着两个酒店一个宾馆,在离局机关大楼老远的地方盖了自己的办公楼,面对面跟贝先林请示汇报的时候少了。有时贝先林找他有事,顺当了一下能找到,不顺当时就得七拐八绕。今天下午一值班,贝先林找不到何星,打他手机,就一个小姐说这个用户不在服务区,不得不把电话留到何星的***部。快下班的时候,何星才冒出来,说去了天津,问贝局长找他什么事。贝先林心里别扭,沉吟了半天说,股票的事,晚饭后你过来一趟。

  八点钟过一点,何星来了。贝先林的妻子把何星送到书房门口,过了几句家常话就转身走了。贝先林点着烟说,最近股民的牢骚不少,不知你怎么看这个事?何星坦然一笑,贝局长,您放心,这里头没麻烦,股民们是在瞎嚷嚷。贝先林弹弹烟灰道,我还说,市里那些人也在犯嘀咕。何星避开贝先林的目光,端起茶杯托着。

  金牛股票,是在两年前发行的,分企业法人股和职工内部股两种,每股面值一元,发行溢价为一元二角,法人股抛出去两个多亿,职工内部股敛回一个亿,能源局十几万职工或多或少都买了金牛股票。攥着三个多亿的股金,何星当时气派蛮大,张口就许愿,头年每股按一毛五到两毛分红。等到了兑现的日子却是没能兑现,分红利改成了送股,每十股送两股,慌得一些股民心里没着没落,眼巴巴盼着明年能分到红利。到了今年该分红利的时候,股民又是空欢喜一场,打发人的说法换成了暂不分红利,滚存利润,结果理事会和股东大会开得腻腻歪歪,意见码了一桌子。身为金牛董事长的贝先林,到这时才觉得自己平日里对何星这一块太马虎了,大家呛呛的一些问题,并不像何星平时跟自己说得那么不疼不痒,甚至有些事,他连都没说过,被动得说话直气短,在会上就没给何星好脸色。而何星倒能沉住气,要他解释的事情,经他舌头三拨两挑,光亮就闪现出来了,他说大家一时半会儿见不到红利,那是因为有些长期项目一年半载不好见回报,这就好比母鸡生蛋,得有个过程,心急吃不上热豆腐嘛。跟下来,何星的话就又有诱惑性了,说金牛股票正在争取上市,一旦上市炒起来,诸位就净等着发大财吧……

  何星瞥一眼沉默不语的贝先林说,贝局长,市里刮了什么风?我可是什么都没到啊。贝先林说,那边的人你可是万万得罪不起。何星跟上话,是,是。贝先林不再提股票的事了,何星掏出三五烟,猛一转话题说,贝局长,有件事想您的指示。何星打算近日飞日本,跟一家电讯株式会社洽谈合作意向。贝先林完没马上表态,过了半天才说,刚开完股东大会没几天,股东们的情绪还不稳定,你此时飞来飞去会叫人说东道西。贝先林早有耳闻,说何星拿股民的血汗钱逛美国游德国转香港,一夜间造掉十几万不当回事。何星脸上没有不满情绪,舔了一下嘴唇说,对对对,还是贝局长考虑问题细致。贝先林说,缓日子去,不耽误生意吧?何星说,我再跟日本人商量商量。贝先林点点头,打个哈欠问,还自己开车呀?小心哪天开到沟里,你的大奔驰可不比我这奥迪,刮了碰了不好配件!何星讪笑,不接话茬儿。

  股票风刮着刮着就刮过劲了,职工们的情绪渐渐归位,贝先林悬着的心总算是落了下来。谁知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又来了比股票更要命的麻烦,平阳市政府下来文件,要能源局一次性交纳城市建设附加费七千万,限期十天内。贝先林刚松口气,现在又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上。贝先林不会不明白,这七千万对能源局来说不是个小数目,平阳市的胃口越来越大了。当初能源局来平阳创业时,平阳还是个不起眼的小村子,如今人家成了市,就处处找事由挤你的油水。

  贝先林想起大前年修环城路的事,当时市里开口要能源局出三千万,贝先林就想修环城路不关能源局的事,能源局去凑哪门子热闹,于是就吭吭哧哧拖着,捂着腰包死活不往外掏钱。市里等米下锅,一来二去关系就闹僵了,官司一家伙打到国务院,省里和部里的友情自此提不到桌面上了。在国务院看来,闹翻了脸的省部两家,横竖说都是手心手背,还能偏向谁不偏向谁?便指示部省两家,不兴鸡皮酸脸,不许下绊子,鱼水关系鱼水情嘛,坐下来好好商量解决。部里见贝先林把事儿搞成了这样,就不再给他打气撑腰了。先前在三千万上头不低腰不弯的贝先林,这时也就灰溜溜的了,一口气没锁住,哆哆嗦嗦批出去三千万。事后,部里的某位领导气哼哼说,这不是败家子吗?这不是败家子是什么?能源局虽说家大业大,国有资产一百个亿都打不住,可是近两年效益上不去,也是罗锅上山——前(钱)紧。更新改造设备要钱,上新项目要钱,现代化办公要钱,发展教育要钱,改善医疗条件要钱,增建民宅要钱,涨工资要钱,离退休职工福利保障要钱,评省优部优国优要钱,提高企业知名度还得要钱,要钱的地方都不敢细琢磨。能源局的日子不景气,其实都写在了职工的脸上。灶底下少火,职工们能痛快吗?怨气撑圆了肚子后,职工们说能源局建局到现在,换了三茬局长,一茬比一茬不会关心老百姓,还编了几句顺口溜来发泄:头茬吃不了,二茬混个饱,三茬眼看讨,能源局早晚砸锅卖铁拉倒!按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如今能源局的光景不耐瞧,从根上说是吃了三角债的苦头。中央下决心清理三角债那会儿,能源局借东风讨回了一些外债,可至今还有七八亿要不回来,再加上境外的几项大工程算计不好,没赚到美元不说,还大把大把用人民币去填窟窿,家底眼瞅着见薄。

  掂掂这七千万够沉的了,又有期限卡着,贝先林跟党委书记关谈云一碰头,七千万就蹦到了局领导班子会上。班子会开了两个多钟头,死气沉沉,拢不正主题。关谈云坐在一片阳光里,不紧不慢地抽烟喝茶,脸上丝毫没有与七千万相关的表情,不接谁的话茬儿,更不打断哪个的发言,稳当得如一个局外人。

  从时间上说,关谈云跟班子里的人还没混到彼此不分的程度。两年前他从部里下来,下来前他是部经济开发部副部长,到了平阳后官升至正局级。部领导有心栽培他,说他下基层的路子对头,摔摔打打多积累点工作经验,回头好干大事业。走马上任后,关谈云并没有像一般新官上任那样,风风火火地往外踢头三脚,他只埋头抓党群口的工作,不过问贝先林掌心里的基建、工程、生产和多种经营,也不怎么参与财务和人事上的事,跟班子里的人,还有那几位资深的老总,关系处得都留有余地,上上下下笑脸往来。倒是他的腿脚显得勤快,时常到下面的二级单位现场办公,跟不痛快的处级干部谈心,帮窝窝囊囊的知识分子跑职称住房,替特困职工安排子女就业,邀请动不动就骂骂咧咧的离退休老干部开座谈会问寒问暖。

  另外对贝先林的家事,他也是格外上心。贝先林的妻子是家属工,闹转正闹了几十年,贝先林躲躲闪闪就是不肯出力。一次趁贝先林去加拿大考察,关谈云做主把贝先林的妻子转了正。考虑到光转贝先林妻子一人不合适,将一个劳模的老伴也一并转了。贝先林从国外回来后,心里有点忽悠,可一看妻子那张喜兴脸,也就没说什么,心想转就转了吧,反正是关书记出面办的事,自己到啥时候都能说清楚。可是没想到后来还是出了乱子,两个局级离休干部,伙着一群老工人找贝先生闹老婆转正,贝先林遮遮掩掩说这事关书记能解决,你们去找关书记。闹事的人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嚷嚷说找过关书记了。关谈云那会儿对这些人说,贝局长辛辛苦苦也不容易,大家要多理解贝局长,人心都是肉长的嘛!了学舌,贝先林的火直往脑门上顶,有苦难言。当初他不给妻子使劲,怕的就是出现眼下这种局面,心说老关啊老关,你叫我老婆乐呵了让我吃苦了。那些人见贝先林吞吞吐吐不给痛快话,就联名写状子,派代表进京叫屈,状告贝先林以权谋私肥水不流外人田,事情闹得沸沸扬扬,部领导很不满意。解铃还需系铃人,此事后来给关谈云的巴掌抹平了,关谈云在部里熟门熟路,一番活动后,回来就把局里五十余名家属工统统转正了,职工们一片喝彩。贝先林从这起转正风波中,看到了关谈云左右事的潜在能力……

  现在会开不下去了,贝先林放下不锈钢真空杯,望着关谈云说,关书记,你给综合综合吧。关谈云直起脖子说,大家讲得不错,贝局长你是一家之主,还是你定个调子,这样大家心里就踏实了。大家看看局长和书记,然后附和着书记的话说,贝局长您就定个调子吧……贝先林感觉自己被孤立了,会再开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名堂,于是说大家要是没别的,就先到这里吧。

  下午一上班,基建处卫处长来跟贝先林汇报。贝先林被这七千万城市建设附加费搞得晕头转向,上午开班子会前,他嘱咐卫处长算算细账,把有关数据核对一下,看看七千万叫不叫准。卫处长说,贝局长,从建局到现在,市里把咱们工业建筑和民用建筑总面积算了个八九不离十,抠条款也找不出什么毛病。贝先林手撑着沙发扶手坐下,闭了会儿眼睛,然后一扬手说,老卫,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卫处长走后,他点了一支烟,想理一理自己的思绪,他知道班子里的人从今往后都会躲着七千万走道,看自己一个人折腾。唉,给,还是不给呢?他又三心二意了。给了,部里能甘心吗?职工能一言不发吗?不给,不给的后果跑得了停水断电挖沟掘路?如今局里跟市里的关系,远赶不上从前了,从前的好光景都睡在了局里。20世纪70年代初期,能源局来平阳建造基地,那时的平阳,街没街样,楼没楼形,最高的建筑物怕是火葬场的那个烟囱了。很不起眼的一个小县城,县财政傍着农副业度日,县长县委书记的官位比能源局局长和党委书记低两格,能源局一拉开架式就是正局级单位。那时县头头们到能源局来,不是无偿提供土地,便是廉价支援民工,说话办事都仰着脸,哪敢大声大气。有一年县里建水库,能源局敞亮,刷一下就甩过去二十万,县长感动得直流泪,亲自扛块匾到能源局来答谢。水库建成后,县领导把能源局领导毕恭毕敬请去剪彩,剪了彩县长才说,水库还没起名儿呢,再三让局长赐名。那时的局长叫赵双,赵双一激动说,叫连心咋样?县里大小领导都说连心好,有意义,就立了块大青石,镌刻上“连心水库”四个大字。在计划经济时期,能源局在地方上办事,那是说一不二,相中了哪块地皮,踩上一脚就是我的了。后来搞改革开放,市场经济叫响了,两家的当家人也换了几茬,局市间的一些事儿也就越办越不明白了。

  平阳的地理位置显眼,夹在京津两座大城市之间,各距百十公里。在能源局来安家落户前,平阳民间就有了这样的顺口溜: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进不了京津,落户平阳。大概是在80年代中期,平阳人会精打细算了,经济意识也有了,再跟能源局打交道,甭管公事私事,都能开出个价码,紧把着土地脱贫致富,经济眼见腾飞。似乎是在能源局打盹的工夫,平阳由县升至为地级市,县长和县委书记猛地往起一蹿,就甩掉了头上县团级的旧帽子,跟能源局局长和党委书记平肩齐头了。能源局领导和职工财大气粗的优越感,自此画上了句号。市里不再把能源局当大爷供着了,即便是抽冷子喊一声大爷,能源局也不敢随便吭声,吭声了能不给压岁钱?给少了能行?贝先林憋气,心想如今跟市里软硬都不是,硬了头破血流,软了当孙子,甚至有时连孙子都当不成。去年年底,为征一块地皮盖老干部活动中心,他给市长和市委书记分别送去一台电脑,这两台电脑是半月前日本一家公司总裁来局里洽谈合作意向后送给贝先林和关谈云的,合下来两台电脑也值个几万块钱。谁知道三天后,《平阳日报》头版头条位置发了一则消息,内容是为增强市局间文化交流、促进科教事业迅速发展,日前市委市政府向能源局电教中心赠送两台电脑,价值人民币近六万元。贝先林那天气得一摔报纸,心想这不是叫人家涮着玩吗……

  秘书送来一份打印讲话稿,贝先林明天下午要在局质检工作总结大会上讲话。秘书走后,他踱步到窗前,窗外阳光融融,树木绿得鲜亮。贝先林想,七千万搁在自己肩上够受,得想办法把关书记也拉进来使劲才行。于是贝先林就有了初步的打算,兵分两路出击,让关书记去部里下下毛毛雨,找条后路留在脚边,自己则奔省城,找前任市长汤涛说句话,压压七千万。

  汤涛现在是省某部的副部长,过去贝先林跟他的关系还可以。那几年,贝先林先后帮他解决了三十多个人的工作,还两次塞给他近千万的基建工程。汤涛离开平阳前对贝先林说,老贝呀,往后省里有什么事,尽管找我。我这个人你还不知道,你敬我一尺,我还你一丈。想到这儿,贝先林便来到关谈云办公室。

  贝先林掏出烟,磕出一根递给关谈云。闲聊了一阵子,贝先林才把话题切到七千万上。关书记,七千万现在可是压得咱们喘不过气来。如果这事处理不当,今后咱俩怕是都没好日子过了。关谈云点点头说,老贝,你有啥办法尽管说出来。贝先林眯起眼睛,狠吸了一口烟道,关书记,你看这样好不好,你我同时出击,我到省里活动,你去部里跑跑。关谈云想了想说,这样也好,死马当活马医吧。贝先林吐口烟,岔开话题,关书记,你可有日子没回北京喽,也该回家看看了。关谈云一笑道,那你平时就多给我找点往北京跑的差事。贝先林也笑着说,老关,依我看呀,你还是把家搬平阳来算了,一心不可二用哟!这时电话铃响了,关谈云拿起电话,没想到对方是找贝局长。他把话筒递给贝先林,贝先林了没几句,就急慌慌说,我这就下去。贝先林走后,大连绿岛大酒店总经理邢全柱打来电话,讲下星期四,酒店举办绿岛春潮时装表演,请关书记过去散散心,关谈云说走不开,你们好好搞吧。

  关谈云跟邢全柱有点关系。邢全柱的小姨子和关谈云的小姨子在一个单位,这是关谈云去年去大连整顿酒店班子时挖出来的关系,邢全柱那次没被拿下来,多少是沾了小姨子的光。邢全柱管理酒店没毛病,就是公款吃喝没节制,大模大样睡外国女人不在乎,另外他猛给手下员工发钱,也招惹了局内一些人眼热。总之,那次关谈云若不是想放过邢全柱,邢全柱也就没地方狂了。所以邢全柱忘不了关谈云的关照。那次冲关谈云没收拾邢全柱,贝先林事后老大不满意,曾在班子民主生活会上露过不满情绪。当时关谈云的解释有二,一是酒店经济效益不错,突然拿下邢全柱,一时没人能顶上去;二是邢全柱的事应以批评教育为主,召他回基地,无疑是给基地增添不稳定因素。其实,大家心里明镜闪闪,贝先林绕弯子支使关谈云去大连,真正的用意是想借刀杀人。假如邢全柱老老实实贝先林摆布,贝先林也就不会忽悠关谈云去大连整顿领导班子了。贝先林的这次失手,倒是给了关谈云一次争取人心的机会。

  关谈云每天在局机关食堂吃处级标准的工作餐,两菜一汤。按理他应该吃局级标准的小炒,冲这一点食堂的人都说关书记廉洁,不像是局级领导。降格吃饭这个事,局宣传部部长认为有内涵,想写写,关谈云没同意。步下食堂门口的台阶,关谈云看天色不好,像要下雨,就匆匆忙忙往回赶。他住在四家属区的一套母子间里,两小室,没客厅,厨房和卫生间的面积也都不大。四家属区离局机关办公楼不远,走路六七分钟的事。关谈云到家不久,安装公司经理王海就来了。王海在官场上随关谈云的步子,但平时跟得不显山不露水。王海能从生活公司副书记的位置跳到安装公司经理这个宝座,关谈云是出了力的。那时关谈云刚来平阳半年,赶上二级单位领导班子调整,贝局长和一个资深的副局长都想在安装公司经理这个位置上安排自己的人,事情咯叽咯叽的就闹僵了,搞得安装公司一片混乱。这时关谈云就站了出来,保举王海当经理。没人说关谈云跟王海有什么特殊关系或是复杂背景,于是王海就捡了个便宜,他对关书记自然十分感激。王海到任后,在家里摆了一桌海鲜宴请关谈云。那天关谈云进了王海家,没想到屋子里坐着市委书记赵萍珍。

  寒暄时关谈云才知道,赵书记是王海的表姑。关谈云就指王海的鼻子说,好哇,你还有这样的埋伏。他想,要是局里人知道了王海跟赵书记这层亲戚关系,自己不被别人戳后脑勺才怪哩。赵萍珍说,这孩子最大的优点就是嘴紧,心眼实在,日后他要是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关书记您别客气,只管批评他。关谈云说,哪里哪里,我也就这么两下子。赵萍珍开玩笑说,两下子还不够用呀关书记,我可是只有那么一下子。

  过去关谈云跟赵萍珍接触过几次,知道她的一些经历。赵萍珍今年五十来岁,高中文化,是个土生土长的平阳人。她是从基层一步一步走上来的,工作能力虽说比不上市长王庆河,可她在平阳有群众基础,工作干得既不冒火也不拉后,在官场上一直平平稳稳。

  酒喝到酣处,关谈云对赵萍珍说,我初来乍到,水土不服,以后少不了会麻烦赵书记。赵萍珍客气地笑道,好说,好说。现在是党政分家,平阳的事,市长管一大半,我这书记观念跟不上趟了,给市长打打下手还行。市长年轻,我再干几年就该退出了。王海插话问,姑,党校的大本拿到了吗?赵萍珍看一眼关谈云说,今年吧。关谈云想,她这把年纪的人了还去奔文凭,也不容易啊。关谈云说,赵书记,在平阳,您可称得上是德高望重啊!赵萍珍拿起餐巾纸,摆摆手说,关书记,您可别这么说,有些事,我还得请教王海呢。再说这巴掌大的平阳,也比不过你们能源局,你们要人有人,要钱有钱,日子比市里过得好,今后我的工作,还得仰仗关书记关照呢。关谈云掰开一只螃蟹腿说,赵书记,能为您做点什么,我可是求之不得。来来来,赵书记,我敬您一杯。赵萍珍半推半就说,还让喝?再喝就出洋相了。

  事后关谈云在自己的权限范围内,倒是没少给赵萍珍方便。去年赵萍珍牵头搞教育下乡扶贫,关谈云让局里资助了五十万。同样,赵萍珍也没少给关谈云开绿灯,局子弟中学超负荷,再建房子没地皮不说,师资也是件头疼的事,后来赵萍珍一句话就接走了三个班的学生;局里打算办一本内部准印的《党风》,拿到省里报批,结果批回来一鼻子灰,关谈云一看玩不转了,只好去找赵萍珍,赵萍珍说那我试试吧,支使个秘书去省里就把关谈云的难事解决了。曾有一阵子,贝先林对关谈云和赵萍珍的合作很不舒服,因为他得到消息说,市政府那头甩脸子了,说贝局长成心晾王市长,有钱哭穷,戳在开发区里的能源贸易公司,不过是一个空壳儿……

  王海坐在关谈云家里东拉西扯了半天,话题才引到七千万上。关书记,说局里开会议了七千万?关谈云笑而不语,手里摆弄着时好时坏的电动剃须刀。王海瞟了关谈云一眼,吞吞吐吐道,关书记,我中午到我姑家去了。关谈云瞅瞅王海,心领神会地说,这一次贝局长的压力不小呀。王海说,明摆着这是市长在冲局长使邪劲。关谈云马上沉脸道,不要在背后瞎嘀咕,贝局长够上火的了。王海连连点头,咧着嘴说,关书记,还是你通情达理。关谈云弄响了剃须刀,笑出了声。王海离去不久,关谈云给贝先林打电话,说他明天上午回北京,看看贝局长还有没有什么要交待。贝先林说,我明后天也动身。关书记,部里就靠你费心了,但愿在七千万上,部里能有什么好办法。关谈云说,我看问题不大。

  放下电话,贝先林心里乱乱糟糟,总觉得王庆河在七千万上借风挽扣。因为他隐约记得有关城市建设附加费,早几年国家像是有个什么说法,从哪年哪月起这么执行,从哪年哪月起那么执行,可王庆河是一口气把账算到了70年代。不过这一层怀疑,他没有跟关谈云挑明。贝先林说去省里找汤涛帮助不假,另外就是他打算请请有关部门,套套近乎,调查一下有关城市建设附加费这个事,国家到底有没有红头文件,省里有没有一个统一的说法,这样也好知道王庆河在七千万上打了多少埋伏。一细想王庆河,贝先林眼前就一片模糊,搞不懂为什么回回出事,被动的准是自己。

  ……

(原载于《人民文学》1996年第12期)


 

张玉清

  笔名玉清,1966年出生,籍贯河北省香河县。河北省儿童文学委员会主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理事,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2005年被评为第二届河北省“十佳青年作家”。 多年从事儿童文学创作,出版《青春风景》、《少年行》、《画眉》、《我要做一匹斑马》、《危险的夏天》等作品12部。作品多次获奖入选全国各种选集,并有20万字在日本翻译发表,日本作家笠原肇在日本出版了对玉清作品的研究专集《玉清研究》。有作品被选入北京市中学语文课外读本。近年来转向成人文学创作,在《人民文学》、《花城》、《山花》等杂志发表《谁是叛徒》等中短篇小说。短篇小说《地下室里的猫》获《人民文学》2010年度优秀作品奖。

 地下室里的猫(短篇小说)

  小姑娘最初说起那只猫的时候,妈妈并没有在意。小姑娘说:“妈妈,咱们地下室斜对门那间,进了一只猫。”

  妈妈说:“嗯,进了一只猫。快吃吧,菜别凉了。”

  小姑娘和妈妈正吃午饭。小姑娘夹了两口菜,说:“它出不去了。”

  妈妈说:“嗯,出不去了。”

  小姑娘说:“它哇哇叫。”

  妈妈说:“嗯,哇哇叫。”

  小姑娘为他*的漫不经心有点不耐烦,语气加重加快了:“它不停地叫呢。”

  妈妈说:“啊啊,是吗?它为什么要不停地叫?”

  小姑娘生气了:“它出不去了呀!”

  妈妈说:“哦,出不去了,出不去了。它为什么出不去了呢?”

  小姑娘气恼地蹾下了饭碗:“那家没人住,地下室没人开门,它当然出不去了!”

  “哦,哦,”妈妈说,见小姑娘不肯吃饭了,不得不重视起她的话题,“那是7号吧,咱们地下室斜对门靠里间那家,对,是7号,咱们这个楼里就这家还没有住人了,都好几年了,买了房子却一直不来住,人家肯定是另有住处,买房子就为升值,如今啊,这房子可真是涨得厉害。快吃饭吧。可是,可是那只猫,它能进去怎么却不能出来了呢?”

  小姑娘觉得妈妈有点弱智,但毕竟态度已经严肃了,就原谅了妈妈,重新端起了饭碗,并向妈妈解释:“它是从窗子进去的,从窗子外面进去容易,可要想从里面出去就难了呀。”

  “哦,对,对对。”妈妈恍然大悟,不用再做更多的解释,妈妈明白了。她们居住的这所楼的地下室是半地下结构,地下室的小窗子,在外面只比地面高出一尺,所以一只猫要想由窗外跳到里面来,那是相当容易,但跳进里面之后想再跳出去,就又有了相当的难度,现在从窗子到地面有一米半高了。那家没有住人,地下室里空空如也,没有可以借助攀援的杂物。如果我们做一下试验就会发现,这个世界上的猫不是百分百都有一下子跳起到一米半高的本领,想来这只误入的猫也不具备这个本领,所以出不去了。还有一个疑点,窗子上不是有玻璃吗?一只猫怎么会轻易破窗而入呢?只有一个解释,窗子上没有玻璃。窗子上为什么没有玻璃呢?当然是人为的,原本是有的,现在没有了。去年,小姑娘家的窗子就被砸掉过,丢失了里面的杂物,估计是让小蟊贼偷去卖废品了,因为价值不足百元,也没有报案,小姑娘家用一块铁板处理了善后,把窗子从里面钉死了,想来这家的窗子也是类似的命运。至于为什么里面并没有杂物可偷还要砸窗子,可能有三种解释:一是蟊贼没有看清,以为里面有东西;二是看清了里面没有东西,出于失落和愤慨所以砸窗子;三是砸得顺手了,砸完了小姑娘家就砸那家,也没管里面有没有东西。

  或者还有第四种可能:那就是蟊贼被冤枉了,砸窗子其实只是淘气的小孩子所为。但不管怎么样,如今的现实是,一只猫掉进去出不来了。

  事情的来龙去脉闹明白了,母女间的对话也该结束了,小姑娘似乎还有话说,但这时饭已经吃好了,中午时间是有限的,还有二十分钟就该上学了,妈妈起身去为小姑娘整理书包,把下午不用的书本掏出来,把要用的书本装进去,放一小袋不带壳的零食,把水瓶灌好了水。小姑娘呢?像往常一样,赶紧跑进卫生间,漱一漱口,洗一洗脸,擦一擦油,再解一个手。解手的需要并不迫切,但很有必要,在家里解了就可以在学校减少一次,这样可以在学校里把更多的时间用于学习,这是有好处的。

  这些琐碎都做完,小姑娘就该背起书包上学了,不能再耽搁,否则就有迟到的危险。身为中国学生,迟到了可不得了,迟到了就会被值日老师逮到,被值日老师逮到了,就会被班级扣分,被班级扣分了,就会被班主任瞪,被班主任瞪了,就会被有集体荣誉感的同学瞪,被同学瞪了,就会被孤立,被孤立了,就会日子很不好过,日子很不好过了,就会心情不好,心情不好了,就会学习不好,学习不好了,就会考不上好大学,考不上好大学了,就会将来没有好工作,没有好工作了,就会男人娶不到好老婆女人嫁不到好老公,男人娶不到好老婆女人嫁不到好老公了,就会养育不出好子女,养育不出好子女了,生命就会失去意义了,一只蝴蝶在里约热内卢扇动了一下翅膀,于是在北京掀起了一场风暴,你看身为中国学生,这随便迟到的危害有多大!所以小姑娘不敢迟到,因此没有再与妈妈进行有关这只猫的话题。

  但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那只猫还在地下室里。  

  第二天中午吃饭时,小姑娘又提起来了:“妈妈,那只猫还在叫呢,一声声地,好可怜呀。”

  妈妈说:“哦,还叫呢吗?我这两天没去地下室。”这两天是双休日,妈妈不用去地下室里推车。

  小姑娘说:“叫呢,声音都变了,可惨了。”

  妈妈说:“让它叫吧。”

  小姑娘说:“不能帮帮它吗?”

  妈妈说:“怎么帮?那家人不在,那间屋谁也进不去。别说它了,快吃饭吧。”

  小姑娘迟疑着说:“可它叫得太惨了,太惨了呀。”

  妈妈不耐烦了:“它叫它的,关你什么事?咱也管不了,没法帮它。你只管好你的学习吧,这与你没关系!”

  小姑娘不说话了,默默地吃饭,吃完饭跑进卫生间,漱一漱口洗一洗脸擦一擦油,再解一个手,就去上学了。如果这事确实像妈妈说的那样,与小姑娘没有关系,我们这个故事就该结束了。可是这事却偏偏与小姑娘扯上了关系。

  第二天早上,小姑娘不肯去地下室里推自行车了。小姑娘像往常一样背着书包出门,下楼梯,本来应该去地下室里推了自行车骑了车子去学校,可是过了两分钟,妈妈却到小姑娘急急地按楼门的对讲铃,赶紧接了,原来是小姑娘叫妈妈下去给她推车子。

  来不及细想,妈妈赶紧下楼去,见小姑娘等在楼门口,因为怕迟到而显得很焦急,妈妈一边走一边问:“怎么不自己推车子?”

  小姑娘小声说:“怕猫叫。”

  妈妈来不及理论,赶紧跑去地下室给小姑娘推出了自行车,小姑娘骑上车子跑了。妈妈在后面追了一句:“怎么这么胆小!慢慢骑,别急——”

  妈妈原地呆了呆,急然意识到刚才去地下室时,到那只猫叫得是挺惨的,就回身去了地下室,她想那只猫到底在怎样地叫,刚才只顾了推车子,没有细猫叫。

  妈妈进了地下室,在曲曲弯弯的过道里,往里面走了一段,到了猫叫。一开始声音是细小的,没觉得怎样,可是再往里走,拐一个弯,再接近自己家地下室时,那猫的叫声渐渐得清晰了,尽管妈妈有心理准备,却还是得心尖一颤。

  “喵——”仍然是猫的叫声,可是声调却是妈妈从来没有到过的,那声调尖厉、凄惨、绝望、无助,让人上去心里发紧,心尖颤动。平常猫的叫声是两个音节相连的,“喵喵,喵喵。”而这只猫此时只发出一个音节“喵”,而且持续地发出来,或短或长,“喵!”“喵——”“喵——”“喵!”到有人来的脚步声,猫叫出的声音更大更急促了,“喵!喵!喵!”声调里在绝望无助中添加了求助的成份。这是一种让人了受不了的声音,像有一根针一下一下地刺你心尖中最柔软的部分。

  妈妈逃也似的出了地下室。她的胸腔里难受得很,怪不得女儿不肯进去推车子呢,这猫叫得确实太让人受不了啦。

  妈妈也是个善良的人,从地下室回来,一边上楼梯,一边在心里想好了应该给物业打一个电话。

  回到家,等到物业差不多有人了,电话打过去,如此这般跟物业一说,要求物业想办法救助这只猫。物业那边接电话的女子有礼貌地说:“好的,我们马上通知那家人,让他们把猫放出来。”

  放下电话,妈妈松了口气,就去上班了,今天是星期一。去地下室推自行车时,又那猫叫,真是让人心里发紧。

  中午下班时,那猫还在叫,顾不得多想,赶紧回家做饭。饭刚做好,小姑娘在楼下按铃叫她,小姑娘放学回来了,却不敢推车子去地下室,而车子又必须放进地下室,放在外面有被偷走的可能,这个小区丢自行车可不是一辆两辆了。真添麻烦!妈妈赶紧下楼去帮小姑娘放自行车,那猫当然还在叫。放好了自行车,小姑娘在楼梯口等着妈妈,问:“还在叫吗?”

  妈妈说:“还在叫。我已经给物业打电话了,可他们还没有过来。”

  中午上学时,妈妈跟着小姑娘下楼,帮她把自行车从地下室推出来。

  晚上,猫还在叫。也就是说一整天过去了,问题还没有解决,妈妈有些生气,给物业打电话,但物业已经下班了,这个小区不大,物业不值夜班。只好等到明天再打。到了小姑娘下晚自习回家的时间,妈妈提前等在楼门口,帮小姑娘把车子推进地下室。猫还在叫,在夜晚里显得比白天多了一层瘆人。

  第二天早上妈妈当然也得帮小姑娘去推车子。送走了小姑娘,妈妈又往物业打电话,问他们为什么昨天没有解决这只猫的问题。接电话的还是昨天那个女子,仍然有礼貌,先是表示了歉意,然后解释说找不到那家业主,业主留的电话已经变了,联系不上,因而这个问题无法解决。

  联系不上就无法解决?妈妈不接受这个回答。

  物业女子说联系不上当然就无法解决了,只有业主自己能打开门放出那只猫,别人做不到啊。

  110呢?找110不行吗?妈妈说。

  找了,110也说没办法,咱们小区地下室的窗子太小,人爬不进去,要不他们倒是可以爬进去把猫抱出来。

  那,把门锁砸开不就行了吗?妈妈说。

  砸锁?谁砸?除了业主有权砸自己的门锁,别人无权在没有主人授权的情况下砸别人的门锁。这是受法律保护的。

  110不能砸吗?

  110也不能砸,我们问过了。110也不能随便砸别人的门锁。您没有那么一句话嘛,西方的民谚,别人的屋子,风可以进,雨可以进,国王不可以进。

  妈妈没有得太明白,但知道是不能解决了:“那,就没有办法了?可那只猫叫得太可怜了,要是再不放出来,它就活不成了。”

  “活不成也没办法,这样吧,我们尽量再找一找业主吧。其实我们也一直在找他,他的物业费一直没有交呢。”

  妈妈说:“你们爱怎么样怎么样吧,这事本来也跟我没什么关系。”

  放下电话,妈妈虽然不满意,但也没有很生气,也没有很发愁,其实也是,这不是什么大事,麻烦也不是很大,这几天帮女儿推一推车子就行了,也就是几天的事,等那只猫饿死了,也就没事了。

  不用几天,现在已经是第四天了。中午,妈妈往地下室里推车时,已经能够出来那只猫的声音比昨天衰弱了许多。到了晚上,妈妈再去地下室,那猫已经不叫了,妈妈以为它死了,心里轻松了一下,想着再不用到它的声音,而且明天就不用再替女儿推车子了。不料妈妈走到自家地下室门前时,离得近了,到人的脚步声,那猫忽然又叫了起来,倒吓了妈妈一跳,赶紧放下车子逃走了。

  又捱了一夜,早上妈妈再去地下室里推车子,猫已经没有了声音。妈妈没有完全确信,把车子交给了女儿后,妈妈又返回地下室,蹑手蹑脚走到7号门之前,侧耳细,确实没有声音,很安静。但妈妈还是不放心,于是用脚在铁门上踢了一下,又踢一下,“喵。”那只猫忽地又叫了,声音细小,有点像婴儿在哭,但求助的气氛更其浓稠深远,妈妈又吓了一跳,赶紧往外走,背后猫还在叫:“喵……”

  妈妈想,这只猫可真经活。

  但中午妈妈再踢门时,猫终于完全没有了声音。

  晚上,小姑娘放学回来,妈妈替她把车子放进地下室,最后一次再踢了7号的门,仍然没有声音,确实没有声音。妈妈放心了,这只猫终于死了。

  回到家里,妈妈向小姑娘宣布:“那只猫死了。”

  小姑娘沉默着没有说什么。

  妈妈又加了一句:“它不会再叫了。”

  小姑娘还是没做声,回到自己屋里做作业。

  妈妈没有想到事情会往更复杂的方向发展,第二天早上本该小姑娘自己去地下室里推车子了,可是小姑娘下了楼,很快又在楼下按铃,妈妈赶到楼下,小姑娘的车子没有推出来,小姑娘说:“猫还在叫。”

  妈妈心下疑惑地去地下室里推出了车子,并没有到叫声,打发走了小姑娘之后,妈妈又回到7号门前,认真地,没有声音,踢门,还是没有声音,又反复踢门,仍然没有声音。确信猫已经死掉了。

  妈妈怏怏地走出来。可是小姑娘怎么说猫还在叫呢?错了吗?怎么回事?

  麻烦还没有结束。中午,妈妈正在楼上做饭,包好了饺子,正要煮,铃响了,是女儿,要妈妈下楼去帮她推车子。

  妈妈对着话筒说,你自己推进去吧,那猫已经死了,不会叫了。

  小姑娘说,会叫,还叫呢。

  那猫已经死了,真的死了,怎么会叫呢?妈妈说。

  小姑娘说,叫呢,还叫呢。

  胡说,死了它怎么会叫呢!

  但妈妈还是下了楼,帮女儿去推车子,但这次妈妈要求女儿跟着自己一起进地下室,到了7号门前,妈妈说:“你,有叫声吗?”

  小姑娘沉默着。

  妈妈问:“有声音吗?”

  小姑娘小声说:“没有。”

  妈妈说:“对了,没有,一点动静也没有,它早死了,昨天就死了,怎么会叫呢?”

  回到家,煮饺子吃饭,等到上学时,这次是小姑娘自己进地下室推的车子,没有再按铃叫妈妈。他*的心才踏实下来。

  可是晚自习放学以后,小姑娘又把妈妈叫了下来,她还是不敢进地下室。妈妈有些烦躁,硬把小姑娘拽进地下室,让她自己推着车子,一边问:“有猫叫吗?有吗?你到有猫叫吗?”

  小姑娘不吭声,逼得急了,才说:“我刚刚一下来,到了有猫叫,才跑出去,你一来,又没有了。”

  “新鲜了,怎么会我一来就没有了,你一来就有了?”妈妈说。

  小姑娘说:“就是嘛……我还骗你?”

  妈妈说:“那就奇怪了,没有的事。”

  放好了车子,母女两人出了地下室,到楼门口,妈妈说:“你现在下去,看看还有没有猫叫。”

  小姑娘不肯,妈妈说就在楼梯口等她,让她不要怕。执拗了几下,小姑娘硬着头皮下去了,很快就小跑着出来。

  “有猫叫吗?”妈妈急切地问。

  “没有。”小姑娘迟疑着说,“你一在,就什么都没有了。”

  妈妈笑了,说:“根本就是没有,你岔了。”

  这之后小姑娘没有再叫妈妈帮她推车子。妈妈还以为问题解决了呢,可是过了几天,妈妈发现小姑娘并没有把车子放进自家的地下室,而是或者放在楼门口,或者放在地下室的过道上,妈妈于是提醒小姑娘自行车放在楼门口有丢掉的危险,放在地下室的过道上则会挡了别人的道,都不可取,但小姑娘的一句话让妈妈感到了事态的严重,小姑娘说:“我一走进地下室,总会到有猫叫,心里紧紧的,喘不上气来。”

  妈妈说:“可那只猫早已经死了呀,这你知道的。”

  小姑娘说:“我知道。”

  妈妈说:“死了的猫肯定不会叫,地下室里又没有别的猫,你怎么会总是到猫叫呢。”

  小姑娘说:“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总是到它叫,我知道它死了,可还是好像到它在叫。”

  天哪,妈妈猛然意识到,这是幻啊!妈妈也是大学文化呢,虽然不学医,一些基本知识还是懂一些。怪不得这几天总觉得有哪点不对劲呢,只是没有想到这里。妈妈着急地问女儿:“那你现在觉得怎么样?到猫叫?”

  小姑娘觉得有些奇怪:“现在当然不到,我进地下室才得到,在别处不到。”

  “那,你写作业吧,写完作业早点睡觉。你别去地下室了,还是妈妈帮你推车子吧。”妈妈匆忙结束了话题,她不敢再跟小姑娘讨论这件事了,怕它会顺着思路延伸起来,要是小姑娘在家里也到猫叫,那可就是大麻烦了。

  第二天,妈妈请假去了医院,挂了心理门诊,专家号,一百元一位,心理门诊收费不同于普通门诊,别的门诊专家号才十四元。

  接诊专家是个三十岁出头的年轻医生,这让妈妈有点失望,一百元挂的专家不是她想像中的德高望重的老头。妈妈仔细盯了一眼年轻医生的胸牌,上面写着“医学博士”, 医学博士应该是水平可以的吧,虽然年轻,但学历高呀。妈妈在医学博士的示意下,忐忑地坐下来。

  博士先发制人:“您是为别人来的吧?看得出来,您自己的心理没有问题,非常健康,那么是,为女儿?”

  妈妈还真是被这博士一下子给镇住了,她有点张惶,左右看了看,又看看身后,没有别的人,诊室的门关得很严实,妈妈老实地点头交待:“是。可您怎么知道我是为女儿来的?”妈妈心理有点莫名地害怕,仿佛女儿身上的某些秘密让这博士给戳破了。

  博士笑了:“您别紧张,这一点不神秘,我只是从您的眼睛、表情和身体动作姿势判断出来的,这是我们心理学专业唯一的技能,除此之外我们跟别人比一无是处。”

  妈妈松了口气,对这博士有了些好感,看来他还真是挺有水平。

  “您女儿叫什么名字?”在正式进入话题之前,博士要登记,这是必须的。

  “还要记名字吗?”妈妈问。

  “要记。您看别的门诊不是也要记吗?”

  但别的门诊对名字不敏感,妈妈想,那就记自己的名字吧。但说出口时,妈妈进一步说了一个假名字。

  博士没有什么表示,认真地记下来,放下笔,说:“您想咨询什么问题?”

  “我女儿有点幻,是由一只猫引起的……”妈妈一五一十说下去,因为登记的是假名字,妈妈很放松,叙述得详细到位。

  博士一直认真地着,等妈妈说完了,博士说:“就这些吗?您叙述得真好,都不用我再问什么了,得出您很有文化,应该是本科毕业。”

  妈妈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在家里打了腹稿,我学中文的。您看,我女儿,不会是精神上出了问题吧?”

  “这个嘛,我怎么回答您呢?我可以回答您这是心理上的问题,这样您就不紧张了,但是其实它也可以说是精神上的问题,只是还没有严重到符合精神病诊断标准的程度,但您不必紧张,不是说一提精神问题就有多么可怕,要说精神问题,我们每个人精神上都有问题,我自己也有精神问题,现在这个社会人的压力太大,学生的压力更大,但这并不可怕,只要对症施治就是了。从您女儿现在的表现看,她没有其他方面的异常,睡眠正常,没有抑郁,也没有其它的精神变化,幻也只是在地下室里才有,属于一个具体的特定环境,她只是对这个特定环境敏感,过于敏感,这个问题并不多么严重,当然我们也不能让她这种状况任其发展,任其发展还是有危险性的,对她的成长也不利,因此我们还是要进行干预。”

  “那怎么干预?”妈妈急切地问。

   “嗯,”博士沉吟着,“有两种办法,一种是药物干预,一种是心理干预,看您选择哪一种?”

  “药物,用什么药物?该不是治疗精神病的吧?”

  “差不多。”博士说。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说治精神病的药能把人吃傻,最好是能不用药就不用药,那种药一吃,孩子还怎么学习呀?”妈妈说。

  “我也是替您这样考虑,那么我们就试一试采取心理干预的方案?正好我和我的导师在进行这项课题。”

  “那,怎么干预呢?”

  “很简单,”博士说,“您好,您只要准备一份猫叫的录音带就行了,然后把录音带每天放给您的女儿,最初的时候的时间可以短一些,之后逐渐加长时间,我会给您写一个时间方案,您照着做就行,用不了多久,您的女儿就会好了。”

  “啊?”妈妈有些吃惊,也有些怀疑,“就这么……简单?”

  博士说:“真理都是很简单的。您的女儿是受了猫叫的刺激,这种刺激其实并不是多么强烈,要是一般人不会觉得怎么样,只是您女儿天生敏感,她也许是一个过于多情善感的性格。我们就针对她的敏感给她采取措施,让她变得不敏感,也就治好了她的病。在心理学上,这叫做降低她的感觉阈值。”

  “感觉阈值?”

  “是的,她不是对猫叫过于敏感吗?那就让她多猫叫,多了,也就不怕了。您知道,一个人过于多情善感对她是没有好处的。我们这样做,不但是对她治疗,对她将来的成长也有益。”

  “可是,这样做,不会更刺激她吧?要是刺激得她更严重了……”妈妈担心地说。

  “不会的。”博士说,“我们的治疗方案有科学的心理学基础和可靠的学术依据,您的女儿所受到的刺激是一个与她本身并无任何关联的事件,这个事件的再次出现并不会对她加重刺激,这与受到由本身相关的事件刺激有着本质区别。如果您的女儿受到了诸如失恋什么的她自己本身原因的刺激,我们绝不会采取这样的治疗方案。您放心,我们对您和您的女儿是负责的。您看我给您制定的这个方案,根本不是为了挣您钱,您只花这次的一百元挂号费,连药钱都不用,如果我给您一个别的治疗方案倒反而更能挣您钱,但我只给患者选择最佳的治疗方案。有些人是从挣钱的角度做医生,但也有人是从医学和学术的角度做医生,我属于后者。”

  妈妈明白了,并且在心里认同了博士的方案,这当然是比吃精神药物更好的选择。

  “好的好的,我照您说的办。”妈妈说。

  博士在纸上写了一个时间表。

  第一天:一分钟。

  第二天:三分钟。

  第三天:五分钟。

  第四天:七分钟。

  第五天:九分钟。

  如此逐渐加长到半个小时。

  博士又在上面写了个电话,把时间表递给妈妈,说:“请您每次让女儿完之后,打电话把她的反应告诉我,等到她能半个小时了并且反应平静,就彻底好了。不用吃药,不影响学习,还不用花钱,不但治好了病,还有利于她的心理成长,您看这方案好不好?”

  “好。”妈妈说,郑重地接过时间表。

   “但您记住,您准备的录音带应该是你们地下室里的那种猫叫才行,最好就是死了的那只猫叫的录音。”

  “可我们没有录音呀,当时谁会想到这个呢?”妈妈说。

  “那就需要你们去找类似的录音,这很重要。”博士说。

  “可是到哪里去找这样的录音呀?”妈妈发愁了。

  博士镜片下面的眼睛闪烁了一下:“这就要你们自己想办法了,只要想,总会有办法的。”

  妈妈打电话叫回了爸爸。爸爸在政府部门工作,最近外派到南方去做一件工作,工作还没有完,但也必须叫回来了,女儿的事是大事。

  电话里已经讲清了原委,爸爸回到家后需要做的是跟妈妈一起执行医学博士制定的方案。首要问题是如何准备录音带,准备一个录有女儿在地下室里到的那样的猫叫的录音带。显然这东西没地方去买,也想不出能到哪里去借,爸爸尝试着给几个他认为相关的机构打了电话,也都表示没有。

  爸爸妈妈最后商量:那就捉一只猫吧。

  这个城市里的流浪猫是很多的,但却并不容易捉,因为它们都对人类保持着应有的警惕。爸爸费了一个白天加一个晚上的时间,弄脏了鞋子和衣裤,仍然无功而返。这不怪爸爸笨,而是在自然条件上人比不上猫,爸爸没有猫跑得快,上蹿下跳的动作也没有猫灵活,因此他总是追不上猫,他还买了火腿肠企图诱骗一只猫,然而那只猫没有上当,却又在他不注意的时候叼走了火腿肠扬长而去,最后爸爸趁着夜幕的掩护曾在垃圾箱里堵住了一只猫,但搏斗的结果是那只猫逃脱了,还差点抓伤了爸爸的手,幸亏爸爸事先戴好了皮手套,否则还要去打狂犬疫苗。

  爸爸疲惫地回到了家里,无计可施地吸烟,妈妈一边安慰爸爸一边跟爸爸一起继续想办法,这回是妈妈想出了办法,妈妈说:“要不,咱们去买一只猫吧?”

  “买一只猫?”

  “嗯,我们去宠物市场买一只猫。”

  “对呀,你怎么不早说?也免得我费这么大劲去捉了。”爸爸说。

  妈妈说:“我也是刚想到的。原来只想着捉一只流浪猫,没有往宠物猫身上想。”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爸爸妈妈就去宠物市场买猫。宠物市场很繁荣,各种各样的动物各式各样的品种让人眼花缭乱,除了猫狗,还有老鼠、刺猬、蜥蜴、蟒蛇等等,还有猪。叫声也是此起彼伏,在猫叫狗叫的主旋律中夹杂着各种奇奇怪怪的声音,此时爸爸妈妈对声音很敏感,他们每到一个摊位先要猫叫的声音如何,如果哪只猫不肯叫,还要摊主捅捅它让它发发声,爸爸让妈妈仔细,看叫声与当初地下室里那只猫的声音相不相像。他们了十几个摊位,确定了有三只猫符合地下室猫的声音特征,最后选择了三只中最便宜的一只小白猫买了下来,因为爸爸妈妈要的只是声音相像,品种好坏无所谓。

  买到了猫,爸爸妈妈把它放进事先准备好了带来的一只装色拉油的纸箱里,打了车回到自家的小区,爸爸走在前面开路,妈妈抱着纸箱跟后,看看周围没人,出租车也开走了,他们贴着墙根悄悄转到了地下室外面。

  再看看周围没有人,爸爸往前面的另一处住宅楼扫了一眼,没发现有人监视这里,于是跟妈妈对了个眼神,二人蹲下身,妈妈打开了纸箱,爸爸从纸箱里拿出了新买的小白猫,小心地捧着送进了7号地下室的窗子,一松手扔了下去。

  扔完了猫,爸爸妈妈又一起到几十米外的垃圾箱扔掉了纸箱,然后才一起回家,上楼梯前,妈妈跑去地下室里,那只猫果然在叫,妈妈很激动,跑回来向爸爸汇报:“叫了,叫了!”

  爸爸压抑着道:“小点声,我们先回家。”

  回到了家里,爸爸开始摆弄录音机,现在还不必给猫录音,要等一等,但现在要试试录音效果。爸爸要妈妈朗读一段文章,几分钟后放出来一,录音的效果很好,一点不失真。录音机是名牌的,当初是为女儿学英语买的,曾反复挑选,后来有了复读机,才闲置了。

  第二天,爸爸妈妈开始到地下室里给猫录音。

  第三天,也录了音。

  第四天也录了音。

  第五天没有录,因为那只猫没有了声音。

  有了录音,爸爸妈妈再做预谋,当小姑娘中午放学以后,吃完了饭,正在吃水果,妈妈突然就打开了录音机。声音一出,小姑娘像被针扎了一下,本能地捂住了耳朵。妈妈让小姑娘把手拿下来,并严肃解释说这是在给她治病,小姑娘不肯,妈妈就上前掰开了小姑娘的手,小姑娘跑进了自己的房间,爸爸妈妈又捧着录音机追进了小姑娘房间,强迫着她足了一分钟才罢手。

  第二天,足了三分钟。

  第三天,五分钟。爸爸妈妈严格按照博士制定的方案执行。

  看来博士的治疗方案真是很科学,当小姑娘能满半个小时后,她就能自己去地下室里推自行车了。妈妈高兴地给博士打电话汇报,博士说行了,您女儿已经治好了,不用再录音了,您能不能把录音带送给我,我留个纪念。妈妈说行。

  爸爸妈妈也进行了庆祝,晚上炒了几个好菜,爸爸喝了二两好酒,妈妈也喝了一杯红酒。爸爸明天还要去外地继续工作。

  妈妈说她明天就把录音带给博士送过去,也顺便表达感谢。妈妈又想到了那只猫,忽然说:“那只猫是纯白的吧,没有一根杂毛,现在想,还挺漂亮的。”

  爸爸说:“是吗?我没有注意。”

  已经是几个月以后了,7号地下室业主易人,新主人入住了,来打扫地下室。

  这时候,小姑娘已经在地下室里来去自如,不但再也不到猫叫,连这件事也忘得差不多了。

  新主人是一对年轻夫妇,新来的夫妇用铁锹铲出来两张皮,一张是猫皮,还有一张也是猫皮。猫皮是完整的,外表的部件和器官都在,不知里面的器部还在不在,是由于失水而干枯了,还是被蚂蚁和蛆虫吃掉了?反正是变成了一具干瘪的皮囊。男主人小心翼翼地端着铁锹,免得猫皮上的灰尘飞散,女主人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他们一边往外送猫皮,一边猜测着议论:

  “怎么会有两张猫皮呢?哪里来的猫呢?”

  “肯定是从窗子跑进来的,进来又出不去。那窗子是坏的。”

  “怎么没有人把它们放出去呢?这有多久了?起码一年了,都干成两张皮了。”

  “真倒霉,脏死了!”

  小姑娘恰好从地下室里推车子出来,新来的夫妇因为走得慢,就侧过身,让小姑娘先过去。小姑娘淡淡地看了一眼铁锹上的猫皮,没做声,也没跟新来的夫妇打招呼,她紧走几步抢在前面顾自推着车子走,到了楼门口,头也不回地骑上车子上学了。  

  (原载于《人民文学》2010年第6期)


 

李铮

  河北固安人。任职于廊坊市文联。主要作品有:二十六集动画片《小恐龙寻根历险记》,在中央电视台及各省台播映;长篇小说《五二班的逃课生》荣获河北省第八届“五个一工程”奖;长篇历史小说《遍地英雄》被著名评书表演艺术家单田芳先生改编成长篇评书《廊坊大捷》,在全国数百家电台播放,并被《中国石油管道报》连载;2005年出版长篇小说《欲海沉舟》,2009年由《佛山广播电视报》连载;2007年长篇小说《孤岛秘史》(上、下册,78万字)由作家出版社出版,2008年澳大利亚《I时代》连载;2012年,82万字长篇小说《吕端全传》由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并被列入河北出版传媒集团重点工程。

 

孤岛秘史(长篇小说节选)

美乐园

  沃尔德岛是人类为这座太平洋上的孤岛所起的名字,而岛上的生灵——全体动物们则不知道自己生活在一座狭小的岛屿上,而是自认为生活在独一无二的巨大乐园里的,他们把自己生活的地方称作美乐园。

  美乐园这个美妙的名字不知是哪种动物的祖先为他们的家园命名的。但这个名称被岛上所有生灵普遍接受认可,因而传播开来,这说明,岛上的生灵对他们的生活是非常满意的。

  是的,美乐园的民众没有理由对自己的生活不满。因为在如今嘈杂纷乱的地球上,这是块被人类偶然遗失和忘却的难得的自然净土。

  大海中的美乐园像一块翡翠镶嵌在蓝宝石上。层层叠叠的植物不仅把整座岛屿染成碧绿,而且使岛的体积和高度大大增加了。高耸入云的树冠像绿色的云朵飘浮在空中;树干间缠绕着浓密的青藤,地面上则被蕨类植物和光滑的地衣、苔藓所覆盖。如果以浓密厚实的树冠作为海岛的表面那是没什么不妥的。

  美乐园像是被巧手的工匠镂空的绿宝石,各种动物就按各自的习性在上、中、下不同的高度享受着各自的生活。

  老鼠、鼹鼠和蚂蚁等穴居动物,以其不懈的努力构筑了几个地下交通网络系统,这几个系统互不勾通,各自独立,(并不像互相网似的容易传染病毒盗取资料),其工程的复杂程度和神秘莫测是可以令著名的马其诺防线和东京地铁相形见绌的,即使把一个智慧的诺贝尔获奖者缩微成老鼠或蚂蚁放进去,他也休想找到一个出口,而这对于那些构筑者来讲却是轻而易举的,即使刚刚出生不久的幼儿,也无需借助火把、灯光、指南针、雷达、GPS等便轻松地从这一端走到另一端。

  对于生活在地表的动物如巨蜥、蛇、犰狳、食蚁兽、野猪、美洲虎来说,生活就更惬意了,地衣与苔藓为他们铺设了毛茸茸的地毯,这种光滑的地毯,不仅柔软而且具有天然的调节温度的功能,它可以随着气候的变化而自己决定为生灵充当凉席而是电褥子。所以,人间冷暖,这些把人类困扰了数百万年至今也没有从根本上得到解决的问题,却从不在这里的动物们的考虑之列。

  地衣与苔藓上面,生长着没膝高的欧石南、马齿苋、石斛、水烛以及木贼、贯众、石松、网叶蕨等蕨类植物,蕨类这种中生代的裸子植物,具有丰富的营养,曾经养活了威武巨大的剑龙、三角龙等植食性恐龙,现在它们仍是岛上小形食草动物的最爱。

  树干间则是松鼠、啄木鸟、猫头鹰的天下。粗壮的树干因虫蚁蛀食和啄木鸟日夜不停地敲啄而形成一个个空洞,这些空洞便成为松鼠、猫头鹰和一些鸟类的理想家园。一棵粗大的古树便是一个天然的摩天大楼,从上至下分驻着多层民众。而整片森林则像一片天然的城市居众小区,松鼠等小动物们可以借助树木间的藤萝筑起的云梯去到另一座楼上走亲访友。

  树冠的枝杈是灵长类的乐园。巨大浓密的树冠在整座岛屿的上空铺设了一个巨大的空中网络,通过这个网络,猿猴们可以到达岛的任何一处。

  而翠绿的树顶上,则经常落满了海鸥、军舰鸟、信天翁等雪白的海岛和色彩比彩虹还要艳丽的巨大的金刚鹦鹉还有数不清的乌鸫、云燕。他们为这里略显单调的绿色增添了迷人的色彩。而高空中迅疾的神雕,像黑色的闪电不时划过碧空,如一缕幽魂给岛上带来一丝恐怖与神秘的气氛,使这里不致因过于安宁祥和而乏味。

  美乐园的美丽富饶,使所有生灵都无需忙忙碌碌,他们既不务农也不做工,更不用上大学考研究生,因为知识在这里是没用的东西。这里既不抓革命也不促生产,但生活却是富足的。这里的民众每天只是吃吃饭,谈谈情,做做爱,聊聊闲天,即使人类幻想的永不可能实现的“英特纳雄耐尔”的生活也不过如此了。但他们并不因此而慵懒和懈怠,他们用嬉戏和玩耍来充实生活,来锻炼体魄,来消磨时光。强壮、健康、迅疾、敏捷、勇猛是这里最高的美学追求,完美的体魄与坚强的意志是赢得异性芳心、谋取崇高地位甚至王位的唯一的手段。因而,强身健体是这里的任何物种都时时地自觉进行的,并不需要有奥林匹克那样的组织和巨额奖金的诱惑与刺激。当然,懒惰是动物的共性,为了避免因为懒惰而使物种退化,美乐园里还有一个祖传的秘方,那就是生存竞争。为此,造物主特意为这里安插了美洲虎、神雕、巨蜥、蟒、蛇等猎食动物,这些猛禽和猛兽用他们的尖齿利爪来随时淘汰美乐园里那些病弱的、懒惰的、笨拙的生灵,这样,就使得美乐园的生灵永远保持精壮、干练、朝气蓬勃。正因如此,猎食者所进行的杀戮就不是一种残暴的、缺乏人道的行为了,因为这实在与人类的自相残杀具有完全不同的意义。人类的自相残杀,一不是为了食物之需,因为他们并不食用对方的尸体——人世间没有比人的死尸更遭到人类厌弃的东西了;也不是为了淘汰劣种,因为战争中死去的都是健壮的年轻人。所以人类相残是很莫名其妙的,那绝对是暴虐与残忍的人类心灵变态的产物。相反,美洲虎、巨蜥、蟒、蛇在这里虽然也时时进行杀戮之事,但他们没有恶名。他们是那些被猎食者的种群不可或缺的朋友。他们是上帝之手,每天在为保持美乐园的朝气进行着繁重的优胜劣汰的遴选工作。所以动物们对猎食者并不心存特别的憎恨。因为自然界的动物们有一种原始的、朴素的泛灵论思想,认为世间一切生命都有灵魂,被猎食者吃掉,自己的灵魂便进入猎食者的身体成为猎食者生命的一部分。因而被肉食动物吃掉是最好的归宿,是生命的转移,是灵魂的转投,是“正寝”。而最糟糕的莫过于衰老而死,尸体慢慢地腐烂、风干、消失,那才是最悲惨的,因为那是生命真正的终结。所以,在这里,猎食者即使算不上动物的朋友也绝不被当做十恶不赦的恶魔和死敌。

  按照人类的标准看来,这里是一个没有智慧,没有知识,没有道德观念,没有文化,没有法律意识,缺少文明的地方,这样的地方应该混乱不堪,应该因愚昧而堕落、衰败甚至毁灭,但事实却是,它经历了久远的历史,始终保持着和谐与繁荣,并一直朝气蓬勃地存在着。如不是冥冥之中有一种大智慧驾驭着这里,呵护着这里,这样持久的和谐与繁荣是不可想象的。

  请设想一下,自以为智慧超群的人类一旦定居在此会发生怎样的情况吧。他们首先会因自己赤裸得丑陋不堪而加倍艳羡美洲虎华贵的皮毛,以为剥下虎皮装饰到自己身上就可以获得兽中之王的尊贵,因而美洲虎因皮毛的美丽而被捕杀殆尽那是一定的。如果是中国人到此那就更糟,因为中医药学无端地相信虎骨是名贵的药材,虎鞭可以帮助人类解决性无能,以为吃了虎鞭就可以虎虎生威,经久不息地跟他们的异性性交——人类普遍具有一种对于性交的变态嗜好;而雪白的海鸟,华丽的蟒蛇会因肉味的鲜美而遭受与罗伊手下的山鸡相同的命运;色彩斑斓的金刚鹦鹉虽然因为他们酸涩的肉可以免遭山鸡那样的命运,但人类会把他们打入囚牢作为观赏物,关进方寸大的鸟笼使他们永远失去飞翔的自由,而且还会像日本侵占中国东三省时那样,强迫他们放弃自己的母语,而学习他们的语言——鹦鹉学舌,实在是在人的诱惑与逼迫下不得已的行为。

  与动物相较,植物的命运会更加的可悲。人类雅爱金丝楠、紫檀、香樟,这些名贵树木具有极高的市场价值,因而砍伐它们是首当其冲的。而巨杉、松柏又是人类造屋的好材料,所以也不可能幸免于难,因为人类对于居室的面积、豪华程度的追求永无止境,而天然木料是最为理想的建筑材料,永远供不应求。即使那些低矮的灌木,也会被砍伐一光,因为人类早已养成了食用熟食的恶习,火的发现和利用,为植物的尸体找到了最终归宿…… 而他们唯一无法杀光,而必须与之相处的大概就是老鼠、苍蝇、蚊子和蟑螂了,因为这些动物已与人类鏖战了数百万年,至今未分胜负,究竟最后胜负属谁,尚难预料。

  这样的设想应该没有故弄玄虚的成分,因为人类在其他岛屿上殖民的事实就是这样的。

  

科尔曼夫妇的怪癖

  从生存和谐的角度看,美乐园虽然被我描述得尽善尽美了,但如果按我们直立二足动物的标准,这里的生活未免枯燥单调,因为我们会盲目武断地认为,这里因为缺少知识、智慧和文化而难以满足心灵的需求。

  这样的认识彻底暴露出人类的无知、局限、褊狭、傲慢与自恋。因为动物有动物的文化,我们不能了解他们的文化就像他们不能了解我们的文化一样。

  美乐园其他的民众不敢确定,至少在灵长目动物族群中,已经很有文化的成份了。巨鼻猴家族中,哈里的父亲科尔曼和母亲云苍就有记载历史、创造艺术、研究科学、观察天文、占卜星象的爱好。但那只是一种爱好而已,虽然以人类的眼光,他们是猴中的智者,应该处于至尊的地位,但不幸,猴子不崇拜智慧,而是崇尚体魄。只有最不肖的猴子才去做智者。因为他们认为智慧本应该是上帝为他们掌管的事情,如果他们自己知道得太多,过于聪明,反而会使这个世界变得混乱。所以动物世界对于偶然出现的聪明的同类、具有文化知识的个体,从不高看一眼,敬服半分。不仅如此,一旦有某个动物敢动用智慧设计奸计,施展伎俩来为自己谋得好处,那是会像中世纪罗马教廷对待布罗诺似的予以清除的。

  智慧被忽视,轻视甚至藐视,偶然出现的具有智慧倾向的个体受到排斥,使智慧的基因难以遗传,这或许是动物大脑难以进化的主因吧。

  但近万年来,情况有所好转,因为与人类长期打交道的惨痛教训使有些动物也开始重视智慧了。但这只是相对于与人类共处的大陆上的动物来说的——比如雄象不长长牙使他们免于被盗猎;狐狸经常与人斗智,狐仙甚至可以戏弄人类;而一部分狼干脆进化成狗,彻底臣服于人,用他们的驯顺赢得人的好感,然后可以不劳而获,心安理得地享受人的供养。而对于美乐园的动物来说,由于他们还从未与人类交过手,所以对于智慧与知识根本不予重视,不屑一顾。那些具备文化素养的动物,不仅不会像人类的思想家、政治家、史学家、科学家、艺术家、哲学家那样自以为是,反而会因偷窥了上帝的秘密而时时有自责的心理。所以科尔曼夫妇虽然一直是巨鼻猴家族中兼职的史学家、科学家、艺术家、天文学家、星占学家,巫婆神汉,但却至死都以为猴王、王妃们捉虱搔痒、梳理毛发为主业,为荣耀,从未生出过借智慧摆脱低贱身份的欲望。

  科尔曼夫妇是巨鼻猴中为数不多的对知识和文化感兴趣的猴子,好在他们还只是停留在对自然与超自然现象的研究上,因而被公认为是两个有怪癖的猴子,如果他们醉心于研究猴子的心理学、社会学、军事学、政治学等关于权术、计谋的学问早就被猴众所不容了。

  是的,科尔曼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痴迷于自然科学和历史学。他几乎把所有业余时间都用在了对这两门学问的研究上,比如,为了研究美乐园的历史,他几乎走访了美乐园中每个动物家族。但发现,美乐园动物家族中,对于历史记载感兴趣的实在不多,他只从白叶猿和巨鼻猴中找到了零星的资料。经过他的整理,白叶猿的历史是这样的:“大海南方十万万公里,有巨大的陆地,十万万年前,祖先塔尔玛与米伦驾神风,在海面上飞行八百个日夜降临在美乐园。”而巨鼻猴家族中的传说是这样的:“瀚海之南有琼洲数万,神所居焉,八千万年前,先祖摩罗大仙驾万木方舟,载生灵无数,远渡南海,行六万日,至美乐园。”

  按说这一历史发掘不仅对于美乐园民众,就是对我们人类也有非凡的意义,因为它依稀道出了沃尔德岛上动物的来历,从这些传说中可以推测出,沃尔德岛上的动物——至少是某些高级动物,有可能是随着早期人类的简易大木筏从南部的密克罗尼西亚来到这个岛上的,也可能是被台风偶然卷到这个海岛上的——这样的史学意义当然非同凡响。但当科尔曼把这一宝贵的历史发现报告猴王阿蛮的时候,阿蛮一边搂着王后菲菲调情,一边心不在焉地说:“科尔曼,什么时候把你这古怪的毛病改一改,把更多心思用在与云苍做爱上来吧,你看,我把云苍给了你,至今你们只生出了一个科洛,生养后代的大事,作爱的乐趣你都不顾,总思想那些不着边际的事情做什么?科洛被巨鸟衔走了,你们难道不想再生一个……”

  “大王,您作为国王难道不想知道我们的来历吗?”

  “知道那作甚?”阿蛮用人类某些高级领导一样高高在上的口吻说道,“难道知道了那些能增加性交的快乐吗?”

  “唉!大王,我想我们还是应该了解我们的身世……”科尔曼像一个普通职员面对不学无术的上司一样充满无奈地说。

  要不是菲菲插了一句话,阿蛮就要把科尔曼驱逐了。

  菲菲问:“科尔曼,你说说我们是从哪里来的?”

  于是科尔曼受宠若惊似的说:“据我考证,瀚海之南有琼洲数万,神所居焉,八千万年前,先祖摩罗大仙驾万木方舟,载生灵无数,远渡南海,行六万日,至美乐园。也就是说,我们的祖先是从遥远的南方驾舟渡海而来,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我肯定在大海之南还有无数个美乐园这样的世界,那些世界可能比美乐园更加美丽富饶……”

  “哈哈,科尔曼,我说你研究这些毫无意义。请问,瀚海之南,何谓‘南’?八千万年,何为‘千’何为‘万’?我们猴子所知道的数目不过三而已,再大的数目就没有意义了。神所居焉,如果真有神,那就说明是神给了我们美乐园这块乐土,我们还不在此安享神所赐的福祉,你竟梦想着去探索比美乐园还美丽富饶的世界,这不荒唐吗?既然那些世界是神所居焉,还容得我们去打搅吗?咱们巨鼻猴要是都像你一样不安分守己,梦想探索神的奥秘,我看早晚会惹得神灵震怒,弄出大乱子来。我本想让你和云苍好好过活,享受一下天伦之乐,没想到你与她却夫唱妇随整天装神弄鬼、疯疯癫癫的。快,我的后背痒了,你帮我抓一抓。”阿蛮边说着,边与菲菲做起爱来。

  科尔曼遭了阿蛮的一顿训斥,但他没觉得委屈。因为阿蛮的观点代表了巨鼻猴家族正统的观念,连科尔曼自己似乎也觉得自己是有些与众不同,但他感到的与众不同,不是像人类的某些智者因为发现了某些自然的或社会的奥秘而觉得非同几响,科尔曼不是的,他反而因不能体验正常的猴子的快乐而感到痛苦。他耐心地替阿蛮搔痒,心中还在思谋着另一个哲学上的问题。以至于阿蛮与菲菲快乐的性交,一点没影响他的哲学思考。

  科尔曼本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他只对自然与历史感兴趣,可云苍却是个唯心思想相当严重的女巫。她相信神灵与超自然。

  云苍心目中敬奉的神灵是元初大神。元初大神是美乐园传说中至高无上的神,大部分的动物只知道有元初大神这样一个传说,但对他既不真心信奉也不刻意排斥,似乎神的有无对他们都无所谓,既然以淡漠的态度对待元初大神,并没有使他不满,没有像上帝对待不向他献祭的人类那样给予严惩,而是一如既往地对给予关爱,那么也就无需特别地对他畏惧与敬仰,只要按照他赋予的本性生活,那他就没什么不满。所以,除了以巫术为乐事的云苍经常把元初大神挂在嘴边,其他动物对他的存在是不大在意的。

  如果把美乐园里的元初大神与人类所信奉的诸神相较,元初大神应该是最优秀的神。按照老子对最高统治者的评价标准“太上,下知有之,其次亲而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那么,元初大神无疑应该属于“太上”之神。

  云苍超自然思想的最初形成与安第斯神雕有关,因为安第斯神雕的巢穴在岛东南方悬崖的底部接近水面的地方,而且因为这处悬崖的顶部向海面远远探出去,所以岛上的猿猴们从没见到过神雕是从哪里飞腾起来的。因而云苍断定,神雕是从海水中飞出的幽灵,它具备幽灵所具备的一切特征:漆黑的颜色,闪电般的速度,神出鬼没的虚幻。因而云苍认为,巨大的黑色的神雕是一种神秘的幽灵,它来自于魔鬼的世界,把它所捕获的动物带入地狱。而东南的悬崖底部,就是幽灵通往魔鬼世界的一个入口。云苍为这一观点还找到了一个历史的佐证,那就是,猿猴的祖先——巨鼻猴和白叶猿都是如此,对家族成员中大逆不道、罪不容诛者最严厉的处罚,就是把它抛下东南方的悬崖去。为什么会是这样?一定是祖先早就知道那里是地狱的一个入口了。

  对于云苍的说法,美乐园的很多民众都不以为然,有的甚至对她这种明显的胡说八道表示义愤,因为许多家族都曾有过被神雕叼走的成员。如果按云苍的观点,他们就都是罪有应得了。这是不能令死者在世的家属接受的。科洛的失踪给了别人一个报复的口实,说是因为云苍不务正业、胡思乱想、魔鬼缠身等诸多罪恶,累及到儿子,才使科洛被巨鸟吞噬,入了地狱。对此云苍的解释是,科洛的消失与被神雕抓走完全不同,科洛是进了天堂,因为神雕是黑色的幽灵,而红白相间的巨鸟却是来自天堂,她相信科洛是被神灵接到天堂去的,早晚有一天会回到美乐园,来统领美乐园所有生灵。

  人们对云苍诸如此类的疯话、梦话、鬼话嗤之以鼻。

  起初,科尔曼对妻子这似是而非的观点并不认同,但那个巨鸟的降临,科洛的失踪,使他不能不认真考虑妻子的学说。尤其是那几张糖纸,无可辩驳地说明,在美乐园这个世界之外,还有一个神灵的世界,那里是比美乐园高级得多,幸福得多的天堂,因为那样精致的糖纸暴露了那个世界的先进与发达程度。

  阿蛮也对那几张糖纸痴迷过几天,但当他把糖纸上残余的甜味儿舔噬了几遍,再也闻不出一点香甜的气味儿时,便把它们抛弃了,科尔曼和云苍如获至宝地把它们捡回家,珍藏起来,没事的时候,夫妻二人便研究破解糖纸上的图案和“USA”的意义。

  图案不难破解,因为一眼便能看出那是棕榈树、椰子树及其他不知名的植物,但巨大的椰子树是如何缩进这一张小小的薄薄的纸片里去的?这可让两位猴中的智者大伤脑筋,科尔曼用一块赭石在一块青石板上描画了好几天,才画出一幅看得出植物形状轮廓的图案,为此,夫妻二人兴奋了好几天,在一处断崖上一遍又一遍地描着、画着。对于艺术的领悟给他们内心带来的极大快乐那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但他们只坚持了几天,便感到索然无味,自动放弃了画画。因为他们毕竟是猴子,对艺术的追求不会像人类那样坚韧不拔;二来他们还无法找到用于绘画的色彩缤纷的颜料,因而永远达不到像糖纸上所表现的艺术境界;三来,他们的艺术实践不仅没有获得其他猴子的赞赏,反而受到奚落,被众猴骂作两个精神病,一对疯夫妻;四来呢,虽然他们在猴子中已是大师一级的水平,但由于不像毕加索、齐白石那样可以从艺术中获得巨额的金钱回报,而失去兴趣。

  他们回到对“USA”这三个字母的破译与研究上,那就是更加枯燥的事了。最后,云苍干脆认为那是神灵的咒语,是神谕。好在这几个符号比椰子树好画得多,二人便把断崖上所画的所有图案旁边都写上“USA”,而且,为了纪念巨鸟的降临,或让天上的神灵能看到他们的虔诚,二人在望海石上用白垩写下半间房屋大小的三个大字——USA。青石上三个巨大的白字是那样的醒目,即使在一千米高空的飞机上,也能看清它们的轮廓。科尔曼夫妇为什么这样做?这在科尔曼,完全是对于科学与艺术的追求与好奇,而在云苍内心,则盼望着巨鸟的再次降临,或许它能够给她带来儿子科洛的消息。至于那巨鸟是否会给美乐园带来灾难和毁灭,他们暂时还无法顾及。

  科尔曼夫妇为他们能够成功模仿神界的艺术而沾沾自喜,一天,他俩正站在断崖前自我欣赏和陶醉。白叶猿王巴克走过来,一手拈着下颏上的几根白须一边说:“你俩这是在干什么?好端端的石壁被你们涂抹得一塌糊涂。”

  “您不懂吗?这叫艺术。”

  “狗屁艺术,”白叶猿王不屑地说,“你们画得这是什么东西?谁看得懂?”

  “您难道看不出来,这是一棵树,这是一朵花……”

  “胡说,它怎么会是树。”白叶猿王巴克摸摸石壁上的图画又拍拍身边的一株巨杉说,“这乱七八糟的线条跟树有什么关系?这上边的树叶能充饥吗?要是树也是一棵死树,不然怎么会树干树叶都是褐色的?我想你们俩一定是大脑出毛病了,不然怎么会大白天睁着眼说梦话,指着平滑的石壁说是树?”

  “艺术是抽象的,当然不会跟实际的树一样了。”

  “抽象?抽什么象?我看你们是抽风。非让阿蛮好好管教管教你们不可。”巴克说着走开了。

  “亵渎艺术的家伙……”云苍失望地望着巴克远去的背影说。

  ……

  


 

李绵星

  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修班学员。1962年生于北京,生活工作在廊坊。出版、发表长篇小说《爱入膏肓》、《瓷婚男女》、《人活一世》、《面朝大海》、《祖祖辈辈》、《80儿媳60婆》。其中《爱入膏肓》被改编成24集电视连续剧《守望爱情》。中篇小说《庶出》在《当代》发表,被《小说月报》选载,获河北省作协十佳作品奖。在《当代》、《中国作家》、《小说界》、《小说月报》(原创版)发表作品多部。

 

 

爱入膏肓(长篇小说节选)

第一章

  华灯初上的时候,那明伦开着褐色的213直行驶上了S市的主干道中华大街。

  夜晚的S市,静谧安详,昏黄的街灯下,白日的喧嚣被夜色遮掩得多少有些虚幻,车寥人稀,物寂影憧,每每这个时刻,那明伦都有些恍惚感、陌生感,仿佛这不是他熟悉的城市,而是天堂的某个地方,他初次来,他甚至辨不清方向,辨不出区域。

  最近一段时间,他越来越怕天黑,甚至不敢入眠,因为他拿不准今夜过后是否还能迎来下一个黎明。

  街中心红灯亮了,那明伦还没有决定是直行还是右拐。直到绿灯亮起,紧跟后面的宝马鸣笛催促时,那明伦才下决心违章右拐。宝马反应不及差点和213接吻,那明伦从车镜里清楚地看见那个开着宝马的家伙恼火地骂了一句什么,然后直行而去。

  其实直行才是那明伦家的方向。那明伦知道此时妻子冉小苒肯定已经做好了晚饭。

  如果他回去,他们就会和大多数中年夫妻一样重复一个大同小异的夜晚,吃饭,看电视,说些可说和可不说的废话,然后上床做愿做和不愿做的事情。但是,两年前,那明伦就已经不习惯按常规思维了,就像刚才他本该直行却偏偏右拐一样。那明伦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违章,因为他那本该直行的命运之轮早在两年前就这样违章而驰了,而且不是左拐也不是右拐,是180度逆转。

  如果说34岁以前的他是顺行道上跑的车,那么34岁以后的他无疑是行驶在命运的逆行道上了,在碰撞躲闪、小心翼翼和担惊受怕中等待着车毁人亡的瞬间。

  那明伦觉得这个世界上恐怕没人比他更能理解“活在当下”的含义,那是一种有朝无夕或者有夕无朝的惶恐,是一种脚不沾地的无着无落,找不到任何化解的灵丹妙药。

  西区是S市新建的豪华别墅区,典型的仿欧式建筑,花园,绿地,静谧舒适的环境,让那些先富起来的S市有钱阶级终于有了标榜自己的机会,住在西区成了S市一种身份的标示。

  那明伦将车开进小区。

  在那片高档车的停车场里,那明伦的213好像丑小鸭进了天鹅群,虽然看不出寒酸,但是就是不入流。苏北曾劝那明伦换过车,甚至让他开自己的奔驰,那明伦都未假思索地拒绝了,他喜欢这辆213,不仅是因为他经常需要跑乡下的土路,更因为213总给他一种在路上的感觉,那是两个成语的组合,风尘仆仆和风驰电掣,时刻提醒自己还活着。

  苏北没有坚持,她知道接受那明伦就意味着无条件地接受他的一切。

  苏北的奔驰停在自己的车位上。

  那明伦锁好车,朝苏北的公寓走去。

  门铃响的时候,苏北正在打手机,从可视门铃里看见那明伦的脸,苏北打开了门。

  好,好吧,有话明天再说吧,我现在有朋友来了。什么?男朋友女朋友?你管得倒宽!你还是操心你老婆去吧,本小姐不在你的管辖区!说句好的?我不是广场上算卦的,唠不出那么多你爱的磕,你还是该找谁找谁去吧!拜拜!

  那明伦坐在沙发上看着苏北和她那些天南海北的男朋友在电话里打情骂俏,全然没有一丝嫉妒和好奇。

  他从来不打苏北的隐私,两年前他走进这屋子的时候就已经有了思想准备。苏北绝不是冉小苒,而且永远都不能成为冉小苒,那么苏北的一切都将与他无关。

  他甚至曾经想过,如果哪天在这屋子里撞上另一个男人在苏北的床上他也会泰然面对,自己既然不能给这个女人什么,哪儿还有资格去剥夺这个女人什么?

  苏北关掉手机。

  只要那明伦在,苏北的手机永远处于关机状态,意味着她和外界切断了一切联系。因为家里的号码苏北从不给其他人,除了父母和哥哥就只有那明伦知道了。

  ……

  

第十章

  那明伦一夜未眠。

  他感觉自己的一生就像一部电影,只是这电影的导演是命运,他在其中只是个被命运呼来唤去的龙套,无论他演什么无论他如何卖力,饰演的永远不是他自己。

  比如他想做一个好丈夫,从最初想拯救小苒、想不再重蹈周雄的覆辙开始,他就注定不再是合格的丈夫。

  比如他想做一个好情人,从投入苏北怀抱的那一刻、想找个港湾停靠开始,他就注定不能成为纯粹的情人。

  他觉得自己正在沦为命运的傀儡,沦为艺人手中的木偶,在人生的舞台上出演着由不得他左右的角色。他已经丧失了荣誉、诚信、成就——那些只配人来享用的东西。

  ……

  那明伦躺在无菌仓里已经整整五天了。

  五天来,他的心从没有安静过,他企盼着妻子冉小苒出现在无菌仓外,哪怕什么也不说,看见她,他就心安了。

  他还企盼着能得到苏北的消息,尽管他知道苏北会自己照顾好自己,但是他们毕竟是那样分手的,他不知道伤害苏北有多深。

  医生告诉他要在无菌仓里呆四十天,那是多么漫长的时间啊,这对于一个经年累月在外面跑的男人来说,要在无菌仓里安静地躺上960个小时,每一分钟都对他是一种煎熬。

  但是,他还能选择吗?自从进无菌仓的那一刻起,他就失去了选择的权利。

  一个周身造血细胞全被杀死的人只能仰仗别人的造血细胞激活自己的血液了。

  那明伦躺在病床上,脑子很乱。他回忆着自己的过去,总结着37年的人生,发现自己从哪方面说都不算个成功的男人。

  事业上,本来运行很平稳的印刷厂顷刻间被查封,所有的资产连同房屋都要等他回去后才能办理解冻,还银行的贷款,变卖设备,安置那些跟随了自己很久的职工,从此被逐出印刷行业,而这个行业自己刚刚奠定好基础,铺好道路,就无声无息地结束了。

  家庭上,孩子和父母天各一方,别人都能享有的天伦之乐从他得病的那时起,他就再也不能给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了。多少年以后,他不知道那娜的人生经历中会不会出现一段亲情的空白,而这段空白会不会影响孩子的一生,在她今后的性格定型上因亲情的缺失构成缺陷或者畸形发展。

  爱情上,他用身心深深爱着两个女人,却同时又是伤害她们最深的人。

  爱情为什么在书里在别人眼里都是美好的,到了他这里就变了味道呢?他爱得是那么累,那么真,结果呢?爱情这片叶子还没到他生命的秋天就凋谢了。

  谁说过人在大自然面前是不配谈永恒的?哪个凡人不在奢望着拥有永恒?

  一切都是变数。

  那明伦不知道自己能否顺利地走出无菌仓,能否顺利地走回过去。

  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

  而此刻,他只想知道他的妻子在哪里?她为什么不来?他有许多话要和她说,他感觉她在一步步离开自己,他再也无法抓住她了。

  昨夜,梦中,那明伦清晰地感觉小苒来到了自己身边,她什么也不说,只是哀怨地看着他,那明伦伸出手试图抓住小苒的手,明明他们相距咫尺,可就是够不到,他见自己在说对不起,宝贝儿,原谅我,声音只在心里回响就是发不出喉咙。

  他多么希望小苒能开口说句话啊,哪怕是质问是责骂,他都有机会为自己辩解,为他们的爱情找到一个出口,找到一个修复的时机。

  但是,小苒就那么凄凄哀哀地望着他,让他心疼,让他心碎。

  她目光里的纯静哪里去了?谁让她的眉宇间平添了忧郁和阴暗?

  他的那个恬静、平和、纯如处子的爱人哪里去了?谁让她的神情如此悲苦、决绝?

  他真想像他没得病前一样将她拉入怀中,好好疼疼她,让自己宽阔的心胸温暖她单薄的身躯,让自己温柔的抚摩拂去她脸上的阴霾。

  夏娃是亚当的肋骨,亚当和夏娃从来都是一体的。他的痛就是她的悲伤,她的快乐就是他的喜悦,他们之间所有的隔阂、误解都会在这一拥抱中化解消融。

  他已经张开了双臂。

  可是,她为什么不走进,不欣喜地投入?而是恐惧地后退、后退。

  他就要看不见她了,她就要在他的视线中消失了,那明伦呼喊着小苒,想起身去追她,但是无论他多么急切,无论他怎样挣扎,依然没有声音,依然不能行动。

  直到身边响起医生和护士凌乱的脚步声,直到一剂强心针扎进那明伦身体,那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梦魇才离他而去。

  醒来,那明伦的眼角挂着两滴硕大的泪珠,它们顽固地挂在眼角就是不滚落,是护士将它们轻试掉的。

  主治医生又来为他检查了,他平和地询问着他身体各处的情况,亲切地和他交谈,但是,他还是能从医生看似不经意的话里,感觉出医生在从身体和精神上对他进行全方位的治疗,他表面上非常平静地配合着,心里却再也不进去任何人的话。

  无菌仓外,医生忧虑地望着那明伦。

  他的情况很不稳定,尽管没有出现排异反应,但是,病人的各项功能都处在萎靡状态,夜里曾出现了一次短暂的不明原因的休克,幸亏抢救及时。这个时期病人的求生意志和良好的精神状态是任何治疗和药物都无法比拟的。他的妻子不会来了,昨天的电话,医生觉得分明是那个女人临终托付,她说她出了意外,她坚持不说原因,尽管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从那个女人的声音里,他相信他做医生的直觉。

  心病,如果内因拒绝与外因共鸣,是没有任何药物能直达病灶的。

  还有谁能做他的强心剂呢?

  医生盼望着奇迹发生。

  ……

  冉小苒收拾停当,临出门前又检查了一遍该带的那明伦的病历和诊断证明,来到楼下打了辆出租车,直奔拘留所。

  拘留所门口。司机把车停了下来,冉小苒下车,正要吩咐司机稍等自己片刻,一抬头,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一刻她恨不得自己的眼睛瞎了。

  前面不远处,她的丈夫正深情地拥抱着另一个女人,那是他曾经给过她而现在已经不再给她的只应该属于他们之间的拥抱,更让冉小苒眩晕的是,那个高个子女人身上穿的是和她此刻穿的一样款式颜色的风衣,这只能说明它出自一个人之手,而这个人本该只给她冉小苒这份情意,如今却被别人平分秋色。

  四月末的早晨,冉小苒站在无光无色的太阳下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如同观看一场演绎着别人故事的电影,感觉是那么的真切而又那么遥远,一切与她无关而她又身临其境。

  看着他们亲密地坐进车里,看着丈夫在车里把目光深情地锁定在那个女人身上,路过自己时竟然不屑一缕余光,那一刻,冉小苒感觉血液已经不再流动,心脏也不再跳动,惟有这个画面在她的记忆里定格、覆盖着她三十四年记忆的空间,而且还在不断地复制、扩展。

  冉小苒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家的,不知道自己坐在地板上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剪一剪地剪起那件风衣的,她剪几刀哭一会儿,哭一会儿剪几刀,直到面前堆满巴掌大的碎片,直到那些碎片在她绝望的疯狂中在房间四处挥散,布满所有的角落。

  没有任何一个妻子能忍受如此的摧毁。如果她只是凭空猜测,如果她只是道途说,即使在心里假想一千遍自己的丈夫正在另一个女人身边,甚至在和她做爱,也比不上一次让她亲眼目睹的摧毁来得残忍、彻底。因为那样,她依然可以安慰自己、欺骗自己,毕竟她没有亲眼所见,毕竟还能假设还能否定还能虚拟。

  她感觉什么都没有了,她的青春她的爱情,她的丈夫和他们共同建造的家。

  如果人脑也能像电脑可以格式化,那她宁愿一键删除,删除他们的相识、相知、相爱,删除关乎他的点点滴滴,不留丝毫痕迹,不留任何恢复的可能。

  可这一切为什么删除起来这么艰难?它们不但生根在她的脑子里,还植入了她的心,渗透进她的血液和每一寸有感觉的神经里。

  ……

  冉小苒躺在病床上,浑身都插满了管子,呼吸机在一张一合地开启着,像片巨大的肺叶,展示着生的艰难。

  好几次,冉小苒觉得自己像书里的天使,穿着洁白的纱裙飞离了这个世界,来到了一个安谧的开满鲜花的地方。那个地方的人们相亲相爱,许多年长的和年轻的男女一对对相互搀扶着,相伴着,每个人的目光都充满了真诚和敬爱,他们的爱情和他们的生命相随,连死亡也不是他们的敌人。冉小苒穿梭在他们中间,穿梭在这个人间叫做天堂的地方,羡慕地追逐着让她感动的每一对情侣,她非常想知道人间如何像他们爱得这样甜蜜?这样久远?

  但是没有人回答她,这是一个不能说出的谜底,答案在每个人的心底。

  冉小苒贪恋这里,贪恋这让她温暖的世界,冥冥中有人呼唤她的名字,她不情愿离开,她在心里恳求着希望能多留那个世界片刻,但是清醒又一次将她带回了人间。

  冉小苒睁开眼睛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女人,这个曾和自己穿过同样款式和颜色风衣的女人,这个和自己共享过同一个男人怀抱的女人。

  如今,她们四目相对。

  冉小苒是在服侍丈夫车祸的时候,在丈夫手机上查到的这个女人的号码的,她曾设想如果有一天她与她面对的时候,她的心里充满的一定是仇恨,但是现在,她却发现她一点也恨不起来这个女人。

  怎么回事?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其心也善?还是这个女人本身就让自己觉得她不是自己的敌人?

  人有时很不可思议,有的人本来与自己无涉,但就是看他不顺眼,他的举手投足总让人觉得像吞食了一只苍蝇,有的人伤害了自己,却总能找到原谅他的理由,从而给他机会一次又一次地掠夺本该属于自己的一切,这难道就是人们所说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吗?冉小苒不明白。

  冉小苒把手轻轻抬起,苏北凝视着她,先是迟疑地抓住了她的指尖,然后握住了整个手掌,这感觉让冉小苒诧异,自己在网上认识“女人如酒”就是这种一握即通的同性相知。

  冉小苒示意医生拔掉呼吸机,她有话要说。

  明伦,托你照顾了。

  他现在需要你,这是他的,住院单,本来我想,去陪他的,但是现在看来,不可能了。

  冉小苒喘息着,艰难地说着。

  苏北握住冉小苒的手,看着这个脸色苍白如纸的女人,看着她目光中的善良和乞求,她的心在一点点收紧,每一点收缩都伴随着钻心的疼痛,

  不!他是你的,他从来都是你的。包括他在我那里的时候,他的心也是你的。

  他爱你,他爱的是你!

  一滴泪水顺着冉小苒的眼角滑落,她的爱已经很模糊了,没想到却被丈夫的情人告之,她的丈夫还爱她,他的心还属于她。

  这是真的吗?

  丈夫的情人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如果他爱我为什么走向了你?

  这句话可以从任何人的口中说出,就是不该从她口中说出。

  这个世界怎么了?

  这个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该相信谁?

  我该相信什么?

  冉小苒真的想冲这个世界呐喊,她来到这个世界上还从来没有大声说过话,她不愿意惊扰别人,不愿意惊扰这个世界上任何有生命的东西。哪怕一棵草,一片绿叶,她都能从它们的叶脉中看到生命的气息。她尊重它们,她敬畏它们。

  但是,现在她真的想拼尽全力冲这个世界呐喊,让她的亲人、朋友,让熟悉她和不熟悉她的人们,让每一个有生命的物体都能见她的询问。

  给她一个答案。她什么都可以失去,她只要一个答案,她就可以无牵无挂地走了,到她迟早要去的地方,到她现在不该去的地方。

  昏迷又一次来临,冉小苒不想离开,她的手痉挛着死死抓住苏北的手,苏北感觉到了一种溺水者的挣扎。她呼唤着她的名字,呼唤着这个刚刚认识却早就知道的女人,她希望她的魂魄回转过来,回转到那个爱她的等待她的男人身边,回到本该属于她的生活和爱情里来,她不想拿走属于她的一切,她要告诉她事实的真相,告诉她丈夫和她走到一起的初衷和现在。

  没有任何回应。

  冉小苒的灵魂在空中注视着苏北抱着自己的身体悲痛欲绝,她能感觉出苏北的哀伤是发自内心的,她不再感觉到悲哀,丈夫爱上的是个好女人,可惜,她和她是在这种情况下认识的,如果她们早些相遇,如果不是因为爱情,她们肯定会成为最好的朋友,冉小苒没有兄弟姐妹,如果有个姐姐或者妹妹该是件多么快乐的事情,她就不会那么孤独,那么寂寞了。她真想告诉这个女人,她不恨她,一点也不恨她,相反,她有点喜欢她了。

  苏北看着医生一点一点地拔掉冉小苒身上的管子,看着他们不动声色地将白色的单子盖住她的身体,盖住她瘦得脱了形的脸,她不能相信刚刚和她说话的女人就这么走了,她拉开单子,摇晃着冉小苒,她的声音充满了愤怒和绝望——

  起来!起来!你怎么可以这么不负责任地走掉?你的丈夫是你的,你的孩子是你的,你的家是你的!你凭什么让我替你完成该做的一切?谁给你的权利,你怎么可以这么做?!

  亓克是和冉小苒的局长一起赶到医院的。

  接到冉小苒的电话,亓克预感冉小苒出了事情,他给她打电话,没人接,他不知道到哪里去找她,情急之下,他去了她的单位,见到了她的局长。

  局长很清楚他的部下,那是个看似柔弱,常做出惊人之举的女人,莫非,她给他的几次电话里都报喜没报忧?莫非,她自己独自承受着一个女人不该承受的一切,而拒绝所有外人的援手?

  依照亓克的叙述,冉小苒只能在家,或者是医院,局长相信冉小苒不是糊涂的女人,她即使想不开,也不会让自己尊严尽失。

  但是,他们到哪里才能找到她呢?他们去过她的家,她家大门紧闭,邻居说已经好几天没看见她回来了。

  局长不停地给能想起来的所有和冉小苒有关系的人打电话,没人知道她的行踪,裘丽也被找来帮助找她。

  亓克则不停地给冉小苒的手机打电话,他期望自己的坚持能打动冉小苒,哪怕她只说一句话,他也能找到她。

  电话终于有人接了,是一个女人的哽咽,她说她叫苏北,她和冉小苒在一起,她们在X医院。

  他们迅速赶到医院,他们看见的是一个哭得一塌糊涂的女人在阻拦医生不要把冉小苒推走,她不知道刚才打电话的人是谁,但是,她知道他们一定想看她最后一眼。

  亓克拉开床单,他怎么也看不出躺在床上的这个女人是他一个星期前见过的那个温柔如水的女人,他只能从她的发型,从她脸的轮廓依稀可见她的模样。

  这几天她经历了什么?竟然使一个好端端的人面目皆非?

  她得的是什么病?谁把她治成了这个样子?亓克见自己的声音愤怒而沙哑。

  没有人回答,他们发现他们周围连一个护士的身影都没有,只有他们几个和一些看热闹的病人和病人家属。

  局长纳闷地说,这不是我们的合同医院啊?她怎么会在这里看病?

  一旁不做声的裘丽急切地解开冉小苒的衣服,纱布缠绕着冉小苒的腹部,裘丽忽然哇地哭出声来,

  小苒,你怎么这么糊涂啊?需要多少钱不能和我们开口?你怎么能这么作践自己?

  局长拉起裘丽,他一手托住冉小苒的身体,一手松着那些厚厚的纱布。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一道还渗着脓液的刀口赫然裸露在冉小苒的腹部,那是右肾的位置。

  亓克不解地问,她切除了阑尾?

  她卖了自己的肾,肯定是她的丈夫换骨髓需要钱,她怎么这么傻啊?干了一辈子兽医,居然不知道这是家什么水平的医院?裘丽哭着解释。

  亓克冲出了病房,他要找到冉小苒的病历,如果这一切是真的,那么就是这家医院谋杀了她。

  局长愣愣地注视着冉小苒,这家医院的内幕他有所耳闻,但是他只是不相信,那个不言不语的冉小苒应该是个明白人,做这么糊涂的事情一定有她的苦衷,但是有什么事情不能和朝夕相处的同事们说啊?

  苏北像被雷击中了,她痴痴地靠在墙边,远远地注视着床上那个毫无知觉的女人,她感觉她的灵魂没有走远,她能看见现在发生的一切,她好像在问她:

  你会像我这么去爱那个男人吗?

  你知道爱情的底线吗?

  苏北被施了魔法一样周身战栗、发冷。

  局长拨了报警电话。

  案情惊动了S市的主要领导。

  吕建彰的案子已经让他们忙得不可开交了,许多报纸和电视台都在跟踪报道案情的进展情况,现在这样一起买卖人体器官的案件若再成为全国首例引起轰动,那么S市的影响可以想见。

  市委市政府决定低调处理迅速结案,医院院长闻风早已逃之夭夭,医院被查封了,相关人员被立案侦查。

  亓克是在晚上被请进S市招待所的,接待他的是S市主要领导,席间,一位领导婉转地表达了某种意思,并递上了一个红包。

  亓克知道他们是想封住他的嘴,S市所有的地方电台、电视台、报纸都接到了不许报道的相关指示,现在他们唯一担心的就是他了,因为他已经是知情者,而且他拿到了冉小苒的病例那一刻起,就凭着职业的敏感开始了调查,任何消息封锁对他已经毫无意义。

  没有什么东西能收买自己良心,亓克知道自己不仅仅是为那个叫冉小苒的女人做点事情,还且是为了今后更多的人不在重蹈她的覆辙。尽管他知道他的对手是谁,他还是要做下去。

  那个女人的死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人总得坚持点什么,才不至于白来一世,不至于像没有植被的水土一样流失。

  亓克看了一眼满桌的山珍海味,轻蔑地将手中的红包扔给刚才塞给他的人,然后拍拍手,

  你们现在最该做的是尽快查出这个案件背后的真凶,而不是费尽心机堵住我的嘴,不用你们提醒,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亓克说完,扬长而去。

  ……

(春风文艺出版社 2002年1月)


 

武振东

  固安县商家营村人。1954年2月生。曾任固安县文化局副局长、文联主席,廊坊市作协副主席。现为固安县作家协会主席,固安县人民政府非物质文化遗产工作顾问。1976年开始发表作品,先后发表小说、诗歌、报告文学、儿童文学等作品60余万字。其中小说《大侠阿狗》获海峡两岸少年小说征文佳作奖。

 

大侠阿狗(短篇小说)

  朋友,我们来认识一下阿狗。

  当然,阿狗是个男孩,个儿不太高,脑瓜像个圆圆的西瓜,眼不大,耳朵大。阿狗很黑,从头到脚黑成一个蛋。他身上白的地方只有两处,一是笑起来有一嘴不太整齐的白牙,再就是不高兴时往上翻的白眼。

  阿狗很有胆量,村长说:“狗日的板凳子高的个儿,茶壶大的胆。”

  麻子奶奶说:“小狗子侠义,倒退五百年,准得上梁山。”

  “没什么可怕的!”阿狗自己总这么说。

  “那么,你脱了鞋在这雪地上来一圈儿怎么样?”

  冬天就要过去了,老天爷又下了一场雪,满世界的白,白了半尺多。阿狗趿着一双破棉鞋刚出家门,几个嘎子便围上他,嘻嘻嘻地挤眉弄眼。

  阿狗吐一口唾沫,嗖嗖地甩了两只破棉鞋,一对黑脚丫就插进白银银的雪里。

  “多大圈儿?”阿狗轻蔑地盯着那几个半大男人。

  嘎子们不嘻了,羞恼地看一眼阿狗,再看一眼窄窄的街道,说:“这不行,穿上鞋到牤牛河边去。”

  “穿鞋干吗?走!”阿狗抓起棉鞋走在前边。

  牤牛河紧挨着村子,河面宽阔,岩柳婆娑,春天绿水涟涟,夏秋黄汤滚滚,冬天河水冰了,这会儿是一片平静、宽敞的白。

  “算了,算了。”走到河边的时候,有泄气的不愿再走。

  阿狗头也没回,照直走进河心。等白绒绒的河面上有了一个大大的、鲜明的圆圈儿之后,嘎子一个也不见了。

  阿狗停住脚步,嘻嘻笑着,痛痛快快地撒了一泡尿……

  这是个冬天的事。  

  现在,阿狗拿了一把高高的镰刀,弯腰撅腚,一棵一棵,挺认真地割了村长家一垅半尺高的棒子苗。

  “狗子,住手!”麻子奶奶紧随着小妞子风风火火地跑来,她一边撩起衣襟擦汗,一边混虫儿、混蛋儿地骂,瘪瘪的胸脯里心“咚咚”直跳。

  “看他还侵不侵地边儿!”阿狗已经整整齐齐割光了一垅,一屁股坐在田埂上,黑肚子一鼓一鼓地喘气。

  “造孽呀,狗子,多好的苗哇!”麻子奶奶捡起滴着绿汁的棒子苗,眼里也差点儿滴下泪来。她后悔不该跟阿狗磨叨村长侵了她的地边儿,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阿狗会把侵过来的一垅棒子苗全部割下来。麻子奶奶又气又急,哭不出也笑不出,脑袋就摇成了猪尾巴。

  “谁叫你贫嘴去了!”阿狗没好气儿地瞪了一眼小妞子。

  本来,小妞子是跟着阿狗来割猪草的,她见阿狗割起棒子苗来,就跑回家引来了麻子奶奶。

  “多嘴的猫!”阿狗背对着小妞子,翻了一个白眼。

  “你就不怕村长吗?”小妞子低下头,细着嗓门儿说。

  “怕个屁!他敢整我,我就整三梆子!”

  三梆子是村长的儿子,那家伙小鼻子小眼大脑壳,细胳膊细腿草包肚,阿狗管他叫“软鸡骨”,三梆子也确实惹不起阿狗。

  阿狗站起来,紧紧勒裤子的布条,跟妞子说:“咱走。”

  “慢着!”麻子奶奶喝住阿狗,摸摸他的圆脑瓜说,“狗子,妞子,记住了,这苗是我割的!”麻子奶奶挺直了身子,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头发盖住了她脸上的麻子。

  麻子奶奶高高大大的身板,哪儿都好看,就是脸上有好多的麻子。可是,麻子奶奶肚里的故事比麻子还多。什么武松、林冲、花和尚呀,什么窦尔墩、黄天霸、燕子李三啦,永远讲不完。阿狗就爱麻子奶奶的故事,一回就做一回美梦。他梦见自己成了黑旋风李逵,一板斧就砍倒一棵枣树,树上的枣儿甜得他流了一枕头口水;他梦见自己成了飞檐走壁的李三,一蹿就抓住一只小鸟;昨儿晚上,他还梦见一拳就把村长打了个大马趴。因为昨天,麻子奶奶讲完了故事,又说起村长不仁不义侵地边的事。

  “好汉做事好汉当!”阿狗见麻子奶奶还在叹气,就腆着黑肚皮跟小妞子说:“走,走,割草去,看他怎么着!”说着真就没事儿人似的背上筐拉着妞子走了。麻子奶奶骂一声“狗东西”也回了村。

  阿狗带着小妞子走出一截子,停下来,他掏出一张字条塞到妞子手里,让小妞子马上给三梆子送去。这字条他早就准备好了,本想挂在棒子苗上留给村长看,可麻子奶奶来了就不能不变招儿了。阿狗说,三梆子看见字条就没事了。

  “你不是嫌我贫嘴吗?你自己去!”小妞子扭着脸噘着嘴。

  “我得打点儿猪草,我爸厉害着呢!”阿狗认真地说。

  村长自然不会放过阿狗。

  他急慌慌跑来,看过割掉的棒子苗,恨得咬牙切齿。他撵兔子似的捉住阿狗,一手提了阿狗的草筐,一手揪着阿狗的大耳朵,往村里扯。阿狗不哭不叫,咧着嘴“嘿嘿”着又踹了村长一裤子脚丫印。

  “狗日的,”村长说,“我就不信整不直你个枣木条!”

  “看着吧,我整你们三梆子!”阿狗歪着脖子,又踹了村长一个脚丫子。

  “你敢!”

  “敢!”

  村长的手就抖了一下。他知道阿狗敢,这狗日的人小胆大,纯属天不怕地不怕的小混球儿。就这割棒子苗,全村老少没人办得出来,也不敢办,可阿狗敢,割了还往家里送字条,这东西不给他点儿颜色看看那还了得!村长来气了,拽耳朵的手不由得往高处一抬,阿狗嘴巴一咧,“啪嗒”掉了一颗眼泪儿:可阿狗觉得,反正自己没哭。

  走进村口的时候,麻子奶奶迎了出来。“放了他!”麻子奶奶两眼炯炯地亮着,麻子脸拉得老长,“干吗欺侮孩子?”

  村长撒了阿狗,扔下草筐,一边拍打着裤子上的脚印,一边可怜兮兮地说:“我的奶奶,我欺侮他?他割了我一垅棒子苗,从南到北一百二十弓,一棵没剩。“

  “我割的,你种到我地里早就该割!”麻子奶奶两手轻轻揉着阿狗的耳朵,嘴里扔出硬邦邦的一句话。

  “得了我的奶奶,您甭往自个儿头上揽,这儿有字据。”村长说着,从衣兜里掏出巴掌大的一块纸,“瞧瞧,‘大侠阿狗割’,送我家去了。他狗日的学武松哩,这还了得!”

  村长抬手正正鼻子,顺势甩了一把稀鼻涕。

  麻子奶奶不知道字条是怎么一回事,不由得一愣。

  “就是我割的,活该!”阿狗歪着脖子嚷。

  “你狗日的!”村长往前凑凑,要抓人似的。

  麻子奶奶也往前迈了一步,她盯着村长说:“就算是阿狗割的,也是我的主意。人得讲良心,你说那垅棒子苗该不该割?”

  “这……割……该……咳!”村长的脸憋成一块嫩猪肝,又抖胳膊又搓手,没了一点儿威风。

  阿狗没见过麻子奶奶这么厉害,也是头一回看见村长这么狗熊,便捂着嘴“嘻嘻”地笑起来。

  “狗日的,你甭乐,我这就打你爹去,叫你爹教训你!”村长踢翻了阿狗的草筐,气呼呼地走了。

  “我打你儿子去,叫三梆子教训你!”阿狗也跳着脚喊。

  “不许胡来了。”麻子奶奶拍一把阿狗的身子说,“大侠不兴欺侮人。”

  “我爹要打我,反正跟他没完。”阿狗歪着脑瓜看着远去的村长。忽然,他眼珠一转,背上筐也朝家里跑去。

  村长真的去了阿狗家。他东拉西扯绕了好几个圈儿,才转到阿狗割了棒子苗的事上。

  阿狗爹脾气急,性子烈,村长没说完,他就红了眼睛,嘴里骂着兔崽子,直在院里转磨。

  阿狗娘就有些慌神,一边给村长沏茶倒水,一边不住嘴地说好话。

  “其实,那几棵棒子苗也不算什么,我是怕这小子将来不学好。孩子嘛,好比一棵小树……”

  村长坐下来慢慢说着,脸也慢慢红了。

  “阿狗呢?”阿狗爹猛地喊。

  “啊,对了!”村长蝎子蜇了屁股似的蹦起来,“他说要打三梆子哩,这狗日的。”说着慌忙跑出阿狗家。

  实际上,阿狗说整三梆子是个吓人的把戏,可他看见村长真的去了他的家,气就来了。敢情村长来真的呀,好说,他决定立刻去找三梆子。他知道三梆子在哪儿,这么热的天,三梆子肯定泡在牤牛河里。

  才下了几场大雨,牤牛河显得更加宽阔了,只是河水的颜色微微泛黄,水也流得急了一些,但是没有大浪。别看“牤牛、牤牛”地叫,河水还是十分温驯的,整个河面平平展展,也不是很深,边儿上刚淹了孩子的屁股,往里没了肚脐。但河中间挖了一条深沟,走船用的,因此,孩子们不往对岸游,大人是不加干涉的,况且,河边儿的孩子都有水性,最差的也会来几个狗刨。

  三梆子果然在这儿,他光着屁股,正和几个歪毛淘气打水仗。

  “三梆子!”阿狗立在河边,两面手叉在腰里,“你上来!”

  “干吗?”三梆子停止撩水,傻呆呆看着岸上的阿狗。

  “老子教训教训你,不,叫你教训教训你老子。”阿狗口气特横。

  三梆子本来就怕阿狗,刚才小妞子送字条时,又传了阿狗要整他的话,心里更多了一个害怕。他想好了,阿狗来了就跑,死活不能上去。

  阿狗见三梆子一下变成了哭腔,他后退了几步,猛地转身朝河对岸游去。

  “三梆子你敢跑,越跑越不饶你!”阿狗立在水边高喊。他知道三梆子水性不好,所以现在嘴上挺凶,心里早就慌了。

  三梆子好像没见似的,头也不回,继续游向对岸。

  要是往日,三梆子游过深沟绝对没有问题,而且,背着大人,他也不止一次地来回游过。可是,这会儿三梆子手忙脚乱,上气儿不接下气儿,他游到中间,胳膊腿直发麻,身子就变成一根木头似的,漂漂沉沉顺着水流走。

  “三梆子,回来,我是吓你的!”阿狗害怕了,一声就喊哑了嗓子。

  三梆子想回,可是晚了,他喝了几口黄汤,手脚一下子乱了,“扑扑通通”在河心乱蹬乱挠。

  “淹着人啦!”歪毛淘气们尖叫着往岸上跑。

  阿狗衣服没脱,“扑通”扎进河里,飞快地游向三梆子。

  三梆子被水呛蒙了,见阿狗游来,再也顾不得阿狗打不打他,一把抓住了阿狗的一条胳膊。阿狗身子一沉,也“咕咚”喝了一口河水。

  阿狗明白,不能让三梆子把手抓死。大人说过,在水中救人,最好等他晕了再救,不然被对方抓住,两人都得淹死。“放手!”阿狗喊,三梆子哪里肯放,两个人就要抓在一起了。

  岸上的孩子见阿狗救不出三梆子,哭喊着叫大人去了。

  阿狗又喝了三口水,才把三梆子甩开。这会儿,三梆子是真的晕了,手不再乱抓,身子慢慢下沉,阿狗这才拖着他的肩膀往回游。没游多远,阿狗就觉得浑身没了气力,眼睛直冒金花。其实,阿狗的水性极好,只是他穿着衣服,累累赘赘的一点儿也不利索,刚才又和三梆子折腾了一阵儿,这才觉得不行了。可阿狗到底是阿狗,他咬着牙,硬是一点儿一点儿把三梆子拖出河心。

  要不是大人来了,要不是瞧见大人们“扑通扑通”跳下河来,阿狗肯定能把三梆子拖到岸边。可大人一来,阿狗立刻像泄了气的皮球,眼一黑,便和三梆子一起沉入水里。

  村长和阿狗爹跑到河边的时候,大们已经把阿狗和三梆子抱到岸上。麻子奶奶坐在地上,让他俩趴在自己的腿上,轻轻给他俩捶背。

  “狗日的!”“兔崽子!”村长和阿狗爹气喘吁吁地分开众人,一下子呆了。

  “梆子!”

  “狗子!”

  “别动!”麻子奶奶喝住扑过来的村长和阿狗爹,然后,慢慢扶直吐完黄汤的三梆子和阿狗。

  三梆子睁开眼睛哭了。

  阿狗睁了睁眼睛没哭。

  村长的脸色焦黄,凶凶地骂了一句:“狗日的!”

  阿狗爹红头涨脸,脖子上的青筋蹦起老高,他的手抖抖地举起来。

  “干什么!”麻子奶奶说,“小狗子不孬,是他救了梆子。”

  “阿狗没打他,救他咧。”孩子们嚷。

  “是阿狗救的,瞧瞧,这不衣服都没脱。”大人们说。

  村长和阿狗爹这才发现,三梆子光着屁股,阿狗穿着长裤。

  “怎么回事?”村长看着三梆子。

  三梆子抽抽搭搭地说,是阿狗救了他,他想游过河去玩,就淹着了。

  村长脸红了,他蹲在阿狗身边,使劲抓了几把头皮,“嘿嘿”了几声,说:“这狗日的,行啊,不白写这条子。”说着把那张“大侠阿狗割”的条子吐上唾沫,“哗”地贴在阿狗脑门上。

  阿狗的脸火烧火燎的,他把条子往下一拉,盖住黑黑的小眼睛。

    (1992年海峡两岸少年小说征文佳作奖)


 

王国桥

  1955年生于河北文安。1979年开始发表作品。河北作协会员,廊坊市作协理事。著有中短篇小说集《夏日情感》。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近200万字。

 “铁杆汉奸”(短篇小说)

  “玉面铁公鸡”这个绰号是赵天水进“小天马”京剧团头一年落下的。那时候,赵天水二十岁,正青春水绿,生得粉头玉面,活脱脱一个奶油小生。爹娘又生他一副好身材,一米八的个子,细腰乍背,挺挺阔阔就有几分英雄人物的高大形象了。

  可剧团里的演员见多识广眼珠子贼:这小子,人模样是不赖,细细地看了就不成,像庙里的菩萨,一切都死死摆在那,没戏!

  然而,赵天水能进“小天马”倒是凭了自己的本事。

  那一年夏天,“小天马”京剧团在赵天水的老家小杨村演戏,戏台搭在了打麦场子上,晚场戏是《红灯记》。麦子刚刚收过,光溜溜的打麦场黑鸦鸦挤满了打着新麦子嗝的小杨村的乡亲爷们儿。戏演到贼鸠山把李玉和抓了,要不出密电码,那老贼气急,押李玉和赴刑场。故事就从这发生了,赵天水就是在这场戏里露了脸。

  舞台上的灯光由暗转亮。贼鸠山一挥手说:“带李玉和。”这时候,大幕后边一个矮个子小鬼子兵伸长了脖子就要喊叫板,突然,有一只手按住了他的头。小鬼子刚一愣,就见了一声长嗥般的叫板:“带——李——玉——和——”

  呐喊的就是按住了小鬼子头的赵天水。赵天水声如铜号,清晰脆亮,这声叫板传出去不下五里远。李玉和还未出场,台下变炸了窝。新麦子下场,吃饱了劲足,连着声地喊:“好!好!好——”台下的人都出来,后台喊带李玉和的是村东赵老万家的二小子。这两年,村前村后起早落晚,常见这狗日的伸长脖子狼一样地嗥,就这个味,没错儿。

  晚场戏煞了。“小天马”漂亮的女团长白丽萍叫人扣下了赵天水。问出身历史,赵天水说:“贫农。”女团长就笑。演员们围住了这个漂亮的嫩小子,让他唱一段,考考。赵天水伸长了脖子就唱,唱的是李玉和的大腔二黄:狱警传,似狼嗥,我迈步出监……没治了,与当时收音机里的红角钱浩梁的声音无二。女团长喜得不行。收了,进小天马,合同工,一个月二十四块二角五分。打这一晚,赵天水晕晕乎乎只觉生是“小天马”的人,死是“小天马”的鬼了。

  那时候,到处都演样板戏。女团长在乡下得了赵天水,如获珍宝,夜下睡不着,缠着丈夫想干点儿事情。

  样板戏,三突出,高大形象的男角女角实在不好挑选,赵天水却是正着,面相、身材,都是革命英雄的模子。女团长认定,这小子前途无量,回去后就扭住赵天水紧锣密鼓地学戏。严格说,赵天水不是学唱戏,样板戏的唱腔不用学。全国八个戏,赵天水唱得烂熟,跟收音机里一个味,不差半个板眼。

  赵天水要学的是把那些英雄人物演出来。到了排戏的时候,赵天水却傻了。锣鼓一响,胳膊腿上的大筋就绷得紧直,像铁条,整个就是机器上的部件,哪都是硬茬子直角。要命的是那一张英雄人物的脸,哭起来像笑,笑起来又像哭。不哭不笑就什么都没有了,整个儿神经麻木、面瘫。也就中了几个老演员那句话:没戏。

  那些日,剧团里的演员们好是轻松自在,整日里在排练厅看赵天水那小子受罪。赵天水先是扮李玉和,后来又试了郭建光、杨子荣、严伟才。整折腾了一年,竟是没能由后台走到前台去。赵天水人瘦了一圈,只愁得想上吊。女团长傻了:“闹了半天是根木头,整个儿一个废物。”赵天水觉得很是对不住团长的好心,辜负了这个漂亮女人,心里过不去。

  “团长……我走吧。”赵天水说。  

  “去哪?”

  “回家……去种地。”

  团长生性就善良,又加娘们儿心肠软,把人弄了来又赶回去心里不好交待。再怎么说这小子也生了一副好模样,有戏没戏看着也是个人物。

  “留下吧!有用。”团长把他当成个物件了。

  “团长……你真好……”赵天水哭了。

  赵天水是死也不想回到小杨村的,倒不是面子上过不去,他实在喜欢演戏,跟剧团里的一群男女混在一起有情趣。

  女团长真就把赵天水派了用场,让他在后台演角色,不单是直戳戳地站在幕后喊带李玉和而是替李玉和、杨子荣、郭建光们唱导板,喊高腔,后来又练熟了演双簧。前台演后台唱,倒也给剧团添了不少的光彩。这时候,演员们就送给赵天水个绰号:玉面铁公鸡。言外之意,这小子是个阳物,能叫唤却是没真活。

  赵天水在“小天马”一气就做了十来年演员,可那张漂亮的脸仍然平如死水,那些端端正正的零件愣不会在舞台上喜怒哀乐。但后来赵天水还是从后台走上到前台。先是练着出演日本鬼子蒋匪的甲乙丙什么的,跟紧了别人一窝蜂似的在台上跑过场或挺死尸。到剧团不演样板戏演传统古装戏时候,赵天水就胡乱涂抹一张花脸站在台上饰演三衙役“哼哈”校尉鞑子兵了。有时也舞刀弄棒混水鱼搅在武功班里跟大伙台上“开武当子”乱打.......

  赵天水也算是个心里有点路数的人物。在他明白了自己终不会上台演上一个有名有姓的角色时,也弄明白了在后台跟人家演双簧终不是长久之计。赵天水是早早就混进了武行班,别人早晨功,他也摸黑起来混进人堆偷眼瞧着别人的样子拧腰踢腿撅屁股,立贴墙和劈大叉。赵天水由农村里出来,吃得下苦下得了狠,也会溜须,时时地买几包烟两瓶酒几包猪肚羊杂碎,给武行班里的人请客,乞着脸要别人教几手。

  几年下来,赵天水真就学会了武功行当的一些舞台上的小零碎小杂耍,诸如走矮子、拧旋子、小扑虎大扑虎,倒也身手利落,刀枪棍棒耍得不含糊。可终究是半路出家,大跟头学不成,叫劲儿的真活就傻了眼。在武行班里仍是个孙子,跑龙套侍候人,是出了名的“把子兵”。别人不愿干的活就全由赵天水包了。一出《陈三两》,站在台前壮“威武”,陈三两一气接一气地唱,赵天水戳在堂上,身材笔挺纹丝不动像根木头桩,一气就站两三个小时,下了台就晕倒在地,却是从不叫苦。赵天水铁了心要吃这碗饭。

  一晃,赵天水过了三十岁。虽是生了一副好面相,却是叮里当啷光棍一条。赵天水跟男演员混,心眼憨厚没有花花肠子,跟那些骚劲儿十足的女演员绞在一起仍是六根清净,没有丝毫的邪念。男演员说赵天水是个王八蛋是个二乙子,没情欲。风骚的女子们习惯了,也不把赵天水当做一个男人,后台脱衣换装从来就不躲避赵天水。赵天水脾气好,女演员乐得使唤他。下乡演戏,喝五吆六吵嚷着让赵天水帮着扛行李。外地演出,夜晚单独跑厕所,只管酸酸地叫一声:“天水哥,来!”

  “干啥?”

  “去厕所。”

  “干啥?”

  “尿尿。”

  女演员们使用赵天水的时候都说是尿尿,没人说拉屎。拉屎时间长,那骚女子在里面痛快,赵天水不管冷天热天都要站在厕所外面闻臊臭味。所以说拉屎赵天水就不愿去。坐车赶场子,女子们都愿紧挨着赵天水,累了困了,偎进赵天水宽宽的怀里便睡成了小神仙。赵天水是坐怀不乱。

  自然,使唤赵天水最多的是漂亮的女团长。这娘们儿是“小天马”剧团的元老,舞台上的活绝,又生得百般媚态,四十六岁,婷婷袅袅像三十刚过的风流少妇。剧团里的人没人敢不服。外地演出,不管白天黑夜,赵天水跟定了女团长,鞍前马后,女团长一个眼神他就去做了。不单是端茶送水,有人见着过在宿舍里女团长让赵天水把手伸进后背给她抓痒痒。女团长舒服得直哼哼。剧团在家,女团长家里买煤买面买菜全是赵天水的活。照实说,女团长一副菩萨心肠,自打赵天水进了剧团,女团长待他三分的喜爱七分的可怜:“操,这小子,可惜了一副好模子。”有时,风骚的女演员们缠得赵天水过了火,女团长就黑起脸:“骚货们,心要揣正了,当心赵天水起了性,你吃不消。”女子们就扭作一团,笑。倘有男演员绐赵天水气受让团长撞见了,跑不了一顿臭骂;“王八蛋,欺负老实人么?有本事冲老娘来,狗日的!”

  男演员们私下里不服:“娘的,这个赵天水,拿不准跟团长有一腿,让那娘们使过了。”女演员们了,就把抹得红红的嘴巴子撇得老大,一边化装一边说着戏腔:“哼,赵天水,太监一个!”由此,“小天马”的演员喊赵天水就免去了尊名,直呼“太监”了。

  “小天马”的演员喊赵天水铁杆汉奸,是从去年秋天才开始的。

  那时,剧团在外面周旋着演戏。一日,赵天水的一个乡亲捎来口信,只说赵天水家里出了事,老娘病危。往常里,赵天水难得回家一次。那天早上,赵天水风风火火上了汽车奔回了老家小杨村。进了院门,老娘正在院子里活活泼泼地赶鸡骂鸭子。

  赵天水走过去:“娘,我回来了。”

  老娘看见了常年不见的儿子竟是无话。

  “娘。我回来了。你结实?没病?”

  “娘死不了,腰硬着呢。”

  赵天水立马就悻悻的了。拉长了脸跟着娘进屋去:“娘,你……”

  娘在床上坐了,看一眼三十五岁的儿子,一双老眼就湿湿的,嘴一瘪一瘪。

  “老二,别演戏了,回家吧。”

  “娘,回家我干啥?”

  “干啥?后院黑秋前院三牛,计划生育这么紧,愣是都生了仨崽了……”

  “娘,回家我干啥呢?”

  “村西马三春家的两个儿子盖了十八间大瓦房,养下两辆汽车。村北杨拐子的三个儿子开了个塑料厂出塑料管,钱赚海了。连傻狗子都外出跑买卖……”

  赵天水一边一边眨眼睛:“娘,你倒是说,我回家干啥?”

  “天水,你个没出息货,娘快蹬腿了,你还没成个家……”

  赵天水愣一下:“娘,我……我成不了家。你说,干啥呢?”

  “干啥?干啥?狗日的没良心,回家给娘挣钱,去做买卖。”

  天水就蔫了头。娘已说过几次,要他离开剧团,回家帮爹种地做买卖挣钱。

  “娘,我会做买卖么?我连秤星都不会认,倒要做买卖,不叫人家把我卖了么?”

  “你……”

  “娘,不会做买卖,回了家我又会啥?如今儿子只会演戏了。除去演戏我这辈子啥都做不成了。”

  赵天水只管一路说下去,却望不见老娘的脸上两行老泪酸酸地淌下来。老娘恨那个“小天马”剧团。那剧团把个漂亮的儿子弄成个废物。

  第二天早晨,赵天水叫了一声娘,紧马回了剧团去。女团长把天水叫到自己身边:“天水,老娘的病可好了?”

  赵天水一脸死相,怏怏地说:“团长我不回家,赵天水生是‘小天马’的人,死是‘小天马’的鬼。我就跟你演戏,当合同工,挣七十二元的工资加上补贴一百二十八。”

  女团长望望赵天水,漂亮的眼里就汪出了泪,心里直发绞。“唉,可惜了,三十五岁一条好光棍。”团长心里直捣鼓,哪天定把团里的骚女子给弄一个。

  那一晚收了戏,女团长把演员们召齐了开会,总结团里的工作。女团长站在演员们中央,一副党代表的样:“今儿开短会,说说近一段的事情,有个别人不咋的,该敲打敲打了。”

  演员们不说话,团长就指手画脚自己讲开去。从排戏说到演戏又说到吃喝拉撒睡,骂过了浪荡鬼又骂心里不安分想跳槽出去演流行歌舞挣大钱的人。最后就说到赵天水了:“赵天水自打进了‘小天马’,勤勤恳恳兢兢业业老实厚道,装台卸台帮男帮女下死里练功,救场如救火钻锅替补让干啥干啥,老娘拉后腿让回家硬是不回去,这是怎么样的思想?赵天水是我们‘小天马’的铁杆,铁杆!”

  这一晚下来,“小天马”剧团的男角女角们就只管高高兴兴地叫赵天水“铁杆”了。后来便演绎成“铁杆汉奸”,这绰号挺有味道。

  女团长见演员们叫赵天水“铁杆汉奸”的时候,一张四十六岁的丽脸笑得开了一朵九月菊。然而后边的事情女团长是万万没有想到。正是这个“铁杆汉奸”,险一些就把这个近三十年历史的县立“小天马”给弄趴了。好险!赵天水三十五岁这一年狠演了一出英雄的悲壮。

  “小天马”这档次的剧团,进县城演戏的时候不是很多,常常是串乡村走野镇,拉大棚扎野台子,不管风天雪天,有人给钱只管把锣鼓紧密地敲了。

  去年秋后,年景好,乡下人把地理的庄稼收了,人闲了,只剩下打麻将嗑瓜子嚼舌头。“小天马”是在一场秋风里赶到了苏桥镇的。据说,这个镇名还是因宋朝大词人苏东坡的爹苏老泉起的。先前是个水乡大镇,是个旧码头,很有过繁华的历史,那个苏老泉曾在这里做过县主簿。如今水是没有了,镇子却依然有一种古旧古酸的派头。镇上是个集市,种田的不多,大都做买卖开杂货铺。铺上的居民很杂,除去一半是本乡本土的,大部分人是过去从山南海北迁居而来。流氓地痞嘎杂子小偷自然不少,这两年又出了一茬子穿花格衫蓄长发打口哨唱流行歌曲的新潮无赖,这茬子人正经事不会,烂污事却没少学。

  苏桥镇人有钱,也肯花钱。很有一部分人懂戏,又有一部分人不懂戏愣充大头鬼,不管什么戏都看,在这个镇子上演戏自然是不容易了。台下呐喊嚷嚷叫好起哄不说,最要紧的是提防流氓无赖闹事。

  虽是如此,“小天马”每年都要来苏桥镇。票价高,能挣钱。

  镇上先前有一个旧戏楼,“文革”时给烧了,只剩下空荡荡一大片场地。“小天马”来了,年年在空场地上扎台子围场地。剧团自己卖票,自己把门,倘雇用街上的人就会里勾外结,剧场里乌鸦鸦人放得满满,却是卖不出几个钱,演员在台上算是白忙活。

  把门收票是桩极难做的事,时时准备对付流氓无赖。在剧团这样的活就很自然地归武功班了。这帮小子年轻体壮身手好自然不怕闹事胡搅,但都不愿去做,认定这是烂污事。

  女团长就骂了:“狗日的们,这种事你们驴蛋不去,倒要让我们女子娘们儿去受气现眼不成么,妈了个×!”

  大伙都不说话。赵天水就站起来说:“我去”。赵天水对女团长忠心耿耿,演戏以外的事就要给团长做脸。

  女团长仍是不依,把武功班划分成几个小组,轮流干。大伙一起哄就推选赵天水做了小组长,每晚都由他带班。

  由此赵天水就成了武行班把门收票的头领了。几个小伙子穿上戏装站在剧场门口,就很有几分威武。女团长对赵天水很放心,这小子干什么都认真,并且知道他不会吃流氓无赖的亏。

  这几年,赵天水在县城里拜了一个老头子做师傅,练八卦通臂,再加上舞台上的手脚,一旦跟闹事的打起来,十个八个人近不了他的身,就连武功班里的人都怵他几分呢。

  这个秋后,“小天马”在苏桥镇扎下台子的第一场戏,票价两块。露天剧场里,观众爆满。

  这一晚,赵天水早早地带了三个哥们儿把门收票。观众进场的时候,有五六个穿花格衫剃了光头的毛小子在门口转,没买票,架秧子起哄想挤进去,看了把门的几大金刚武侠一般威风,闹了几次就泄了气。暗地里,有人给了赵天水一石子,打在肩膀上。赵天水没吭声,忍了。戏演了小半场,进场的观众已没了,赵天水带着几个人撤回后台化装,准备后半场上武打戏,大门口就随便出进了。

  “小天马”就是在这天晚上出了事。赵天水回到后台化妆,脸上涂了彩墨,刚刚画了一条眉,前台戏场上下来了两个“丫环”,酸酸地叫了一声:“天水哥,来,来一下。”;

  “干啥?”

  “去厕所。”

  “干啥?”

  “嘻嘻……尿尿。”

  赵天水无奈扔了眉笔,站起身就跟两个小女子出了后台到后面的厕所里去。剧团扎野台子,临时围上一个厕所,挖几个屎尿坑男女混用。厕所里从来不安灯,夜晚黑着。

  那两位女子到了厕所门口,尖尖地叫一声:“有人没有?”里面没有回声,就嬉闹着进去了。黑暗里却见有人蹲在茅坑上,划根火柴,长头发白脸一件花毛衫,模模糊糊就认定是镇里看戏的女子钻进来方便了。两个人就只管褪了裤子。突然,那花毛衫按亮了手电筒,另一个女子眼尖,瞧准了花毛衫是一张男人脸,立马鬼一样叫起来:“呀!流氓!赵天水快抓流氓……”

  赵天水很机敏,明白厕所里面事变。他豹子一样蹿到厕所门口,那“花毛衫”仓仓皇皇夺路而逃,赵天水一条腿横扫过去,“花毛衫”扑通就栽了。赵天水刚想去抓,不想那小子竟有几手,一拳打中赵天水的面门。赵天水哎哟一声就起火了,一脚下去,踢得那小子鬼一样叫,又加两拳小流氓就晕了。

  两个小女子一旁尖叫着,见赵天水像老鹰抓小鸡一般,把“花毛衫”弄进了后台去。倘只一个赵天水事情不会闹出来,武行班里的人对这种事最开心,横里竖里边骂边动手。只见那小子哭爹叫娘,却分不出是哪个人伸了手脚;几个老演员紧着过来劝开,“花毛衫”的一张白脸子早就红乎乎一片看不出人模样了。

  女团长最怕在这个镇子上惹事;立马走过来,骂:“滚,你们这帮狗日的。”

  女团长把小流氓弄到暗角,找人弄水洗了脸,先是安慰又一阵吓唬:“小子,耍流氓,散了戏送你进派出所。”“花毛衫”勾着头无话。过了一会儿女团长就把人放了。女团长万没晓得,这一次放错了人。这小子是镇上一个流氓团伙的头目。

  第二天晚场,风和日暖。剧场里是从来未有过的安静,台上的演员很卖力,戏演得很精彩。

  这一晚的戏是《破洪州》,后场有武打。事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了。前台尚未动手,后台突然闯进了十几个流氓,弄刀持棍直奔赵天水而去。女演员们就吓傻了,拧着脖子尖叫,后台炸了窝,剧团多少年闯荡还没经历过这种场面。欺人太甚!武功班的人眼疾手快,霎时间就只见一片厮打声了。没有人能制止这场凶斗。

  两伙人从后台打上前台。敲锣打鼓的就懵了。台下的观众顿时乱了套,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有经验的老演员知道自己的人不会吃亏,但害怕台下的观众弄明白了真相都上来,那时“小天马”的人就被人家活吞了。只见有人呐喊一声“不要乱!”就有人切断了电源,舞台上下一片黑暗,台下的人便不敢再动,只台上一片鬼哭狼嚎哭爹叫娘。镇上派出所的警察赶了来时,“小天马”的人已经把事情弄完了。十几个流氓死狗一般前台后台躺了,只剩下喘气的份。有两个伤重的断了胳膊,一个秃光头最惨,怕是要断气,一副要死的样子。

  剧场的灯全开了。女团长已吓得面无血色浑身哆嗦。“小天马”完了,出了人命官司。

  几个老演员张罗着立马把伤重的几个人送进镇上的医院。派出所要抓人,武行班里的十六个人齐刷刷站出来,跟着警察走了。

  女团长望着自己的人被带走,嗷的一声就哭了。身不由己瘫在地上。一群女演员围了她哭成一个声。

  一夜无话,次日早晨,“小天马”插在舞台上面的大黄旗怏怏地落了。

  镇政府出面,向县法院起诉,状告“小天马”。

  女团长在镇上的医院整整蹲了一夜。那个秃头无赖生死未卜。天亮的时候,女团长凄凄惶惶赶到镇派出所看望押在那里的十几个武功演员。

  “团长……”

  十几个人在派出所院子里的树干上被整整铐了一夜,团长看见了,心里一阵发酸,难过得不行。

  “小子们,惹下大祸了。”女团长流了泪,一脸哀怨。

  “团长……”

  “折胳膊断腿事小,那秃光头怕是没命了。”

  铐在树上的十几个脸就黄了,打架的时候生死不惧,真出了事就招架不住了。只有赵天水脸上依然平静。

  “大伙了,”赵天水压低了声问,“事出了,天塌下我一人顶。”

  “天水,你……”

  “记住,我会八卦通臂,事是由我惹下,人全是我打的。”

  “天水,大家的事,你一人……”

  赵天水摇了摇头:“这么些年,大家待我不薄,我不会演戏,靠了大伙混饭吃。再说,‘小天马’有我没我照样能演戏。”

  “天水,你……”女团长哭出了声。

  “团长,我没事儿,光棍一人。”

  了这话,铐在树上的十几个人都哭了。

  第二天,“小天马”剧团草草收拾了,哀兵哀将班师回了县城。赵天水自行在派出所招了后,其余十几个人就放了回来。

  赵天水是被公安局的警车押回县城的,只待那秃头是死是活有了结果再做处理。

  赵天水的爹娘和姐妹兄弟从小杨村奔了来,直哭得死去活来,叫人心碎。

  很快就过去了一个月。秃光头没死。法医查断,伤虽不轻,却无关性命,尚未致残,那小子是装死相讹人。几番折腾,案子结了。赵天水判刑两年。

  服刑前,女团长就率了“小天马”的男男女女到看守所探望赵天水。赵天水望见漂亮的女团长因了自己的事折腾得面目全非。团长黑天白日为赵天水的事周旋。说真话,这个女人待赵天水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情,她跟那晚去后台茅厕尿尿的两个小女子谈了,说必须有一个出来嫁了赵天水,赵天水不是太监,妈的。

  “团长……”赵天水眼湿了,脸竟笑了,很生动。

  “天水……”

  “天水……”大伙都唤。

  赵天水低下头,声音很小:“团长,两年后,我……”

  “天水,有啥话,只管说。”团长擦了擦眼睛。

  “团长,刑满了,我还回‘小天马’行么?”

  了这话,围住的一群演员都哭了。

  “天水,行,行啊,大伙等你。”团长说。

  赵天水笑了:“没事,才两年。”

  赵天水要被押送到外地监狱,打开牢门的时候,赵天水愣了一下,后退两步,身子站得笔直,伸长脖子喊了一声叫板:“带——李——玉——和——”那声音高亢,却有些苍凉,略带一点凄婉。

  公安干警们全都直了眼。

  (原载于《河北文学》1992年第5期)


 

阎伯群

  1966年生,河北霸州人,毕业于廊坊师专作家班。曾在《长城》、《青年文学》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20余万字,结集出版小说作品集《穿肠而过》。现供职于霸州市文化馆。 

 西山谣(短篇小说)

  老叫花子唱的是喜歌,有点流浪艺人的味儿。芬一就懂了,这是讨饭人的开场白,你要是不施舍点什么他就唱个没完。芬早年的记忆就是关于叫花子的。那是一个贫穷的年代,穆庄家家户户都食不果腹,却每天都在接待着来自更加贫穷的地方的乞丐。一块饽饽、一碗热粥,都会让这些饥肠辘辘的人感激不已,至今穆庄还流传着某某人家和讨饭人同桌共餐,从而结下终生友情的故事。现在,这种故事越来越少,越来越不可思议了。如今的乞丐已全然不是从前的样子,他们虽然把自己的经历讲述得更加凄惨和生动离奇,但已经打动不了几个人了。他们的胃口也越来越大,除了索要粮食外,还对现金格外感兴趣,据说他们中的不少人已经因此脱贫致富甚至腰缠万贯了。

  老叫花子的哼唱声戛然而止。芬推开门看去,见老叫花子用两只手把乞讨的破瓷碗举过头顶,正从两臂间凝神盯视着她的小女儿。女儿是跑上去打算往碗里扔上两枚硬币的。她五岁了,最喜欢干这种事。因为将要投掷的目标的突然升高,她愣在了那里,不知该不该出手。一旦出手说不定会砸到老叫花子的脑袋。老叫花子固执地擎着双手,脊背慢慢地弓下来,眼睛在凝视中凑近了她,目光是犀利和焦灼的,还有点凶恶,芬冷古丁吃了一惊。她还从未在一个靠行乞为生的人,尤其是一个老头的身上发现过这种目光。女儿就在这一刻哇地哭了。芬奔出去抱起女儿,对老叫花子呵斥道,快走快走,要不我就放狗出来了!她还真的回头向天井望了望,似乎那里真的潜伏着一条等待她命令的看家狗。男人不在家,她已经用这种方法对付过无数个赖着不走的乞丐。老叫花子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转过身,向外走去。他是一个瘸子。转过身以后,他的腰没能再直起来,一条腿瘸得更厉害了,扯得另一条腿摇摇晃晃的,仿佛两条腿都有毛病。他走出院子的时候,芬砰地关上门,然后芬又到台阶下传来一个笨重的声音,是一个人倒在了地上。

  他没有死。他醒过来喝了点水以后,踉踉跄跄出了村,大家以为他要离开,可他在村口停住了,停在了全村最明显的标志——一块由县民政部门建造的地名碑前。碑上贴满了江湖游医乌七八糟的广告,已经看不出穆庄的村名。他一声不响地撕起来。那些最初的张贴者肯定考虑到了它的寿命问题,所以裱糊得相当地道,如果不用水浸泡是很难清除干净的。由于没有水,他就往上吐着唾沫,伸出长长的脏指甲,一下下刮着,就像当初的那个精心雕刻这块石碑的老工匠。很快,他清理出一块面孔大的地方,露出碑底的隶字。但由于唾液和残存的黏着物的作用,这上面仍然是粘乎乎的,很脏。他用指肚儿试了试碑面的粘度,从怀里摸出一份油印的宣传品,贴上去。他摩挲了半天,直到确认这张纸真正粘在石碑上,不会被风吹掉,继续朝村子里走来。

  老叫花子的宣传品很快在村子里传开。那是一份颜色虽然没有泛黄但是年代已经久远的寻人启事,上面所要寻找的是一个三岁的女孩,有意思的是,这种寻找早在二十年前的某一天就开始了。如果这个女孩还在人世的话,算起来已经二十几岁了。这位父亲来自一个遥远的地方,那个陌生地方是这个村子的人们从来不曾说的,因此也是从来不曾到达的,即使是几位阅历极为丰富的老者,也对那个地方持有一种含糊的态度。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里到处是山,没有一块像样的平地。对于从来没有走出过平原的穆庄村村民来说,这已经是一个极限了,俨然另一个世界。可以想象得出,从女儿失踪那天开始,老头就走出了家门,踏上了寻找女儿的道路,那时老头还很年轻,腿也不瘸,也许还不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有多大。他变卖了家产,作为寻找女儿的最初砝码,后来他沦为乞丐,一边乞讨一边继续在他所经过的每一个地方寻找着她的踪迹,呼唤着她的名字,走遍了大半个中国。

  芬明白了老叫花为什么用那样一种目光注视自己的女儿。他一定从她身上看到了自己孩子的影子,一时难以自持。芬没有亲眼看到老叫花的寻人启事,只说那上面有一个几岁女孩的头像,虽然有点模模糊糊,但可以看出是一个十分伶俐可爱的女孩,要不人贩子是不会拐走的,据说人贩子只偷男孩不偷女孩,如果破例则说明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孩,会卖个大价钱的。一般来说,年龄相当的孩子总是或多或少地具有某种相似之处,芬理解这一点,但老叫花显然陷入了某种偏执之中,要不就是脑筋出了毛病,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时间概念,并且常常混淆。

  从老叫花身上,芬联想到自己的身世。她是小时候被人领养的,养父养母是一对没儿没女的老绝户,从距穆庄百里之遥的一个小渔村把她带来。那时她还没有记忆,据说她是一个常年漂泊在大河上的一个渔家女的私生子,母亲生下她就离去了,这些都是养父养母亲口告诉她的。那个神秘的女子一直作为一个谜存在于芬的心里,芬一直等待着自己的养父母讲给她更多的事情,她把希望寄托在他们中间最后一个死去的人身上,因为她已经感觉出,她的养父母之间似乎已经达成某种默契,不到临终时刻绝不会暴露出其中的隐秘,而且要坚守到最后一个人。不幸的是,他们中的最后一个知情者是在谁也没有料到的情况下猝然离去的,芬的身世也随之成了一个无法破解的谜。现在,这个谜再次呈现在芬的眼前,她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迫切地想知道,她的亲生父母是什么人,长着什么模样,是不是还记得他们有一个女儿,这种愿望使她迫不及待地想对谁诉说,而在她二十几年的生命历程里她还从未有过这么强烈的冲动。她感到自己是要感谢老叫花了,感谢他给自己蒙昧的人生一丝新鲜的亮光。想到自己的父母或许也像这位老叫花一样,在世界上苦苦寻觅着自己,期待着骨肉的团聚,芬哭了,泪水一下子浸湿 了长达二十多年的岁月。

  外面的天空不知何时飘来一片云彩,遮住了窗子,屋子里阴暗起来。芬想起女儿还在外面玩耍,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到她和伙伴们的嬉闹声了,几乎是吃了一惊。从前她从未对女儿产生过担心 ,现在她似乎开始害怕女儿会遇到什么危险了,遇到同老叫花的女儿一样的危险。她疾步出了屋子,跑到街上,喊着女儿的名字。邻居的一位大嫂告诉芬,她正在自己家里吃饭呢。这位大嫂一连生了四个男孩,其中两个是双胞胎,每天都在发愁儿子长大以后娶媳妇问题,所以从现在开始就物色合适的女孩了,总想订个娃娃亲。芬笑了笑,返回院子,也开始做饭。今天她特别麻利,饭熟了,她用搌布裹了两个馒头,又盛了一盒菜,再次出了家门。来到街上,她向村口望了望,那块村碑就竖立在所有人出入穆庄的必经之路上。此时,村外的旷野里正随着暮色的降临燃起越来越明亮的篝火。秋天一过,孩子们便开始在野地里烧荒了。烟雾模糊了孩子们的踪迹,只能看到绵绵的火势从篝火处蔓延开来,呈弯弯曲曲的蛇形,在平原上悄悄游动,火蛇经过之处,裸露出一片黑色的灰烬。烟气顺着风刮进来,送到芬的嗅觉里。这种温暖的融合在傍晚的炊烟中的气味使芬回到童年的情境中,她走向村子的深处,一边走一边回忆着自己儿时和伙伴们一起奔到秋天的旷野里,用铁锨刨挖田鼠洞的情景。差不多每次他们都能从洞里刨出或多或少的粮食来,如果这个田鼠洞恰巧坐落在一块望日莲地里,那么无疑他们将获得一大堆被田鼠囤积起来的瓜子,他们要的就是这些。那时芬和所有的孩子一样馋,守在火坑边的冬日的傍晚他们吃的就是这些带有特殊的霉味和田鼠唾液味的瓜子。

  芬感到脚下的路坑坑洼洼和肮脏不堪起来,一条黄花蛇惶惶消失在路旁的一片垃圾堆中,大概要下雨了。芬停住脚。她不知自己怎么闯到了这里。平时,只要天色稍晚一些,她都要绕行的。这是一处破败的无人居住的院子,院墙已经倒塌,隐没在杂草丛中。院子的主人是个深居简出的哑巴女人,独自一人居住了多年,人们很少见她和谁来往,后来过往的行人闻到了从紧闭的屋门中发出腐臭的气息,撞开门一看,哑巴女人已悬挂在房梁上,身体像一个吹满气的皮囊一样鼓鼓的,这种臭味一直持续了多年,就像那条红腰带搓成的绳子一样始终在房梁上萦绕着。芬注目看去,废墟里一个蜷曲的黑色的身影,正试图点燃近旁的一堆柴火,可是风老是把他手中的火柴刮灭。是老叫花子。芬平静下来,她终于找到了他。连芬自己也感到蹊跷的是,她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她既没有向任何人打,也没有人告诉她,她却鬼使神差地来到了这里。

  老叫花察觉到有人走近了这片废墟,不露声色地蜷伏着。他一动不动,把脸埋在乱蓬蓬的头发里,如同一只冬眠中的熊,显出浑浑噩噩的样子。可他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调动起来,像触角一样在周围的空气中,捕捉着随之而来的每一丝波动。他敏锐地感觉出走近前来的是一个女人,他悄悄露出一只窥视的眼睛。当他认出芬时,他的另一只眼睛也露出来,向芬的身后延伸开去,芬知道他在寻找什么。

  这是一双浑浊和迷离的老眼,瞳孔周围布满血丝。他的面孔是黧黑和干皴的,挂着常年奔波的风尘。但从这张面孔上的神情来看,他的面色更应该是虚弱和苍白的。极有可能处于某种由来已久的疾病的痛楚中。现在,他的身子由于极力想挺直起来而微微发颤。在这种挣扎中,他的老态尽现。

  芬把竹浅儿放在老叫花的身边,取出饭盒,把里面的菜倒在他的碗里。芬制止了老叫花打算伸出来的手。这双手真是太脏了,虽然并不令人生厌,但却是让人望而生畏的。芬不得不暗自承认,自己是出于这种心理,才主动避免和老叫花的器皿接触的。这种念头让她脸红。她又把搌布摆在他的面前,告诉他,里面有他吃的东西,热乎着呢。老叫花的脸上再次现出诚惶诚恐的表情,表情中还包含了一种特殊的歉意,即对自己在无意中惊吓了芬的女儿的歉意。然而他很快发现了她并无任何怪罪之意,这比芬给他送来的饭食更让他感到欣慰。他的手半天不敢伸出来,伸进眼前这丝丝缕缕的热气中。芬替他掀开搌布,露出两个雪白的馒头,每个馒头上都顶着一枚指肚大小的红点点,这是为了图吉利,芬特意染上的。穆庄人蒸馒头,少不了这种讲究。它们摆在那儿,像一对祝寿的贡品。老叫花被这漂亮的红点儿吸引住了,凑近盯了半天。他告诉芬,他的女儿在失踪的那一天,额头上就涂着这么一枚圆圆的红点点。那是妈妈亲手为她按上的呀!芬打了一个寒噤。一阵瑟瑟的冷风挟着落叶袭来,从废墟上掠过,使他们都抖动了一下。即将到来的这个季节是寒冷的。夜色渐渐吞没了这片荒凉的场所,残垣断壁之中漫起阴冷的气氛。天空低沉着,附近农家的灯光照过来,穿过飘满尘屑的夜幕,模模糊糊。时而有杂沓的脚步,伴着落叶的滚动,从巷子里经过,匆忙而急促,当他们到这里隐约传来的可疑的声响或看到晃动的模糊的人影时,那脚步声就会消失得更快。

  老叫花点燃了柴火,火光借着风势跳起舞来,驱赶着黑夜中的幽灵,空气渐渐温热起来。芬蹲下身,眼前浮现出一簇童年的篝火,许多孩子都挤在火堆旁,翻动噼叭作响的柴火,空气喧闹而热烈。等到篝火快熄灭的时候,他们又散开来,到处去寻找柴火,再续到火堆上,直闹到午夜时分。那时,在他们中间,在夜晚的篝火旁,总流行着这样一个故事:一个不话的孩子因为吃了一个麻脸老太婆的***而乖乖地跟她走进了大山,一辈子也走不回来。童年的她一直把这当成一个故事,从未真正说过此类事情的发生,他们是幸运的,但由于这种缘故,那种神秘的失踪事件似乎也成了一种诱人的历险,深藏在她的记忆中。老叫花的讲述宛如这样一个故事的延伸。她跟随老叫花走进了大山,走进了大山丛林中你永远也不懂的猿的叫声中,那叫声是最类似于人的。大山的小径间闪烁着藏蓝的小花,花茎上戏着毛茸茸的细刺,有痒痒的花香,被风撩动着,满坡满岗……他从山冈上下来,成了一个高入云端的草垛。那个三岁的女孩就坐在柴垛上,柴垛下的他爱柴垛上的女儿唱山歌,那是他平时爱哼的一支歌谣:“阳婆婆出来丈二高。风尘尘不动天气好。我领上小妹妹,去打樱桃。这山望着那山高,不知道哪个山上的樱桃好……”

  老叫花的回忆像对一个梦境的叙述,是清晰和忧伤的,因而也是破碎的,带着经久不息的眷恋。他讲完了,沉浸在旧日的情景中,篝火的阴影在脸上跳荡。芬轻声问,要是你真的碰到了她,你还认得她么?她已经不是一个你讲的三岁的小女孩了。老叫花摇了摇头,说,这么多年,她始终没有在我心里长大,她还是一个天真幼稚的小女孩,我要找的就是这么一个孩子。他把目光从时间的深处收回,盯住面前的芬,说,每当我看到同我的女儿年龄相当、长相相似的女孩时,我就怀疑这可能是我失踪的女儿,非要把她带走不可,带回自己的家去,我怎么也克制不住自己的冲动。有一次,我不知怎么就……我的腿就是那一次被打坏的,要不是有人断定我是疯子,我可能会被活活的打死……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中,老叫花居然发出哧哧的笑声。这笑声游离于老叫花的面部表情之外,在黑暗与光明的边缘飘忽。如果不是老叫花近在咫尺,芬会怀疑,这笑声是潜伏在黑夜中的某一个幽灵发出的。夜风吹散了老叫花的笑声,他开始蠕动起来,把手伸进怀里,摸出一张破旧不堪的图纸,慢慢展开,这是一张地图,火光映在上面,可以看到花花绿绿的颜色和密密麻麻的地名,在已经展开的一部分篇幅上,几乎每一处地名都画着粗粗的笔道儿,仿佛一个身经百战的老将军手中的作战地图。他抚摸着这张羊皮卷一样的图纸,告诉芬,这上面的每一处标记都代表他曾经到达过的地方,都留下他寻找女儿的脚印,唯独没有的,是他女儿的踪迹。他没有找到自己的女儿。他叹息了一声,注视着这张随着他瘦弱的手而抖动的图纸。芬彻底看清了,在这张地图上,还有很大一部分面积是毫无任何标记的,那是老人目光的凝聚点。老人说,我知道,我的女儿就藏在这张地图上,就像她小时候常常跟孩子们玩的捉迷藏一样,就藏在这张地图的某一个角落里,有时候我能到她藏在那个角落里,由于按捺不住紧张的心情而发出的急促的呼吸声,甚至能到她因为隐蔽的时间过长,故意发出的提醒我的呼唤声,可是我就是找不到她,怎么也找不到她……老人变得像一个迷路的孩子一样茫然起来,垂下了那双捧着地图的手,眼望夜色的深处,他说,我已经老糊涂了,连自己回家的路都不认识了,只有就这么走下去,顺着这张地图走到再也走不动为止……老人的脸陷入了某种恍惚之中,盯视着芬,却对芬视而不见,悄悄叨念着……我已经看见了,她就在那里等着我呢,等我找回她去,她一个人一定很害怕,那里一定很黑……她可是个胆小的孩子呀……

  芬的眼睛湿了。她低下头,拨动了两下柴火,煽动着摇曳出来的烟气,被呛得咳嗽起来。她觉得自己该是告辞的时候了,天色已经太晚了,自己逗留的时间也过长。在挪动身子前,她禁不住想起了女孩子的母亲,那个老叫花在整个晚上的谈话中仅仅涉及过一次的女人,那位亲手为自己的女儿额头上涂上红点点的母亲。芬打破了已然持续了一阵的沉默,问,你女儿的妈妈呢?她一定和你一样伤心……老人仿佛没有见,他似乎累得不行了,不想再发出声音来。芬不忍再惊扰这个老人,悄无声息地站起身子,最后打量了一眼在沉默中似乎睡去的老人,可就在这时,在即将熄灭的篝火旁,在愈来愈浓重起来的阴影里,一个喃喃的声音发出来:她是和我一起出来的……

  芬感到自己再也承受不了这些故事的重压了。这些故事中的人物都和她的亲人一样,牵动着她的心。她只有赶快逃离这个地方,逃离这块编织着生死离别和无限思念的网。她匆忙移动着脚步,在夜色中深深地呼吸着。

  到家了,她终于摆脱了来自那片废墟的阴影,像经过一番符咒的洗礼一样,浑身清明多了。这是因为丈夫不期而来的缘故。他给她带来了某种惊喜和忧虑,暂时缓解了她在夜晚时分的惶惑。丈夫是个泥瓦匠,建筑工地上常常出现这样那样的事故,要不就是被工头绷了,所以每次他回来,在看到丈夫的第一眼,总是紧张一阵。他告诉芬,自己是回来拿入冬的衣服被褥的,天凉了,活儿一时半会儿又干不完,芬才放下心。

  入夜,先是女儿发出细细的鼾声。丈夫开始端详着她,把手放在她的身上,抚摸着,他始终没有问芬今天晚上到哪里去了,而芬也没有告诉他,今天出了什么事。她不知该如何讲述自己的感觉,一旦讲出来,丈夫一定会笑自己心肠太软。她等待着他点破她。躺在他的怀里,芬悄悄着丈夫此次远行的经历。他讲了好多事情,他讲到了,在外出的日子里,他曾特意去了百里之外的一个特殊地方,就是那个隐藏着芬的身世的小渔村。丈夫告诉她,这是一个与传说中的小渔村大相径庭的村落,既没有河也没有水,自然也就没有所谓的渔家,有关芬的身世只是某些人的杜撰而已……芬着,仿佛他是在讲别人的故事。她一点不感到惊讶。于是丈夫又说,他曾隐隐约约村里的人们说起过,兴许,芬是从哪里被拐卖来的呢。而事情的真相只有那两位曾把芬从远方带来的过世的老人知道了……秋雨就在这天深夜下了起来,整整下了一夜。芬着屋外的雨声,心想,不知那个老叫花是否找到躲雨的地方,是否在雨中梦见了久别的家乡……她在沙沙声中渐渐漂远,像浮在一面静静的映满月光的河流上。

  一大早,芬就出了门。彻夜的雨使外面天空格外明亮,空气也格外新鲜。她再次向村外的旷野望去,奇迹般地发现了一幅多年未见的景象:遥远的天边出现了模模糊糊的山的影子。要知道,方圆几百里内,都是北方著名的大平原呵。这奇景只在她童年的时候出现过一次,以后虽然不断被人提起,但一直没有再现,据说是因为大气污染的缘故。现在,大雨洗净了乡村的天空,又创造了奇迹。山是浅蓝色的,笼罩在一层缥缈的烟幕中,仿佛海市蜃楼。芬一下子就断定,旧日的情景又重现了,她又回到了童年。她还记得,小时候,大人们说,这就是西山——因为它位于村子的西边。而所有的人,包括她在内,谁都不知道那究竟是一座什么山,距离他们世代居住的村子有多远。他们只知道那叫西山。

  山的轮廓在芬的视野中稍稍显现,便重新隐去了,如同时间深处的一个记忆。她到了人们关于老叫花的议论。一位早起的老人说,老叫花在天亮时分就出了村,重新踏上了寻找女儿的路途。经过一夜的时间,他的神情和举止发生了奇妙的变化,显得更加怪异荒诞,令人费解。他执意要到一个新的地方去,踏着满地的泥泞。谁也阻止不了他。那里或许有他的女儿,芬悄悄祝愿着。她忽然想到,自己居然还不知道那个老叫花的小女儿长着一副什么模样,是不是真的和自己的女儿相像。她很想知道这个。她走近了那块曾经粘贴着老叫花寻人启事的地名碑,站在碑前,寻找着。遗憾的是,由于一夜的雨,那张薄薄的纸已经不见了踪影。而且很有可能,这张纸在被雨淋湿之前就已经被调皮的孩子们顺手撕掉了。  

  (原载于《长城》2003年第5期)


 

孙朝梅

  女。毕业于廊坊师范学校理化科。在固安县文化馆工作至今。先后有《枣儿刚红圈儿》、《一只小铃铛》、《芒种三天》、《乘凉》等儿童小说发表。其中《勾芒神》获2004年度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

 去暑找黍(短篇小说)

  你知道“去暑找黍”这句话吗?

  在我的家乡,立秋并不意味着天气由酷热变得凉爽。 虽然在你感到腿肚子痒痒时,抓两把下去,肉皮子由暑季的一道道红杠子变成几条清晰的白印儿,但潮热的气浪仍时时包裹着你。什么时候进了“处暑”,暑气才慢慢远去,人们才尝到了点儿秋天的味儿。所以,我们这里把“处暑”叫“去暑”。

  但是,真正为“秋剧”拉开序幕的,却是芝麻、谷子、高粱、地膜花生等春播作物的成熟。“去暑找黍”,就是说在这个季节里,各家各户挑拣着成熟的庄稼——该收获了。

  这时的打谷场就热闹起来了。

  曾经泛着金黄的麦秸,早退到了场边儿,垛成一个个又大又圆的垛。垛顶儿,麦余儿和成的泥巴抹成了厚厚的硬壳儿。代替它的是嘟噜着红脸蛋子的高粱、鼓胀着身子不肯摇铃儿的芝麻、拂面柔柳般姿态的糜黍和娇滴滴怕风畏雨的落花生……整个儿场上,弥漫着庄稼叶子绿苍苍的气息和各种粮食掺和到一起的青不楞登的香甜味儿。

  那些没有春播作物的人家,也把拖拉机开到场上,做秋收前的擦拭保养,驴车马套也展开来做个全面检查,备籽种、备肥料……人们为秋收秋种高潮的到来忙碌着,高声大嗓儿地说着话儿。

  紧挨打谷场是村小学校。傍黑儿,放学的钟声一响,孩子们就呐喊着朝场上拥来。

  二旺手里抓着书包带儿,把书包在头顶上旋着圈子,蹦跳着往场上跑,一边跑一边嚷:

风来喽,雨来喽,

和尚背着鼓来喽。

什么鼓,花花鼓,

叮儿当儿过十五!

  几个女孩子走在前边,二旺跑过去的时候,桂子冲他喊:“二旺!二旺!”

  二旺没见,他跑远了。

  队长陈福牵着他的老黑马从地里回来了。他一边将马系在场边的电线杆儿上,一边冲场上的人们说:“大伙儿预备排队啊,抓阄儿。今年的收割机和播种机一块儿抓,先收的先种,省得闹意见。”

  场上立即有人搭话:“哟,现在抓阄儿,庄稼还欠火候呢!”

  陈福从马背上搭着的褂子口袋里掏出个三百度的电灯泡儿,搬了个凳子,一边往吊在电线杆半腰的灯口上拧,一边说:“不管熟不熟,按生长期算。九月十号开始,先收的先种 —— 队委们商量了。”说完,他从那间放家什的屋里推出一辆破自行车,一抬腿上去,嘴里喊着:“三队的,排队抓阄儿喽 —— ”就往村里去了。

  往年,收割机和播种机是分开抓阄儿的,但是,常有收割机和播种机颠倒了使用顺序的情况发生。人们往往自己找对象调换两种机器的使用时间。这样一来,常叫机手们无所适从。这家说,我们跟他二叔家换了号,今天该我们种;那家又说,我们应该在他们前边,怎么是先来后到?经常有人为了使用机器犯争执。性情憨厚的人家,早早地收了还在灌浆的玉米,却要等到进了寒露才种麦子;脾气豪横的主儿,就能既找好又有巧。为了避免矛盾,今年,队委们着实费了一番脑筋,才有了这个新方案。

  陈福的喊声远了,场上的人们议论开了。

  “这回可好,早收的早种,晚收的晚种,那就抓个当中的号!”

  “要是抓了两头可就吃亏了!”

  “吃亏不吃亏还不是在你自己手上吗?”

  “是啊,就看你手指头臭不臭了。”

  人们手里干着活儿,嘴里说笑着。

  桂子爸拉了一车糜黍来到场中间,擦了一把脖子上的汗,刚要卸车,就二旺妈尖着嗓子叫:

  “咳,你要干吗?你可不能卸这儿!”

  桂子爸愣了一下,奇怪地说:“这儿怎么了?这儿不是空着吗?”

  “你看不见我圈了一圈儿小砖头吗?这是我晒高粱的地方!”

  桂子爸一,脸上立即现出了不满:“没说场还有占下的。你的粮食还在地里长着,我的粮食都拉来了,空着场不让卸车?!”

  “我们的高粱明天就收了。这不,花生都在这儿了,一家的粮食还分两处放吗?”

  “你爱分几处分几处,那是你的事!”桂子爸说着,解开绳子。

  “不行!你不能卸!”二旺妈急了。

  “我就得卸!”说着,桂子爸把一捆糜黍使劲儿往地上一摔!

  “你也卸不了!”二旺妈立即抄起来扔到车上!

  “我卸定了!”桂子爸又摔下来。

  “我叫你卸!”二旺妈又扔上去。

  一捆糜黍来回一折腾,就折腾散了。桂子爸一见,“砰”地一下打开车槽帮,爬上车,用脚把大堆的糜黍蹬下来。他见二旺妈还是往车上扔,又跳下车:“你给我放下!”夺过二旺妈手里的一捆糜黍,顺势一搡——

  二旺妈哪有他的力气大,“噔噔噔”地退了几步,一个四仰八叉栽到了花生堆上!挣扎了好半天才起来。“好哇!你打人!”她脑后卡子上挂的两个并蒂的花生叮叮当当地折腾着。

  “我没打人,我卸车!”

  二旺妈爬起来就朝桂子爸撞去,手上又抓又扯,嘴里还一个劲儿地发狠:“你还动手!我今儿个豁出去了!”

  人们纷纷围上来,劝解了这边儿又劝解那边儿,劝了半天,才算平息下来。这时,早有人把自己的粮食归拢了,腾出一块空地方,也不管桂子爸同意不同意,就七手八脚地把糜黍装上车,也不发动机器,几个人一用力,把车推到另一处空地去。

  桂子爸很不情愿地看着人们把他的车推走,在场边气哼哼地

  蹲下来抽烟:“没见过这么不说理的人!”

  二旺妈假装没见,“哐!哐!哐”使劲儿地摔花生,那脸上的表情是说:哼!你到底卸不成!

  也有人偷偷地笑。一位大娘用大拇指捏着食指尖儿,着嘴对身边的人说:“针尖大的事,撕皮裂肉的,值得吗?!”

  二旺傻呆呆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桂子也用惊讶的眼神看着爸爸卸车。倏然,两个人的眼光碰到了一起,却不约而同又莫名其妙地笑了。二旺做了一个鬼脸儿,桂子赶紧捂住了嘴。

  人们岔开话题,打破了局促而沉寂的气氛。

  桂子爸卸完了车,把杈子往糜黍堆上一插,权当一根排队的旗杆儿:“不是排队吗,咱就在这儿排得了。”

  人们好像忘记了抓阄儿的事,桂子爸一说,才放下手里的活儿,聚过来,排成了一个松松散散的队列。

  二旺妈正脱了鞋抖落鞋窠里的土,一扭脸儿,见已有好几个人排了队,气急得将一只鞋朝二旺掷过去,嘴里骂着:“痴傻呆的东西!不知道排上?!”

  二旺正蹲在那儿,抱着书包翻找一张太空人的画片,鞋打过来,扣了他一脑袋沙土。他先是一愣,即刻明白过来,弯腰抱着书包和落在怀里的鞋挪进了队列。

  有人开玩笑说:“这回二旺落后喽,叫你妈怎么过日子哟……”

  二旺妈冷笑了一声,说:“排头里不见得抓着好号,也许还闹一手屎哪!”

  桂子爸头也没抬,吸了一口烟:“排头里好,反正得扒拉够了别人再抓!”

  二旺妈狠狠地“呸”了一声。

  二旺抬头看了看,不知道大人们说的是什么,继续翻找那张差点儿被老师没收去的画片。

  要是细说起来,二旺妈在这个队里大小也算个“强人儿”吧。就是说,大事小情她总是抓尖。就说当“井长”这个事儿吧,人们就总是有点儿瞧不起她。

  “井长”,就是管理机井的组长。一眼井往往能浇灌周围七八户人家的田地,这七八户就是一个“井组”。二旺妈是自告奋勇为大家服务的井长,组织桂子等几家集资购置了电线、刀闸、电机和水泵等浇灌用具。她对工作非常热心,每次浇地时,她都走家串户,为大家排顺序,收电费,也算辛苦。可后来,人们发现她从来不排号,却总是在她的庄稼最合适的时候,插进来浇水,继而发现她家使用的电费总是偷偷地摊在其他几户人家的头上。

  明白了真相,桂子爸第一个说:“那不行!鸡蛋大的一个井长也搞特权?!”他联合几家罢免了二旺妈,改为轮流做井长。

  二旺妈找到桂子爸,一把鼻涕一把泪:“我容易吗,啊?夏天下大雨,我披块塑料布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地里跑,我得看看井塌不塌;大冬天的,你们都煨冬儿去了,我得惦着井口封得严不严……啊,我容易吗?我怎么就不该有一丁点儿特殊哇?”

  桂子爸绷着脸说:“咱轮流着辛苦,不是更好吗?”

  二旺妈哪儿服气,一出门就骂街。从此就有了结。两家又是地挨地,便针尖对麦芒儿,谁也不让谁。

  其实,桂子爸不光是过日子的好手,作为男子汉,也是个心胸狭窄的人,很会精打细算。

  庄稼人种地,各家地界处,往往要种一些差样的庄稼,以示隔离。就是这二尺宽的隔离带,桂子爸也是很会动脑筋的。如果邻地人家种上两眼儿黄豆,桂子爸必是种一行向日葵;要是别人种几垄谷子,桂子爸准种两趟高粱。一句话,他总是叫自己的颀杆庄稼压着别人的矮秆作物。刚才,他自动张罗着大家排队,谁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这时,又来了一些人家,多数是大人领着爱凑热闹的孩子,来到场上排队。又过了一会儿,陈福回来了,他刚把自行车靠在一边儿,村委会的大喇叭就响了:

  “噗!全村各户注意,噗噗!全村各户注意,各家各户马上来一个代表,商量秋后村里硬化路面的事,关系到各户出人力财力,各家必须有人来。各户注意,噗!噗噗!各户注意……”

  陈福侧着耳朵完了,把两手一摊:“得,咱们先顾那头吧。工夫长不了……”说着,在场边薅了几把青草扔给他的老黑马,披上褂子先走了。

  人们只好把排队的事交给孩子们,陆续往村队部去了。

  桂子爸叫过桂子,把她手里的皮筋儿抓过来,绕了绕装进自己兜里:“不许挪地方!别光知道疯!”

  二旺妈给了耍贫嘴的二旺一巴掌:“排丢了位子我饶不了你!”说着拍打着身上的沙土也走了。

  太阳沉下去了,它丢在天边的那一片小得可怜的霞光,也不知道叫谁给捡走了,四周就有黑影儿下来。陈福拧上去的那个大灯泡便显出了昏黄的光。

  孩子们排着队,和前后的伙伴们说笑着,像体育课上学生排了队等老师。只一会儿工夫,就都腻烦了。开始有人打闹,乱了队形。

  “二旺!”桂子好像想起了什么,一边笑着喊二旺,“老师问你的时候,你干吗说不在家啊?”

  显然是一个很敏感的话,二旺觉得既难为情又好笑,于是,忍着笑绷起了脸:“桂子,你,你敢说?!”

  孩子们却来了兴趣,一个个探出身子,有的甚至围上来,等着是怎么回事。

  桂子不答,只是神秘地冲着二旺笑。

  二旺故作严肃地朝桂子瞪着眼睛,紧闭的嘴唇却抖抖的憋不住笑,到底还是转过身,后背一躬一躬地笑起来。

  “桂子桂子,快说呀!”孩子们好像等不及了。

  “你们问二旺……”桂子鼓动着。

  孩子们立即把目光投向二旺。

  二旺也不答,只是冲着桂子喊:“柜子!樟木柜子!”尽管他在制止,桂子还是对身边的人嘁嘁喳喳地说起来。

  原来,今天上课的时候,老师叫同学分别说出自己农历和公历的生日。当时,二旺正在给书上一个女孩儿的插图添两只犄角,他到老师叫他,就慌忙站起来说:“我……我……”他似乎觉得老师是在问一个与家里有关的问题,就冲口而出:“我那天没在家……”

  二旺知道桂子是在说今天课堂上的事,好像很尴尬,但也不去真的制止,就跳着嚷:“柜子柜子!柜子里有糖,柜子里有瓜,谁想吃,就随便拿!”几个男孩子在一边“嗷嗷”地嚷着,异常的兴奋。

  女孩子们的笑,使二旺心里特别得意,他跑出队列,跳上谷堆,放开嗓子大叫起来:“柜子里吃了柜子里拉!”

  桂子她们前仰后合地笑着,发现好几个男孩子跟着二旺一块儿喊“柜子里吃了柜子里拉”,就追上去想打他们几下。可男孩子们个个像跳蚤,哪儿那么好追?桂子站回队里,喘着气说:“把你们挤出队了,你们不算了!”

  这话提醒了二旺,他立即搬了一个谷个子,放在自己站队的位置。桂子想趁机给他一拳,他一闪就又跳到了谷堆顶上,叉开了两腿,腆着肚子,破着嗓子接着号:“柜子里放屁吹喇叭!哩儿啦嗒!哩儿啦嗒!”

  男孩子们大概觉得被女孩子们追着很开心,便由原来嘻嘻哈哈地乐,自动加入到“哩儿啦嗒”的队伍里;女孩子们也自动成了桂子的同盟。于是,一群女孩子追着一群男孩子,把打谷场变成了一座舞台。由大人们非常郑重的排起来的队列,已由筐头、草帽、谷个子和孩子们的书包、凉鞋代替了。

  月亮升起来了,又大又圆又亮,和场边那盏三百度的灯泡对映着。场上的谷堆柴垛,便有浅淡而硕大的影子与浓而狭长的影子交叉重叠,其间,孩子们追逐的身影不断变换,嬉笑声也从这水墨画的色彩间腾飞出来。

  桂子累了,一屁股坐在花生堆上:“不追了,反正,反正,我不是,不是大衣柜的‘柜’,我是桂花的‘桂’……”

  其他女孩子也跟着瘫坐下来,嘴里说着:“哎呀,饶了你们……先饶了你们……”

  男孩子们也跑累了,停下来站在女孩子对面。大家对笑着,一边喘气,一边抹着额头和脖子上的汗。

  有人抬头看看月亮:“大人怎么还不回来?”

  有人提议:“咱们玩‘数花瓶儿’吧!”

  又有人提议:“要不玩儿‘包儿菜瓜’?”

  不知谁说:“没劲!”

  大家怏怏的,一个男孩子提议:“玩儿‘骑马打仗’行不?”

  “行!”立即全体响应。

  早有几个男孩子自告奋勇当“马”。前后站好,后边的人双手紧紧抓住前边人的双肩,蹲下身时,“将军”一抬腿就骑上去了。

  二旺不骑这样的“马”。他要一个高个子男孩儿“驾辕”,左右分别由两个人紧抱“辕马”的双肩。二旺就骑在“辕马”的脖子上。他相信这样的“马”不会瞎冲,而是几双眼一致看准攻击的目标。

  一场激战开始了,八个男孩子使出全身的力气抵住对方。“马”上的“将军”们,或者抓住对方的胳膊根儿,或者扣住对方的脖颈子,都想把对方掀下马来。“马”们也十分理解主人的心情,都向前倾着身子,用脚使劲蹬着地。双方僵持着,在宽敞平坦的场上转着圈子,一会儿南,一会儿北,一会儿东,一会儿西……

  女孩子们坐在高高的谷堆上,叫喊着为双方加油儿,大声地笑,一个一个抹着眼泪儿。

  最终也没有分出胜负,交战双方纷纷瘫倒在谷堆旁一块儿喘气。桂子等女孩子则揉着笑酸了的两腮。

  突然是谁想起了什么:“大人们是不是回家了?”

  立即有人反驳:“不会,他们才忘不了过日子的事呢!”

  说归说,看着那些被踩扁了的筐头、草帽和踢散了的书包、谷个子,谁也懒得去收拾。

  二旺揉着肚皮:“哟呵,实在受不了了。咱们还是烧点儿棒子吃吧,我家的棒子正好烧呢!”

  桂子一,立即跑到场边儿,在自家的麦秸垛下抱了一抱麦秸:“走,地头儿上烧去!”

  火点着了,噼噼啪啪地响着。孩子们每人持一根去了皮却连着一节秸秆的棒子,向锻打长矛一样,在火上咝咝的烧燎着。青棒子泛出的油嫩光泽立即化成阵阵香气,和着浓烟一起升腾弥漫开去。十几张汗津津的脸被火光映得通红。

  这时的打谷场静下来。

  这边儿,红砖瓦顶的小学校院内,高高的老槐树上,大铜钟在树影里隐约可见,打钟用的又粗又长的绳子在夜风中悠来荡去。近处的电线杆下,老黑马吃着鲜嫩的青草,“吐露吐露”地打着响鼻儿,四只蹄子不住倒换,胯下的皮肉一下一下抖动着,尾巴还时不时抽打那些寿数将尽的蚊蝇。那边儿,是生了斑斑黑绿色雨锈的篱笆;再往外,则是压弯了枝条的苹果林,刺猬在树下使劲儿吸着果香……

  这时,有大人们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和音高音低的说话声。孩子们一愣,梦醒似的回到现实中,七手八脚捣灭了火焰,把棒子埋进了火灰里,才紧颠慢跑回到场上。

  大人们好像仍沉浸在会场热烈的氛围中,一边归置自家的东西,一边说着修路的事,却没有人再提抓阄的事。孩子们这才慢慢放松了紧张的神经。

  大人们收拾完东西,准备回家了。二旺悄悄在每个人手里塞一个焦黄泛黑的烧棒子。

  风儿吹不动越来越浓的夜雾了,有点儿凉。孩子们把团成团儿的小褂儿抖开穿在身上,提着一只发硬的塑料凉鞋,满场上寻找另一只……

  大人们先走了。孩子们自然结成群落在后面,一边说笑着,啃嚼着,人人嘴上长了黑胡子……

  (原载于《儿童文学》2003年第4期)


 

刘怀远

  河北大城人,1968年9月生,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自1989年公开发表习作,迄今在《小说月刊》、《山西文学》、《四川文学》、《喜剧世界》等发表小说、散文、诗歌多篇(首),有作品被《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小小说月刊》、《格言》、《中学语文园地(高中版)》、《语文教学与研究》、《微型小说精品》等转载、赏析;作品多次被收入中国作协创研部编选的中国微型小说年度选本及多种小说集。  

 在唐诗中割麦(小小说)

  村长老王在地里转了一圈,看到北坡上相隔不远的两块麦田开始泛黄,心里便火烧火燎。这两块地每年的收种都比别家晚,并且还都是老王费心操持,一块是五保户高奶奶的,一块是残疾人老朱的。

  老王回到家,给在城里上班的女儿小菊打电话,让她星期天回来帮这两户人家割麦。女儿不肯,说她们旅行社最近太忙了,忙得屁股都没坐过椅子。老王说,抢收还要抢种,再忙你也要回来,不然爹就自己去收麦,累死也要去。说完不给女儿再说话的机会,啪地挂断电话。

  一会儿,女儿打回电话说,爸,我星期天组织些人回去割麦,但您要答应我个条件。老王说,只要你回来割麦,100个条件我都答应。

  那好,您准备50把镰刀,50顶崭新的草帽。老王说,镰刀可以去每家借,可草帽要买呀。

  女儿说,您买吧,到时候我给钱。一顶草帽好几块钱呢。老王本想不答应,可想到金黄了的麦子,只有点头。

  老王说,这么多人,来了吃什么?小菊说,让娘多贴几锅玉米面饼子,火候掌握到焦脆,再挑些野菜,洗净,蘸大酱就行。

  星期天,老王一早来北坡等候。八点过去了,人没来。九点过去了,人还没来。

  老王心里急起来,斜眼看看越来越热的太阳,往手心猛啐两口唾沫,抄起镰刀,咔咔地割起来。

  这时,一辆豪华大巴车卷着黄土由远而近,停在了坡边。老王直起腰看,车门打开,下来女儿小菊。一看女儿,老王鼻子快气歪了,这是来割麦的吗?一身西装套裙,扎着领结,手里还提着一个电喇叭。紧接着又下来了一大帮城里的青年,有说有笑。小菊拿着电喇叭说道:我们从小就学过“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诗句,但却没有真正接触过农活,今天大家就亲自体验,自由组合,分成两组,一块麦田算一组,咱们来个友谊割麦比赛!

  好啊。青年们沸腾起来,摩拳擦掌,你追我赶地割起麦子来。小菊没有割,依旧对着电喇叭说,唐代诗人白居易有首著名的《观刈麦》,诗中说道:“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

  一会儿,小菊对老王说,爹,你回去安排把中饭送来吧。老王应着,赶紧回村。看老伴正贴饼子,自己就去挑野菜,又想想来的这帮细皮嫩肉,就自作主张买来十斤五花肉炖了。

  饭送到地头,麦子已经割完,小菊正领着青年们拾麦穗。老王心里高兴,大喊:开饭喽!青年们呼啦一下围上来,把玉米饼子和野菜大酱吃个精光,炖的五花肉却没谁动一筷子。

  小菊又拿起电喇叭说,收完麦子的土地,接下来就会灌溉、耕种,种上玉米或大豆,三个多月后,又是一片丰收的景象……

  青年们雀跃,说秋收时一定要组织我们再来哟!小菊说,好,好,大家上车吧,每个人可以拿走一把麦穗,带走你们头上的草帽,当做此次丰收一日游的纪念。

  人们都上了车,小菊掏出一沓钱,递给爹。老王说,你发的工资?

  小菊说,不,是给咱割麦的钱。

  啥?来给咱帮忙,倒还给咱钱?

  那天您打完电话我和经理请假,经理灵机一动,说咱组织个体验丰收一日游,既能帮你爹割麦子,还可以创收。我担心不会有人来,哪知广告一打出去,来交钱报名的人排成队。这钱是经理让给您,已经扣去了我们旅行社的费用。

  老王眼睛眯到了一起,说,咱不收钱都可以,秋上给多多地拉几车人来吧,就不让在外面打工的回来收秋了。小菊笑笑:什么都靠个新鲜,到时候再看吧。

  旅游车卷着黄土开走了。车开出很远,老王攥着钱的手还使劲挥舞,耳畔还回响着女儿吟诵的好的唐诗,和唐诗中沙沙的割麦声。

  (原载于《小说月刊》2009年10期)


 

张中行

  原名张璇,学名张璿,字仲衡,出自《尚书》“在璇玑玉衡,以齐七政”。后因名难认,以字的简化“中行”(《论语》有“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行世。河北省香河县河北屯乡石庄(今属天津市武清区河北屯镇。1958年11月,河北屯乡等36个原属香河管辖的自然村归武清县管辖引)人,著名学者、哲学家,散文家。1935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曾任教于天津南开中学、保定中学、贝满女中,担任过《现代佛学》主编。后到北京大学任教,与季羡林、金克木合称“燕园三老”。1949年后任人民教育出版社编辑,从事中学语言教材的编辑。20世纪80年代出版的多部散文集成为畅销书,从而闻名于世,人称“文坛老旋风”。短短几年就奠定了他散文大家的地位,被季羡林先生称为“高人、逸人、至人、超人”。代表作有《顺生论》,此书由很多短小的文章组成,内容深刻,文笔优雅,充满哲理。

  他曾与著名作家杨沫育有一子一女,两人因信仰不同而分手。杨沫小说《青春之歌》中的反面人物余永泽以他为原型,文革期间受到牵连。

   

旧燕(散文)

  讲不清楚什么理由,人总是觉得几乎一切鸟都是美的,可爱的。一切太多,如果只许选家禽外的一种,以期情能专注,不知别人怎么样,我必选“燕”。理由可以举很多,其中一项最重要,是与人亲近,而且不忘旧。我是北国城(长城)南人,成年以前住在乡下,先是土坯屋,后改砖瓦屋,都是祖传形式,正房(都坐北)五间,东西厢房各三间,小康及以上人家兼有前后院。正房靠东西各间住人,中间一间两旁砌柴灶,可以起火做饭(冬天兼取暖)。这一间前部有门,如果有后院,后部也有门,就成为前后、内外的通路。有意思的是前部的门,两层:靠外的方形,只遮下半,向外开,名为风门;靠内的左右两扇,高及顶,向内开,白日大敞,入睡前才关闭。这样,起来之后,入睡之前,这间通路房的前门就总是半敞着。是不是欢迎燕来住半年,生儿育女呢?说不清楚,因为祖祖辈辈都是“不识不知,顺帝之则”。还是说事实,总是公历四五月之间,估计就是去岁那一对,回来了。门外罕有长者车辙的小家小户添了热闹,风门之上,燕飞入飞出,早期是衔泥筑巢或补巢,其后是产卵孵化,再其后是打食喂雏鸟。人也忙,因为正是春种到秋收的时候。现在回想,其实不是因为都忙,而很可能是都具有(无意的)“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大德,才能够如此和平共处。关于和平共处,还可以具体说说。只说两件,都属于克已谅人的,先说燕一方,巢筑在屋顶稍靠后的一根檩上,灰白色,作簸箕形,口敞开,向外偏上,农家早中晚三顿饭都要烧柴,烟气火气上升,推想在巢里必不好过,可是没看见有不安然的表示。再说人一方,吃饭放矮长方桌,位置恰好在燕巢下,小蒴黄口待食的时候常有粪便落下,怎么对付呢,照例是饭桌移动位置,而不说抱怨的话。人燕和平相处,由人方面说是鸟兽可与共群,取其诗意,可以说是羲皇上的境界.

  羲皇上与现代化难得协调,于是由二十年代后期起,我出外上学,离开乡村的祖传式房,改为住学校宿舍,住北京的四合院,门不再是上部半敞的风门,室内不见檩,也就再也见不到燕巢以及燕飞入飞出了。有时想到昔日,很怀念。幸而还有个馀韵,是七十年代早期,我由干校放还,人未亡而家已破,当然还要活下去,只好妇唱夫随,到北京大学女儿家寄居。住房是五十年代建的四层砖楼,比较高大,楼前有两排杨树,像是与楼房比赛,钻得很高。我们夫妇住的一间南向,前面有阳台,用玻璃封闭,因而敞而且亮。记不清是哪一年,四月末或五月初,竟飞来一对燕,选定上方近西南角,筑巢了。我很高兴,想到又可以与燕结邻,心里热乎乎的。老伴也高兴,说燕相中筑巢是个好兆头。巢筑得不慢,常常见“空梁落燕泥”。及至筑成,我吃了一惊,竟不是簸箕形,而是鱼壶形,长圆,近上部的一旁开个小口,仅能容燕身出入。我至今不明白,是另一种燕呢,还是在乡随乡,在城随城呢?两种巢相比,我还是更喜欢家乡那一种,因为可以看见雏鸟的黄口。但总是又来身旁了,应该庆幸。庆幸之馀,有时想到次年,至时还会回来吧?不负所望,次年的春末准时回来。可是像是心不安定,先是利用旧巢,不久又筑新巢。也许对环境有什么意见吧,第三年回来,飞旋几次,看看旧居,远去,就不再来。

  其后是时和地更现代化,我迁入北郊一座高层楼,居室有窗,有阳台,都封闭,蚊蝇尚不能入,更不要说燕了。由楼窗下望,有空地,却永远看不到“乍晴池馆燕争泥”的景象。常想到乡村的旧居,可惜先则人祸,家里人都散而之四方,继以天灾(地震),房屋倒塌,现在是连遗迹都没有了。其他人家,会不会仍保留祖传的遗风,年年有旧燕归来飞入飞出呢?但愿仍是这样。不过,纵使能够这样,总是离我太远了。那么,关于旧燕,我所能有,就只是一首昔年作也未能离开失落感的诗了,这是:

漫与寒衾梦绣帏,天街细雨湿春衣。

年年驿路生春草,旧燕归时人未归。

(原载于北京广播学院出版社《旧燕》2000年3月)


 

张立勤

  祖籍山东,现居河北廊坊。中国作协会员,廊坊市作协主席。主要从事散文、随笔写作,发表作品约200多万字。作品入选100多部选本。出版散文集8部。获第三、五、九届河北省文艺振兴奖,1993年中国第六届“庄重文文学奖”,2005年中国第二届“冰心散文奖”。  

 雪又落在草上(散文)

  每回我看见你的时候,你已经站在我的面前了。

  你背后很远的地方有一盏白炽灯,那灯像一团浸满光的棉絮,隔一段空白之后,会飘忽出淡紫色的光晕。我望一眼那光晕,结果你的头发和额头就都变得模糊起来。

  你的嘴唇动了一下,你说什么?

  你伸出你的手——

  音乐从礼堂墙根的黑色组合音响中发出来,那声音侵占了所有空间。我感到这样的空间很带劲儿,有许多情感随着那声音涌上来,又消失掉。我不知道,我怎么就来到这里,我的同学非拉我来,起初是这样的,可后来呢?其实,我在医院住院的时候就渴望着,出了院就来上大学,我要读书,要尽情地跳舞。记得我化疗最难受的时候,我的脑子里全部是这个年轻而又飘渺的校园。现在,我的身体还很虚弱,我的头发仍然长不出来。那顶白布帽子,会覆盖我的妩媚多久?我期待着,我的头发重新飘洒的日子,我终于耐不住了吗?

  你的一只手,握着我的一只手,我感到我的手冰凉如水。我跟随着你,开始了在舞曲中第一次披星戴月般的穿行。曾有一个时刻,我觉得周围摇曳着许多丛林。我不知道,是男生的身体像丛林,还是女生的头发像丛林。丛林环绕着我,我忽然想,我的手在你的手中是一根干树枝吗?白炽灯的光辉斜落在地面上,地面依旧发黑。或许光线拉得太长了,我想我与你的身上应该明亮些,我希望光环罩在我的头顶上和衣服上。我还想到了我的喘息,我的脚步与地面接触的声音在哪里?还有你的声音,我开始就没有清楚你说话,现在离你近了,依然不见。你的喘息,你的舞步的声音,在哪里?一二三,一二三,退呀二三,转身二三,我在心里念着,我的血液也仿佛打着节拍流淌。乐曲从那黑色的体积中走出来,显得有点虚张声势,它们似乎也在提着胯扭动着。你跳得真好,我想。你使我也变得会跳起来。你知道吗,我第一次在公开场合跳舞。我今晚,跳得不错,一次都没踩你的脚。我一点儿都不笨,对不对?

  “老迈的丹?塔克,他醉了——”

  (摇摆呀,舞伴们!)

  “倒在马车里,踢马一脚!”

  (轻快地跳呀,太太们!)

  我想起了米切尔的《飘》,我多么想从身边滚动的舞曲里,见班卓琴和骨片呱嗒板儿的声响。脚步在水泥地上瑟瑟磨擦着,我终于见了我和你的声音。我垂着眼睑,你的蓝衬衣上的纽扣明灭着。你旋转起来,我旋转起来。我有些头晕,我说。我没有见自己的说话声,那声音随即被甩到了身后。你减慢了速度,又加快,又减慢了,又加快。这样,你变成了一个蓝色的轮廓,像一股风。我消失在里面,随着你肆意飘荡。我不知道,我与你旋转到每一个空间,是怎样把嚣张的音乐声和丛林似的人们挤掉的。我忽然想,我会跳舞了,跳得很美丽!

   我们两个学校,只隔一截沙土路。那是一条可以斜穿过去的小路,月光下沙土路发白,陷进沙土中的高跟鞋也发白。走到礼堂的台阶上,我掏出手巾纸把鞋上的尘土擦掉,然后走进去,找到自己常坐的那条长板凳。灯光照不到这里,我陷在陌生的昏暗里。这时,我总感到自己,跟这个世界挨得很近,这是我在病痛中渴望过的世界啊——多么熟悉的声音,陪我多少年风和雨,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哦,那么多年轻的身影,都在音乐中摇晃,全部是音乐中的身影,不凝固,不乏味,不悲伤。人生,我又回来了!音响发出的声音,太具抒情感了,它使我不得不与之一起淋漓尽致。空中飘荡的每一粒音乐的颗粒,仿佛都是我的思绪。此刻,我真想从昏暗中漫上来,淹没在那一片飘舞中——是你,向我伸出了手,那样快地使我完成了这淹没。

  我至今,都不明白你为什么向我走来。在我还没有看见你的时候,你却在芸芸之中发现了我。我在你的目光中,是怎样的呢?难道你不讨厌没有头发的女孩子?我认定,我的白布帽在昏暗中一定很凄凉,它不会发光,不像头发。

  那是最后一次与你伴舞,我突然想掀去我的白布帽。可我的头发还没有长出来,我只能想,十分十分的想。

  我失望着,一股悲哀升起,我第一次害怕看见你的眼睛。

  “岁月缓缓流逝,罗琳娜!

  太阳远在天边,罗琳娜!”

  ……

  天气冷了,舞会没有了。

  女生宿舍的前面,体育系要把它弄成滑冰场。夜晚,窗外仿佛流淌着一条河,潮湿的水气从窗户缝儿中钻进来。 一天清晨,当我推开了宿舍门,眼前再也不是一片灰黄色的空地了,白花花的冰场闪着亮光。不知谁已在光洁的冰面上滑出了刀痕,刀痕外簇拥着零乱的冰屑。是谁划开了冬季的寂寞?我倏然感到了飘舞,很陌生又很熟悉飘舞!

  哦,你在哪里?

  我想不清楚你,你的脸庞、眼睛和鼻子,你在淡紫色的光晕里,你明灭的纽扣,蓝色的轮廓

  一切都是那么朦胧又浓郁,像面前这一片迷离的滑冰场。

  夏季已经走了,雪又落在草上。

  太阳在冰里很深的地方惆怅。

  有多么久不跳舞了,自从穿上毛衣,接着又换上了棉衣。

  在这么长久的季节里,我忘记了那一截发白的沙土路,也忘记了从沙土路延伸过去的许多忧伤与快乐。

  你会来我们学校滑冰吗?或许会的,我想。

  冬天的早晨,是幽蓝色的。幽蓝色的晨曦和空气,萦绕在滑冰场上。滑冰场旁边的电线杆上,也亮着一盏白炽灯。那灯隔一段冷清之后,一圈淡紫色的光晕就那么凝固在半空。好多天了,我在这个时候起床,在幽蓝色中系紧我的冰鞋。我默默地在滑冰场上滑着,希望从那边路上走来的人中间,会突然出现你。我想着你提着冰鞋的姿势很潇洒,你会戴一顶什么颜色的毛线帽?你知道吗,我的头发长好了,真的。

  可是,你没有走进我的冬季。

  ……

  夏天依旧回到了我们中间,沙土路、礼堂和黑色组合音响,又涌进我们的周末。

  我想着,那支哀婉的华尔兹舞曲《罗琳娜》,还有小说《飘》。

  我再也没有遇到你,那种只有与你在一起飘舞感受到的一切,我感到越来越不可及了。但我怎么也难以忘却,我刚从一间粉刷得雪白而窒息的病室中走来时,有你鼓舞过我的荒芜。人这一生,不知道在哪儿会与谁相遇,或许短暂,或许连他的名字都没有想起来去问。可如果同他达到过一种默契,那状态是不可以重复的。

    (原载于散文集《树中的女人》,百花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

 

风中的鸟窝(散文)

  我总是要与鸟窝不期而遇的,在我的心灵一片苍白时,鸟窝便从大平原上骤然升起。

  这个时候,我会忘记天空与土地,只有灰白色的半空横亘在我的前方,它簇拥着一个又一个坚硬的鸟窝,阳光照射着它们,它们在我的视野中纵情流淌。

  在我历经了无数次那样的流淌之后,我的目光也没能在某一个鸟窝上停住。我本来是希望那大片的鸟窝中,会有一个鸟窝驿站似的,接纳我怪异而又不安分的灵魂。我分辨不出鸟窝之间的不同,我很想根据鸟来区分鸟窝,可我没有一次看见鸟从鸟窝中飞出。千篇一律的鸟窝,在寒冷的季节没有鸟飞进飞出的鸟窝!面对它们,我十分伤感。

  我喜欢鸟窝的感觉由来已久,那是一种被鸟创造过的孤傲的感觉,是一座远离世尘的粗糙而又精致的住所,是一种艰苦卓绝的堆砌与黏合的生命奇观。鸟窝干燥,没有裂纹,泥里面破碎的树叶和麦秸浮雕一样。那无序的排列,以及标本式的腐朽的停滞,将另一种存在的合理推入我的思考。鸟窝往往筑在靠树梢很近的地方,它们不怕树枝折断吗?树梢那儿的树枝很细,很不结实,它们莫非不知道从高处摔下来的凄惨结局?如果阳光强烈,我会看不清楚那些细长的还没有长出绿叶的枝条们,只看见那些摇摇欲坠的鸟窝,和鸟窝上跳荡着的已变成黄铜色的太阳的反光。后来,一切都暗淡了下去,我的目光仍行进在那凸凹不平的发光的鸟窝上,我分明就像鸟一样竭尽全力地吻遍了那一个个椭圆形的清苦的立体。

  万物还没有复苏的迹象,天气开始刮风,冬天好像不会有这种铺天盖地的大风的。冬天的风似乎面积不大,不虚张声势,但很有质量。它们在都市的缝隙里吹过,气温就随之急剧地下降。如果风停了,云层直往下压,气流变得乖戾而阴沉,甚至不再流动,然后就下雪了。而这个月份的天空,仿佛一个夜晚就显得十分高远了。我望着这样的天空,就断定冬天从天上消失了。

  我常常一个人凝视着天空,我希望能看见冬天转身离去的那个时刻,并指望它能告诉我一些什么。可我什么都不会看见的,唯有早春的风卷动着尖利的沙粒从远方刮来,仿佛想把空间拦腰截断一样。大风吼叫着从我的窗前刮过,窗框“哐啷哐啷”的响个不停,我披着那件草绿色的粗毛线衣。这件毛衣的衣袖上,缝制着一小长条草绿色的皮革,上面印着一行字母——G.STAR。我从这间屋子走到那间屋子,便能感觉出那条发硬的皮革与毛线之间的扯动。

  后来我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的那棵杨树大幅度地弯折下去,又扬起来,再弯折下去。我似乎看见树梢上有一个鸟窝,它与树一同起伏,它像长在树枝上的一枚黑色的果实,不管风怎样企图将它从树上面掀掉,不管我的担心有多么严重,那鸟窝仍旧完好无缺地与树在一起。其实,鸟窝怎么会在都市的树上存在呢?当我一下子明白了鸟窝不存在的刹那,我的心不但没有悲伤,反倒有些宽阔起来,并有一大片丛林出现在我的眼前。那是一片苍老的泛着幽光的丛林,树梢们挟裹着鸟窝在风中起舞。这些树与我印象中原野上的树没有什么区别,树枝从树干的根部就滋长了出来,树也就从离地面最近的地方开始了它任性的飘舞。一棵浑身上下都长满树枝的树,十分像苗条的女人。她们伸展开自己悠长的手臂,扭动其柔软的腰肢,它们仿佛压抑的发疯,但又生怕惊动了凌空的鸟窝和鸟窝里面的鸟。它们婀娜而无声地舞动着,树叶就不停地脱落而下。

  我忽然觉得,树是鸟的另一种形式,所以树的飘舞才富有鸟的灵动。树的每一个时刻都在转换为鸟,它们借助了鸟的翅膀,才会了却自己终生固守的遗憾。鸟最后也终究会变做树的,鸟变做了树,它们苦苦飞翔一生之后,才得以根植于大地。

  我极喜欢一位画家朋友的油画《树上有鸟窝》,画中的树也像女人,金色的胴体,蓬松的长发,四周的空气是以黑色为主的色块,其中夹杂着暗紫色和少有的血红。树上边,空气显得分外厚重而具有了明显的形状。空气在这位画家的笔下,历来都是有感情,有形状的。那空气好像是一个汉子在大声呼叫着自己的女人,树是空气的女人么?那女人没有伸开手臂,而是双臂紧紧搂抱住赤裸的自己。我意识到,那树是一个危机四伏的树,是一棵理想主义的树。我一直也没有在画面的树上找到鸟窝,可我真切地感到了,树上的鸟窝伸出了它并不存在的手臂,它伸出了一种企求,一种愿望。

  画家想表现世上残剩无几的鸟窝,一定还包括寥若晨星的灵魂!

  然而,我看到的是大片的江河流淌般的鸟窝,却没有鸟。为什么?在大平原上,我看到的的确是这种鸟窝多于鸟的情况。坚固的鸟窝,会在树上等待多久?或保留多久?如果真的没有鸟再飞回来,那鸟窝还等待什么呢?我与那位画家,在原野上相遇,只是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那是一种对于精神的困惑,或是饥饿,但不乏追求的表达。

  狂风肆虐的天气,我总爱想着原野上的鸟窝,它们的等待有没有结果?它们怕不怕冷?它们绝望吗?它们是否已被大风掀翻在地?许多天我都在想这些问题,想得我坐立不安。我乘上火车,火车要穿越原野,每一次我坐在火车上都会看见树上的鸟窝的。我乘坐的是那趟慢车,每个小站都停,然后晃晃悠悠地开着,那样的速度,我有足够的时间去看鸟窝。鸟窝极其安宁地悬挂在早春的树梢上,它们在微笑,或者毫无表情。它们总是在冬天和初春,十分鲜明地凸兀在天底下,它们那么孤独,无人问津。火车只管自己摇晃着前行,而整个车窗却同车窗外边的世界在一起巅簸,大地从路基起朝天边一下一下地旋转着,麦子就立即返青了。

  那些树裸露着它们瘦骨嶙峋的肢体,依旧原地不动地摆动着自己和那不知从何处袭来的绿意。它们摆动的节奏在逐渐加快,发出“嘎嘎”的声响。而那些鸟窝却愈加干燥了下去,它们闪烁着白晃晃的光芒,那光芒与铁轨上的光芒交织一片四射着。在火车迟缓地行驶中,我似乎从未有过地将我的目光停滞在一个鸟窝上,那鸟窝像一座小泥房子,它身上的碎麦秸星辰般美丽。倏然,一只鸟飞落在上面,那鸟长着金蓝色的羽毛,长长的尾巴朝上翘着,它望着我乘坐的火车,它仿佛一直都在望着这一列跟它有关的火车,像我也一直在望着它一样。

  很久,我都在我的内心望着这一只鸟,它的金蓝色的羽毛,长长的往上翘起的尾巴,它痴情的目光刺穿了我的灵魂。我分外地感觉出我对鸟窝的眷顾是对自己的一种安慰了,在一个远离喧嚣的角落,这个世界上不单单是你自己这样寂寞的活着。你总爱想着你自己这样的不容易,别人呢?鸟呢?你把你自己的日夜填写得满满的,那都是些什么呀。锁碎、烦人、盲从,又非那样做不行。可那又是鸟筑巢般的微薄而又充实的事情,是每一个生命必须要做的。

  原野上始终都有树在舞蹈,有那些精灵般的鸟窝在等待,还有那生生不息的庄稼……你理应就该这样寂寞而平常的。

  一般都是在冬季,我的心有了枯竭的预感的时候,我会想起鸟窝。我蜷缩在屋子里,跟鸟对比之下我是多么的脆弱,我不可能在风霜雨雪的打击中,在原野的半空存活下来。半空的瑰丽,永远是属于鸟窝的。鸟飞走了,或者死了,而鸟窝像一个废墟,证明着过去的它们拥有过的全部幸福与悲壮。

  那天黄昏又刮起了大风,我束手无策。我本想趁刮大风的时候租辆车,去郊外看风中的鸟窝,然而我没去成。我胆怯了吗?天在风中骤然黑了下去,到处是乌黑乌黑的暗流,仿佛我置身于一个孤岛之上,船被风浪击毁了,四面八方都是奇异的植物和狂风的嘶叫。一切都在翻滚之中,包括黑夜本身。后来,我便看到了我窗前的那棵大杨树上的鸟窝,一个虚拟而又真实的风中的鸟窝……

  (原载于《中华散文》2001年第8期)


 

张成起

  1946年生于河北徐水。1968年毕业于天津财经学院。研究生学历。1977年以来,先后任县委、地委副书记,市委书记,省审计厅厅长。中共十四、十五大代表,第十届全国人大代表。中国作协会员,河北省散文艺术委员会副主任。已出版散文集3部,其散文作品多次被选入多种选本。

 走进总督府(散文)

  进古城保定,沿裕华路西行,遥望那两座上悬可升降方斗、高十丈有余的大旗杆,便是清代直隶总督府的去处了。

  在“城头变幻大王旗”的历史风雨中,旗杆顶端那面随风招摇、上有雍正皇帝御笔圣书“直隶总督部院”的白底黑字、红布牙镶边的长方条旗,早已飘零落地近一个世纪了。而总督府门前两侧那一对头上有十三团卷毛、象征一品大员地位的怒目圆瞪的石狮,似乎仍在向世人宣示着总督府当年那不可一世的威严。

  “一座总督衙署,半部清史写照”。漫步在这座已有近三百年历史的古衙院中,耳绝了闹市的喧哗,心寂了功利的浮躁,在时空的隧道中冷观着日出日落,漠视着月缺月圆,寻觅着中华民族由盛至衰的历史轨迹。

  据清史料记载,现存的这座直隶总督府落成于雍正七年(1729)。虽已历经270余年的风雨,间有修葺增补,但仍完整地保存了当年基本的建设布局和建筑风格。而全国几乎同期而建的两江、陕甘、江宁、云贵等总督府衙,不是因历代战乱或水火天灾而毁已荡然无存,就是因年久失修或人为破坏已变得破烂不堪面目皆非。而保定现存的这座直隶总督府衙乃是至今全国封建王朝府衙中保存最完整的唯一了。

  这座占地近三万平方米的清代府衙,东西横宽约130米,南北纵深约220米。一色的青砖硬山墙灰色布瓦顶建筑,以大门、仪门、大堂、二堂、官邸、上房为中轴线,配以东西两侧的厢房、耳房和更道的颇有几分皇家风格的建筑布局,院内甬道旁两行参天百年桧柏及堂前屋后枝杈怪异的几株老槐,处处令人感到一种无言的肃穆和几分萧然。而大堂中悬有雍正御书“恪恭首牧”的镏金大字匾额,案几后矗立的绘有海浪、朝霞、旭日、仙鹤图案、红木镂雕为架的巨大屏风,宽大的太师椅前案几上一溜摆放的黄绸布包裹着的关防盒、令箭架、签筒、笔砚,再配上大堂两侧分列排开的雕有虎头图案的“肃静”、“廻避”护卫牌及书有“兵部尚书”、“太子太傅”、“都察院右都御史”等十八种官衔及身份的云牌,外加东西两靠山墙前竖立着的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等十八般兵器和各类刑杖,又不由得使人眩惧于当年直隶总督的权势与威严。大堂外的廊柱上一副黑漆作底、挥金为字的抱柱联,上联为“北吞大漠,南亘黄河,中更九水合流,五洲称雄,西岳东瀛一屏障”;下联为“内修吏治,外肄戎兵,旁兼三口通商,一代名臣,曾前李后两师生”,不仅勾画出了当年直隶府所管辖的北至蒙古大漠,南达九曲黄河的宽广疆域和极其重要的战略位置,而且把直隶总督集内政外交、治吏统兵重权于一身的八面威风无遮无掩地宣示于世人。

  穿过总督理案议事的二堂,过垂花门,即来到内院的官邸(三堂)和上房(四堂)。环视内宅的三合院落,又是另一番景色。与断刑理案的前院威严肃杀相比,小院多了几分幽雅恬静。古朴典雅的门楣隔扇,逶迤幽深的曲径苔路,遍植庭院的石榴、海棠、丁香、紫藤,叶稀影疏随风摇曳的几杆翠竹,再配以门厦楹柱上清雍正年间署理直隶总督唐执玉手书的“将勤补拙,以俭养廉”的一副楹联,与前院宛若两个天地。

  由此看来,一个人无论居位多高,权授几重,但终究是生于天地之间的一个普通的人。执业的艰辛,用权的冷酷,官场的逢迎,成败的喜忧,或许不应仅仅是一个时空的转换与限定。而高堂的孝奉、妻室的窃语、儿孙的膝绕、民味的品咂,又是任何一个正常人生活中的不可或缺。漫步于已是人去府空的古衙,凝视已现老态但仍顽强矗立着的几棵古树,我似乎又明白了人生中的许多。

  封建王朝为了巩固其统治地位,设“总督”之职以行朝廷之命由来已久:古起于汉、魏,制成于明朝,而权重于清代。据史料记载,明朝以前的总督并非定制,只是一种由皇帝派遣,授权于巡视某地,督察某事,“事毕复命,随命随免”的临时性职务。至明朝中后期,总督才逐渐成为官职定制。不过当时定制后的总督所执掌的仍仅仅是以督军镇守为主,事权比较单一。

  到大清设直隶总督时,总督已成为名副其实的“封疆大吏”,是统辖一省或数省,握“综制文武、察举官吏”之权,承“厘治军民,修飭封疆”之责的地方最高军政长官。“直隶”者——直接隶属之谓也;“总督”者——总管督理之意也。在全国所有的总督中,因直隶环绕京城,地处天子脚下,权势犹以为重,被视为全国诸总督之首,号“五州称雄”也并不为过。所以,凡实授直隶总督者,几乎都是皇帝崇信的栋梁股肱重臣。

  自雍正二年(1725)清朝在保定设直隶总督府赵维钧任首任总督始,到宣统三年(1911)清朝灭亡张镇芳为末代总督署理止的187年中,总督的任免达100任(次),在过总督职位上的多达74人,平均每任不足两年。即便除去“署理”,“护理”,“协办”这几种带有代理试用、看护协助等临时性者外,真正做过“实授”总督实职的即有38人。任职短者如雍正年间的李卫、乾隆年间的高斌、嘉庆年间的吴熊光等人,任期仅3个月而已。而任期时间长的当首推李鸿章和方观承了。方观承在乾隆年间先后两次出任直隶总督近20年,而李鸿章则分别在同治和光绪年间3次被授任直隶总督,在任更长达28年之久。

  频繁地调换地方官员无疑是封建皇帝加强对地方政权控制的一种治国之道。况且直隶总督位高权重,忠则成为拱卫京城的护驾良臣,奸则蜕为危及京师的朋比奸党。久居权高重位,一旦养成尾大难断之势,或则欺君罔上,藐视皇威;或则结党营私,割据一方。自古以来,皇帝老儿是深谙防此之道的。况且直隶地处畿辅重地,觊觎此肥差者众。在诸多朝官的众目睽睽之下,遭弹劾几率更高。稍有闪失,轻则招革职查办之灾,重则遭尸首两异之祸。世人常道“京官难当”。实际历史上的直隶官也未必好当。所以历来直隶总督多短命的结局又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单纯地以阶级斗争的观点去审视历史,自奴隶社会以来的人类发展史几乎全部成了一部血淋淋的阶级斗争史。用这个特制的历史镜头滤掉所有的五彩斑斓的光谱后,人类赖以生存的生产力的发展不见了,仅剩了同类间无情的杀戮;所有官吏中,最基本的人性泯灭了,都成了一群统治阶级御用的凶鹰恶犬。然而人类毕竟从“人猿相揖别,只几个石头磨过”的“小儿时节”,到“铜铁炉中翻火焰”的“几千寒热”,再到今天的光电文明,遨游太空的梦圆,上万年一步步走来,留下的是一行深深的生产力发展的足迹。

  任何一代王朝,任何一位皇帝都在祈求手中的江山永固和自己的万寿无疆,但这又是任何一个朝代、任何一位皇帝都永远无法做到的。于是我不由得想到,一些开明的君主皆晓“舟水”之理,把抚民固邦作为立国之本;而昏庸之君则终日声色犬马,误国祸民。于是历朝的官吏中便有了清贪之别和勤庸之分。

  步入总督府大门,穿仪门而过,在离大堂外月台下的不远处,立有横跨甬道的四柱三顶戒牌坊一座。牌坊南侧刻有宋代黄庭坚手书“公生明”三个大字。北侧正对大堂的一侧刻有“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十六个被视为官场箴规的小字。再配以对面大堂前抱厦楹柱上悬挂着的曾国藩手书的“长吏多以耕田凿井而来,视民事须如家事;吾曹同讲补过尽忠之道,凛心箴即是官箴”的楹联,似乎这应是对封建王朝官吏的治事之道和为官之德的一个最贴切的注脚了。

  自清雍正年间设直隶总督以来的187年中,有不少总督是任职仅不足一年的匆匆过客。除清朝晚期的李鸿章,任职时间最长的当属乾隆年间的方观承了。

  方观承祖上系安徽豪门世家。因受“文字狱”的牵连,当时其曾祖虽已故,但因罪不容赦仍被开棺戳尸,全家被流放到黑龙江卜魁(今齐齐哈尔)。方观承弟兄二人因年幼免流放,寄居在金陵(南京)清凉山寺,但允其每年到塞外探亲。幼年的他家处逆境,虽使方观承遍尝游历跋涉之苦,但也使他“励志气,勤学问,遍知天下利病,人情风俗,所学设施,遂蓄为巨才矣”。以33岁之龄入仕,虽已称不上什么少年得志,但此后以他出众的才华而频繁升迁则令人刮目。从雍正授予其随军中书起,很快官至直隶按察使、布政使,继而署理山东、浙江巡抚,51岁授任直隶总督,年满七十终于任上。他在近20年的任期中,面对辖区内水患连连、民不聊生的惨状,多次亲自率员巡堤查防,探水勘险。北起潮白河、拒马河、永定河,中经子牙河、大清河、滹沱河,南至漳河、黄河,处处留下他踏勘的足迹。他数次上书,奏陈治河方案,请拨治水之资。凡重大工程皆亲自勘察。河道治理中不循旧例,打破陈规,依地就势,疏堵并举,取得了显著成效。在他的任期内,直隶辖区的重要河流基本上未出现大的水患。他的治河功绩不仅为直隶百姓所称颂,而且得到了乾隆皇帝的充分肯定,称“叹其筹永定之善,非他人执成法者所能及也”。

  方观承重视农耕,认为“善民之本,莫于务农”。他从江浙积极引进甘薯高产品种,又利用他曾任江浙巡抚之便,“雇觅宁(宁波)台(台州)能种者二十人来直(隶)”,亲自推广示范,“饬各属劝民种植,以佐食用”。

  为了推广棉花种植技术,他根据棉花生产的流程,亲自精笔绘制了一套《棉花图册》,把棉花生产需要把握的布种、灌溉、耘畦、摘尖、采棉、拣晒、收贩、轧核、弹花、拘节、纺线、挽理、布浆、上机、织布、理染16个关键工序,以16幅图精心绘出,每幅图都附以文字说明,并各配题七绝诗一首。适逢乾隆皇帝南巡路经保定,方观承将棉花图呈圣上御览。乾隆阅后不仅龙颜大悦,而且这位一生喜舞文弄墨的皇帝诗兴大发,欣然命笔,在每一幅图上御题七言绝句诗一首。于是便有了我们今天在参观直隶总督府时所看到的镌刻于青石上的《御题棉花图》。看罢镶嵌于总督府墙壁上的这幅石刻“御题棉花图”,在“三农”问题已喊了多年的今天,我们现任的一些官员们不应该从中悟出点什么吗?

  在这74位直隶总督中,尚有一位雍正年间任期不足三年的唐执玉名声颇佳。这倒不仅在于他任职期间亲自主持修建了可供后人寻幽探古的这座总督府衙,也不仅因他“厚民生,澄吏治”,除水患,减民负的政绩,而更令人起敬的是他对“民膏民脂”的珍惜与平素“布衣粗食,亟避奢华”的清廉。

  唐执玉是年满花甲以带病之身奉诏署理直隶总督的。康熙末年以来,因国家长治久安,八旗子弟疏于弓马,朝廷官吏多有懈怠。在此之前的六位总督,长者在任年余,短者一月不足,而且皆少有建树。所以当时康熙帝有“督抚七八易,皆不称”之叹。到雍正帝临朝,誓意革新政治,振刷颓风,整饬直隶吏治。于是,尽管唐执玉以病体难支为由,数次上疏婉辞乞休,而雍正帝仍坚持“朕固知卿病,然此任非卿不可”,拒不收回圣命,他只好带病赴任治事。

  按大清官俸例规,直隶总督的俸禄为:年养廉银15000两,兼管盐政增银2000两,兼管河道增银1000两,另有笔墨杂费若干。直隶省额仅设总督一人,无佐贰官员。一应辅佐幕僚之官饷及日常办公之资,皆由总督俸银支付。实际上当时总督的俸银基本上相当于我们今天一级政府官员的薪俸加日常公务费用的财政预算。唐执玉在任两年余,以恪尽职守、清正廉洁而著称于雍正朝。他自认为“吾才拙,政事不如人,可自力(励)者勤耳,勤必由俭始”,于是便有了他亲书传世的“将勤补拙,以俭养廉”的座右铭。清廷给他的养廉银,他每年仅用十分之三四,其余均交付布政司银库,并嘱绝不留与子孙。当他65岁病终于任上后,协办总督顾琮奉旨率僚属入祭并整理其遗物,竟发现“箧无一物”以至于无法成殓发丧,令众人皆惊异唏嘘不已。于是只好临时急奏雍正皇帝令有司另拨银两,加上同僚捐赠资助,才将其遗体装殓后运回原籍安葬。

  我想,作为封建王朝的一任封疆大吏,“三年清知府”,虽不一定都会有“十万雪花银”的进项,但也总不至于连埋葬自己的棺木钱都没攒下。270年前就已离开人世的唐执玉,肯定不会知道后来延安有一位烧过炭的张思德,也不会知道在西柏坡开过的一个会上有过“两个务必”的警示,更不会知道“三个代表”的理论,但他仍不失为今天我们这些号称“公仆”的人之楷模。看一看近年相继落马的一个个贪官污吏,想一想也曾官居“直隶总督”不可一世的那某位大人,再对照一下这位封建王朝官员的清廉,如这些人还稍有良知,应会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汗颜和无以面祖的愧耻。

  历经两次鸦片战争的创伤,割地赔款后的大清王朝已凸现病入膏肓、江河日下之颓势。天子脚下的直隶也呈现出一派吏治败坏、法纪荡然、军纪涣散、武备废弛、灾荒频仍、民生凋敝的破败不堪的景象。为了稳定京畿重地,同治帝急诏时任两江总督的心腹重臣曾国藩出任直隶总督。

  曾国藩是靠咸丰年间借母丧在家守孝之机操办团练、扩充湘军镇压太平天国起义起家的。因保社稷有功,被咸丰帝授太子太保衔,并加封一等侯爵。这个在镇压农民起义中心毒手辣、杀人如麻的“曾剃头”,虽在历史上声名狼藉,但他的治军有道和治家有方还是颇受后人称道的。尤其是他在那政治舞台上为惜身自保、从容应对险风恶浪的太极之术至今仍被持有不同心态和怀有不同目的的人所推崇。然而,他的绝顶精明并未逃脱历史无情的戏弄。尽管他在直隶总督任上并不太长的两年零两个月中,凭他的理政才能和敬业精神,在整顿吏治、清肃军纪、清理狱讼、治河赈灾诸方面颇有作为,也曾一度受到朝野好评,但一宗“天津教案”则加速了他政治生涯的终结和寿终。他作为奉旨处置此案的朝廷一品大员,为息洋人之怒,慑于洋人之威,以斩首“乱党”20人、充军25人、赔银50万两的屈辱代价,在自己已戴“镇压农民起义刽子手”的帽子的头上,又加上了一顶卖国求荣的“桂冠”。清廷为平息众怒,只好舍车保帅,力革其直隶总督之职。此后不久,他便因郁闷死于江宁(南京)。

  曾国藩继任者李鸿章早年曾追随曾国藩一起镇压太平天国和捻军起义,于曾素有师生之谊。故总督府大堂门柱上有“一代名臣,曾前李后两师生”之联。

  李鸿章的后半生中先后三次出任直隶总督,历时28年。此时的大清王朝内忧外患千疮百孔已走至穷途末路。而李鸿章的官衔却随大清帝国的衰败反而多到无以复加。最初的直隶总督的全称仅是“总督直隶等处地方,提督军务、粮饷、管理河道兼巡抚事”。而到李鸿章任总督时,总督的全称则变成了“总督直隶等处地方,提督军务、粮饷,管理河道兼长芦盐场,兼任北洋三口通商大臣,兼巡抚事”,身上的头衔更达18种之多。就当时李鸿章负责的朝内事务而言,几乎把整个朝廷的大半都搬到了直隶总督府,李鸿章在朝中的位高权重由此可见一斑。

  与他的老师相比,尽管他任直隶总督的时间长得多,却少有建树。此间,他的主要精力并不在治理直隶,而是放在了以“北洋三口通商大臣”和“提督军务”的身份去斡旋外交、兴办洋务和组建北洋水师。而他手中的外交又只不过是“割地赔款、签约求和”的代名词。自他接替曾国藩处理“天津教案”起,一直到“马关条约”、“中俄密约”、“辛丑条约”的签定,时时处处都把他奉行的“不轻言战”、“一意主和”、“以羁縻为上”的外交理念诠释得淋漓尽致。所以,历史赐他一顶“卖国贼”的帽子也算是论“功”行“赏”了。

  诚然,秉公而论,把丧权辱国的责任完全让李鸿章一人承担,也着实地有点委屈了他。落后要挨打,弱国无外交,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战争毕竟是交战双方实力的对话,外交的软弱所折射的是国虚兵疲。无论是曾国藩、李鸿章或是再换一个什么别的人,没有强国精兵、坚船利炮作后盾,外交谈判中难免总是底气不足,更何况多数情况下他们都是在遵旨行事。但我不由得又想:落后就要挨打,挨打就要屈膝投降么?为了不挨打就必须去当亡国奴么?当了亡国奴就不再挨打了么?一个有四万万人口的泱泱大国,是几个黄毛子能轻易地灭亡的了的么?我们抗日战争的胜利、抗美援朝的凯旋,不是中华民族抵御外侵、以弱胜强最好的经典之作么!人总是要有点精神的。一个民族更总是要有点精神的。失去了做人的起码尊严,失去了一个民族自立的气节,终日视他人脸色行事,吞他人涎水苟生,实实在在是生不如死,倒不如引颈自裁,壮烈一番为好。

  中国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在中华民族浩浩几千年的历史长河中,一座座大城小邑都在无可奈何的演绎着自己的废兴。“南亘黄河、北吞大漠、五州称雄”的一座总督衙署,随着大清帝国的人亡政息,已沉寂了近百年。漫步于已是人去院空的府衙,定睛已现老态的几株古槐的娓娓诉说,回首从政近30年走过的轨迹,我似乎又明白了许多。

(原载于《新华文摘》2005年第22期)


 

雪小禅

  原名王虹莲,女,生于上世纪70年代。现居廊坊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读者》百名签约作家之一。已出版散文集和小说集20多部,作品被翻译传播到日本、越南,《无爱不欢》、《刺青》、《我爱你,再见》已经在台湾出版。荣获多项河北文艺振兴奖和国家级报刊奖。   

 别无居处(散文)

  我看到这句话时着实欣喜了一下。

  “把狂欢和爱情放在文字里是明智的,因为它们别无居处。”这句话出现在福克纳的小说中。

  我们心里有野兽,我们有不可遏制的疯长的草和心魔。我们在暮春的黄昏遇到了自己喜欢的人,远远地走来,长衫飘然,书卷气如此之浓,可是,已经是暮春了呀。

  在早春我们错过了,我们的爱情别无居处了。

  只能在文字里让它狂欢,让这死一次爱一次,爱一次,再死一次。在文字里,一切都可以在劫难逃,一切都可以重整河山,可是,现实中,我们只能一步一个脚印,只能过着烟火一般踏实稳妥的生活。

  作家余华说过,“生活越是平淡,内心越是绚烂。”这句话我十分认同。我见到过生活中的一些作家,老实,羞涩,甚至木讷,接近于迂腐。但他们的文字,张狂凌厉,似锋利小刀,处处露出锋芒。也许所有情绪别无居处,只能寄居在文字里?文字是他们小小的外衣,穿上可以是皇帝,在自己的国里,风雨嵻嵻,管它呢,这是我的领土——可以尽情去爱,亦可以尽情去恨。爱与恨,原来都可以这样肃杀杀,这样浩荡。

  常常有读者问我,在生活中你是怎样的?

  我奇异于这样的问题。

  生活中,还有比我更平常的女子吗?我早晨上班,急匆匆赶到单位,处理工作事情,中午再急匆匆回家做饭,偶尔有闲情就放上一段戏,一边戏一边做饭。悠闲的黄昏可以慢慢走,路过菜市场买些新鲜蔬菜,看到打折商品也挤上前问几折。晚来天欲雪时约几个好友喝些小酒,周日洗衣拖地浇花,我做的无非是这些。偶尔月色清疏时会惆怅一阵,但很快就会过去。

  他们再问,你的写作灵感来自哪里?

  他们大概希望到来自于生活。

  不,不是的。

  它们来自于我庞大的内心。那些饱满的激情居无定所,那么丰盈,却无处可去。我把它们安排在文字的王国里,任由它们哭或者笑,生,或者死。真真是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花如雨。在这个花园中,宝马雕车香满路,风萧声动,满城繁华,全是我手下的将领,而玉壶流转,笙歌处处。我安排得它们恰如其分,得心应手。——虽然现实生活中我往往语无伦次,甚至是结巴,辞不达意的时候那么多。

  它们别无居处。

  只能与文字同居。

  不是相安无事,而是干戈四起,我常常在文字中把自己弄得四面楚歌。我喜欢四面楚歌,喜欢在某种特定情绪里保持神经质,朝着不安走,朝着颓败走。一个个戏子上场了,爱得没了天理,恨得三生梦断。于我而言,并无伤害。我只是一个冷眼旁观的人,想让谁生谁就生,如果恨他,一定让他死。

  你看,这是多么有趣味的事情。

  有时候我感谢上苍让我与文字邂逅。是在早春的清晨吧,我看到对面走来了这苍茫的少年,他着白衫,梳华冠,黑的眸子里尽是一波绿水,他是来淹没我的,它是文字派来的神,让我初见就惊艳,就恨晚。

  我也感谢十几岁时的敏感与脆弱,在永远过不去的雨季,一个人偷偷看小说。看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我如此喜欢这个小说名字,沉下去,无限的沉,无限的沉。沉到最底,好像还不够,好像还要再溺。那样昏昏然的黄昏,抱了书看下去,一本,又一本。我如何舍得与你重逢,又如何舍得与他们离散?我把寂寞做成一朵盛开的大丽花,别在胸襟上。

  感谢我内心的那些绵绵脆弱。它们让我的文字生动佻。

  虽然在红尘生活中我看起来如此平静。我眼睛疼,去看眼睛,大夫说,你的泪腺有点堵,你多长时间没有流眼泪了?

  我怔了一下。这个问题显得那么打击人心。我有多长时间没有哭过了?还有什么值得我哭吗?你看,我泪腺都有些堵了。

  从眼科医院回家的时候天正下大雪,又美又壮观,如放以前,我会跑到雪地里打雪仗,或跑到自然公园里看雪景。但现在,我只想快点回家,然后奔向我的小屋里,坐在软软的红沙发上,看一本书,怀怀旧,或者歌剧,那个叫维塔斯的男人,可以把高音唱到鬼调。

  这些脆弱多好呀,像棉花糖一样的柔软,悄悄地潜伏于内心。一本叫《脆弱》的书中说起脆弱:“多少时间是浪费的,没有。多少事情是确定的,零。如何破壳而出,脆弱。”

  我感觉到眼角有些微湿。我已经不能大片大片地流眼泪了。我的情绪别无居处,我把它们全流放在文字里了。

  有一天,也许我不写了,半个字也不写了,那时我想,我真的就老了。

  我盼望那一天。

  (原载于《青年文摘》2011年第3期)


 

孙卫东

  笔名孙以荪。曾从事教师、公务员、编辑等职业,现就职于廊坊市文联。自1988年开始发表散文、杂文、随笔等,有作品300篇先后发表于全国30多家报刊。

 隔壁那家人(散文)

  春天,我家住进新居。

  新居是两间,与隔壁两间通院。那时的隔壁还没有住人。

  之后我出差。半月后方回来。进门一看,通院已被隔开,不偏不倚立了堵墙。妻告诉我,隔壁新住上人,是三十多岁的一对夫妇。墙,是人家一方主动拉上的。

  我想这也好。我与妻原本就喜清静的,早盼有这样一处独门独院。拉上墙头儿正是求之不得呢。尽管如此,我还唯恐隔壁是个“不甘寂寞”的主儿。

  但过了段时间,我发觉那份担心是多余的。其实,隔壁那家人清静得很,平时连个什么响动都没有。就连做饭、刷锅似乎也是在悄然进行,只有偶尔或有人去他家串门,才会到略大一点儿的开门声,同时会伴有主客热情的寒暄。但这等情况也很少。一天,下班回到家,我到那边有个男孩儿的声音:“爸,我去打乒乓球了。”这大约是那夫妇的儿子了。但似乎也不常在家。  

  相比之下显出闹腾的,反是我这边。我那才三周岁的女儿一向淘气,时常哭闹,还总在靠隔壁墙的沙发上弄出些几乎算得上是巨大的响动来,以致破坏了那种似乎两家都一直希望在维持的安宁环境。为此,我们在对隔壁那家人十分满意的同时,却也无意中对人家有了几分歉疚。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由于我们与隔壁各走一条胡同,所以虽只一墙之隔,而我最终不曾见得那家人的“庐山真面”。

  夏天到了。我春天移来院里的那株葡萄有点不安分了。尽管搭了好好的架,它还是任性地胡乱爬开去,有几枝爬上了中间那墙头儿,肆无忌惮地将头探进隔壁院儿里,令人顿生“窥隐”之嫌。妻让我将那枝子领回来,免得时间一长不好收拾。我虽嗯啊应着,却懒懒地一拖再拖。而有一天早晨,我正给葡萄打尖,突然发现从隔壁院儿里也照例爬过来几株丝瓜和豆角的秧枝,已经与我家的葡萄枝缠在一起,不好分开了。把这事对妻一说,觉得事已至此,也无可奈何。就任其发展吧。

  绿色罩住了墙头儿,分到了两家。

  秋意渐深。那爬过来的,长了许多豆角和丝瓜。我想,那爬过去的,也一定结了葡萄吧。我和妻商定,不管怎样,也应把爬到这边的豆角丝瓜摘一摘给人家送过去。而恰在这时,人家隔壁已把那爬过去的长得熟熟的葡萄隔墙递了过来。这等巧合与默契,反令两家都不好意思再拿回各自的收获了。推来让去,末了儿达成协议:爬过去的葡萄归他们品尝,爬过来的豆角丝瓜归我们享受。这样,隔壁的女主人还一个劲儿说是他们占了大便宜。

  又过了些日子,隔壁突然传过来婴儿的啼哭。一问,方知人家女主人已是十月怀胎,现在生了个女儿。

  以后,这边时有女儿吵闹,那边常有婴儿的啼哭。这一唱一和,反令我们心里踏实了许多。一种更新的生活氛围开始笼罩了两家小院。此时此刻,不知何故,我极想去隔壁坐一坐,同那一家人聊聊天儿。

  (原载于《散文》月刊1989年第12期)


 

李婍

  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著有散文集《人生旅途》、《紫陌红尘》、《夜在窗外》,历史随笔集《莫问奴归处》、《红楼女儿梦》等。  

 旗袍女人(散文)

  一袭曲线玲珑的素色旗袍,一把古色古香檀香的折扇,这般婷婷袅袅典雅秀媚的中国女子在三十年代旧上海的美人月历上见过,在张爱玲的小说散文中见过。“束身旗袍,流苏披肩,阴暗的花纹里透着阴霾”,张爱玲笔下的上海女人是这个样子的,张爱玲最经典的那张照片也是这个模样,也许因为喜欢旗袍为女人营造的那种娴静古朴的氛围,所以由衷喜欢旗袍。庆幸自己生成了女人,可以大张旗鼓地为自己挑选几件可身的旗袍关进衣柜,虽然走进我衣橱的旗袍成了名副其实的收藏品,几乎从来没人见过我和我的旗袍同时面世,但这并不影响我对旗袍的热爱。

  说实话我穿上旗袍还是很像模像样的,只是找不到合适场合下合适的心境,场合确是不少,我以为重要的是心境,心情不对,步履不对,没有花样年华的经典与美丽,没有倾城之恋的优雅书卷气,没有油纸伞下结着丁香一样淡紫色的愁怨,平平淡淡的把身体包裹在旗袍之中,是一种说不出的俗媚。

  旗袍是很挑剔的服装,不是每个女人都可以把旗袍穿出韵味。

  但旗袍却最能散放成熟女子的女人味。

  旗袍诠释的是真正的中国文人思想对女性的诉求。深深浅浅的闺中秘密尽藏香颈间,被一道道精致的扣袢锁得紧紧的,唯恐有丝毫泄漏;风扶杨柳的风姿则在那凹凸有致的曲线上,山川秀美风光妖娆但透着高傲不可亲近的冷艳和凌然;最撩人的还是袅袅行走之时高开衩的下摆,若隐若现的美腿风情野性大胆奔放,释放着撩人的风韵和性感。上面的含蓄和下面的奔放让身着旗袍的女人稳重而妖冶,娴静而妩媚,旗袍女人身上洋溢的神秘诱人的气息温情暧昧但又像一个圈套,让男人望而却步,给他们的感觉是,可以想入非非但不能轻举妄动,望梅不管能否止渴,但只能远观,绝对碰不得的。

  长发披肩裙裾飘飘的二八年华小女子是与旗袍无缘的,春心懵动刚刚懂得男女情事的少女的青涩支撑不出旗袍的丰腴和成熟。只有爱过、恨过,领悟过人间繁华苍凉凄美,依然相信生活相信爱相信未来的女人,把美丽的胴体和长长短短的故事包裹在旗袍中,才能把另类的美诠释得淋漓尽致。

  旗袍女人可以是干练优雅的,如同张曼玉主演的《花样年华》中的女主角,冷香端凝,聪慧雅致,柔弱多情但理性有主见,她身上透出的独特气质是中国女人特有的人格魅力,让懦弱的男人都为之击掌称绝。

  旗袍女人或许纤弱而多愁善感,静静夏夜手捧一杯香茗,慵懒地翻着手中的唐诗宋词或者爱情诗集,身上的旗袍恰到好处地勾勒出美丽的曲线,眉宇间偶尔淡出细碎的幽怨,时而泪光点点,为一段逝去的或者正折磨自己的心事长夜无眠,让人心生爱怜。

  旗袍女人应该是高贵华美的,成熟精致的美艳中透着东方气韵,有过厚重的人生阅历,但目光依然暖暖的,唯有旗袍才能不折不扣展示那夺人魂魄的魅力和温润饱满的美丽,我欣赏成熟、丰满、高雅、舒展的旗袍女人,喜欢这种中国母性的美。

  也许旗袍有些挑剔,这种的美不能普及。不过我还是觉得中国女人衣柜里少不得一件旗袍,女人一生不能拥有一件旗袍,终归是件憾事。

  (原载于《山西晚报》2009年6月6日)


 

孟德明

  河北省作协会员。1986年7月河北师大中文系毕业。1986年开始创作。先后在《散文百家》、《河北日报》、《农民日报》、《今晚报》、《大众阅读报》、《保定日报》、《西安晚报》等报刊发表散文作品。1999年由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诗集一部。其散文《一脚踩进厚重的山西》、《天因农人而长》获得中国报纸副刊作品一等奖。现为廊坊日报社文体新闻部主任。  

天因农人而长(散文)

  才过了正月十五,就感觉白天的时光一日日变长了。太阳慷慨地暖洋洋起来,吹动的风温和了许多,此时,树木还未发芽,田间的小草似醒未醒,正在地里舒展腰身。而大平原的原野就有了闲不住的农人三三两两晃动的身影,他们数念着世代沿传的农谚,有的在察看冬小麦返青的长势,有的在琢磨积蓄一冬后地里的墒情,预备种上那些会有好收成的作物;有的在掘开土地,敲打土坷垃,准备种上早春的第一茬青稞。一年里 ,他们早早地捕捉到春的脚步,占据依然有几分料峭的春天。田间劳作是农人亘古的坚守和依赖。

  在农村长大的我,19岁之前没有离开过那片冀中大平原上的土地。农家的清晨是分外诱人的。多少年的清晨,我总是被那些喜欢唧唧鸣叫的麻雀叫醒。院里的枣树枝头,在天还刚刚放明时,我就从窗户的缝隙间看见这些小家伙的身影。它们占据着枝头,明亮的圆眼睛,头部颈部较深栗色的羽毛透着亮光,俨然一支支跃动的花朵。再看屋子里,父母早就没有了影子,渐渐地我才知道,这时,父母早已在地里劳作了大半个时辰。几次里,我想早醒,看他们究竟是几时起来的,但困顿中的我却一直没有捕捉到这个时间。于是,每天里他们早起的身影和那唧唧喳喳的麻雀叫声对我始终谜一样诱惑着我。

  待长大些后,我就能感受到农村人早起的经历了。麦收时节,可是农民一年中的大事,麦子暮秋播种,发芽后经冬历春,耕耘浇灌,得来的这份好收成乡亲们格外珍惜。而麦收收获期短,又在雨季,每一分一秒,对农人都是金贵呢。农忙时,每家每户都是男女老少齐上阵,连我这样的小劳力,自然也会加入紧张热烈的麦收行列。

  “麦收了——下地了—— ”在一个早上,母亲一阵急促的喊声把我唤醒,我便能出她内心那种收获的期盼和喜悦,那是经历一个冬季后,对于收获的期盼。母亲的喊声,我就能断定今年的麦收又是个好年成。我揉着惺忪的眼睛,还沉浸在睡梦里,很不情愿地起来。这时天还灰蒙蒙的,向外望去,天空像个透亮的瓷盘,上面撒着点点星星。只在东面,透着些许白光。而此时,村子里也有了隐隐的人叫声,马嘶声。我知道,一定是哪个勤劳的乡亲已先在地里喊起了号子,拉开了麦收的第一镰。

  走到村南大洼最大的那块麦田,立时就有泛着麦子的清香气息阵阵扑入鼻孔,送入肺腑。白天穿短裤短褂还嫌热,这时我在地里穿着夹袄被阵阵凉风拂着,还有几分寒冷。此时,虽然看不清人,却能从远远近近的笑语声,鼓劲的喊号声,感觉到乡亲都沉浸在劳动的忙碌中了。我们找到自家的地块,放下水壶和干粮,然后抽出早已磨好的镰刀,每人抄起一把,朝已经熟透的麦子割去。此时的麦子泛着麦香,在手晃动中就有了沉实的感觉。那些还在睡梦中的小虫被搅醒了,乱飞着,扑到脸上,撞在身上。父亲手中的镰刀有节奏地发出割断麦根的“刷刷”声。再看天,这时被东边的银亮镀染后,又亮了许多,但地里还是灰蒙蒙一片。又过了半个时辰,天色逐渐泛着青光,好像一盏马灯被慢慢播亮,变得明朗起来。我感觉好累,胳膊早已忙活的发酸。再看父亲,早已到了麦畦中间,身后,是整齐放倒的麦子。我练习才学的捆麦个,先拔下几绺麦子,对接起来用手一拧,压好平铺在地上,然后把割下的麦子放在上面,待够一捆后再用劲勒紧捆实。放在地上平稳舒展,为的好装车。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夹袄已经被汗水湿透了。伸起腰时,酸痛的感觉,再看手上,也被镰刀磨出泡来了。看到原本身体不很强壮的父亲忙碌的样子,我一次次忍下来,坚持下去。天终于大亮了,再看地里,各家各户都收下了大半块地的麦子。远处有人吆喝着,表达那份喜悦。

  在家乡时,最具魅力的是秋天的夜晚了。一天的阳光曝晒之后,村子在庄稼的包围之中,很快就消失了那种燥热,四处弥漫着从田间一股股荡来的凉风,夹杂着那些还长在地里的庄稼成熟的气息,直扑人的鼻孔,让人五脏六腑都有被清洗样的舒坦。这时,农人在田里忙碌了大半个下午后,从各个地块里心满意足地赶着马车往家走。此时,尽管天色还有些泛白,晶亮的星星已经高挂天边了。农人回家时,三三两两地约好,一路上,也成了聊天的大好机会。谈收成,谈天气,谈雨水,是他们永远的话题。这些是农业的根本,已经浇注进他们的脉管。当然,他们最关心就是对上边农业政策的倾斜,会带给让他们又一份收获的欣喜。

  一个季节的日程 ,他们像巧匠样总是排得满满的,排得井然有序。而在最炎热的夏季也是白天最长的时节,我知道天是为农人而长的,为的让农人在田里多做些操持,为的庄稼多汲取光热,好拔节好灌浆。中午可是他们忙碌的时节,他们会扛起锄头,走进正在茁壮生长的庄稼地里,弯下腰,去除草,去耘土。这时,阳光像洒火样直泻到地上。他们赤裸着晒成古铜色的脊梁,一锄锄地插进板结的土里,插进芜杂的草里,任汗水从头上从身上滴下,很快浸入庄稼的叶子上,滑落到泥土里。身后,才锄下的草就已经发蔫,松动的土壤那样匀整。

  一年年,农人会精心安排每一天,他们知道,时令中的每天如此珍贵,不误农时,他们会在意每一分每一秒,早披星星晚迎月亮,午顶白花花的阳光,在操劳中把每一日拉长,在时间里,播撒汗水和希望。

原载于《2009年我最喜爱的中国散文100篇》,学林出版社2009年版


 

王洪勇

  香河县广播局干部,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曾在《北京文学》、《大家》、《天津文学》、《长城》、《山东文学》、《鸭绿江》、《散文百家》、《读者》等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及散文100余万字,散文曾获第四届“冰心散文奖”,并入选2009年和2010年河北散文排行榜。小说曾获“新世纪第八届《北京文学》奖”。出版散文集《乡村往事》。  

 

沉重的乡村(散文)

  乡村在太多文人的笔下是唯美的。文人笔下的乡村人是各种变化和随意组合的道具,不管他让你的形象变的多么委琐和糟糕你都要默默的隐忍,于是某些骄傲的城里人在遭受各种不公正的待遇后,他们首先想到的就是乡村,乡村对于他们是温暖的,是让个性自由张扬和美丽的小叶玫瑰盛开的地方,是你施舍一滴水就可以收获一条滔滔大河的真情永驻的清凉之地。于是你就带着与生俱来的城市人的优越感和俯视的目光来到了乡村,乡村人真的用他们比泥土还要质朴的真诚来款待你,他们把平日自己舍不得吃的好东西拿出来做给你吃,并送给你宁静的微笑和亲人一般的温暖,你心安理得的承受农人无私的馈赠,不带一丝感动。

  其实乡村是痛苦的,每一位经营土地的农人的内心都负载着土地一样的沉重,他们默默的坚守和隐忍着太多苍白的日子带给他们太多的无奈。他们所以宽容和隐忍是因为他们拥有太多无法诠释和无法逾越的坎坷,他们不需要变得太过于精明,他们的精明只能为他们带来不尽的烦恼和不幸。于是他们把一切无法解决的难题都交给上帝,他们虽然不是天主教徒,但他们对上帝和苍天的虔诚比天主教徒半点也不逊色,他们在很多无奈的时候爱说的一句话是人活一世草活一秋,这几十年一眨眼就过去了,他们这样说时他们的面孔上就会堆起一缕麻木的微笑。我的老父亲是一个最诚实的农民,他曾经是一个公办小学教师,但他后来做了农民,他经常在一些星光灿烂的夜晚拿上一个小马扎和农民一起拉话,他和他们在一起一点也看不出他和一位真正的农民有什么不同,相反,他在他们说话时总是微眯着眼睛恭恭敬敬地他们用比岁月还要沉重的声音讲述着他们沉重的人生。当然他们也是有欢笑的,他们的欢笑是渗透了人生,是比真正的哲人还要大彻大悟的欢笑。我总认为他们可以没有太高的文化,但他们之间的很多人都是深刻的哲学家,他们深刻的哲学思想有时让我们很多哲学大师都感觉汗颜,他们最大的悲哀是不懂得用唯美的语言和生花的妙笔将他们的思想和言行记录下来,他们去了,他们深刻的哲学思想也就和他们一起去了,他们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也没有留下。

  我父亲是一个思想平庸和随遇而安的人。他没有哲学家的头脑和思想,但我父亲却是个能发现乡村哲学家的人。在我的孩童时代,父亲经常用赞美的口吻提到我们村里的李伯山和周春河,这两个人在我崇拜英雄时代曾深深地埋藏在我的记忆深处,到了我能读懂人生的年龄我真正地认识到了这两个人的不平凡,比如当年李伯山已经是一位年过六十岁的老人,他经常口里含着一杆旱烟袋坐在人群中沉默,他几乎很少讲话。他从未担任过村里和队里的干部,但他却有非常大的号召力,他所在的孙村第二生产队所有的社员都尊重他,队里遇有重大问题其中也包括生产队长也要找他讨教办法,经过他参与解决的问题大部分都会化险为夷,而他本人却很不幸,他的老伴十几年前就因病瘫痪在床了,唯一的女儿也在一年的雨季被雷劈死了,改革开放的1977年李伯山因癌症去世,他的老伴也在不久去世了,李伯山一家人去世以后孙村人经常带着惋惜的口吻说多好的一家人呀!就这样断了香火!

  另一个乡村哲学家周春河虽然更拥有哲学家的风范,因他早年毕业于燕京大学,但平日这人的性格阴柔,做人也亦正亦邪,没有谁愿意走近他。

  我于1970年辍学后一直背着一只沉重草筐在故乡的土地上踽踽独行,我没有朋友亦没有人关注我,我像是一株无人问津的野草默默的生长,只有风和我为伍。我见证了北方原野上不同季节的风,初春的风狂野而似无忌惮,它好像就成了大地上的主宰,它一路鸣叫着从遥远的地方吹来,它对大地上所有敢于阻挡它前进的物体都怒不可遏,它不厌其烦地向阻挡它前进的物体发动进攻,然而它前面的物体坚如磐石,最后风放弃攻击。

  夏季的风温柔文静,如花季美少女款款的飘过绿色的原野,夏季的风里有太多生命的元素,它让柔弱的植物变得高大茁壮,它让野花的芬芳和泥土的芬芳糅合在一块,变成北方夏天大地上独特的气息,它为密不透风的青纱帐送去一缕凉爽,因为在绿海一样的青纱帐里,正有农人在弯腰锄地。夏天的风是最受欢迎的美好使者,人们在最炎热的日子里总会举头望天的,他们是多么渴望此时会有一缕风吹来呀!而晚秋和冬季的风就不受人们的欢迎了,这时候的风只能为人类造成灾难。孙村一位叫四平的小伙子就是在一个冬季被风刮倒的大树砸死的,他死时还不到二十岁。关于风的记忆是深刻和无法磨灭的,直到我到县城居住以后,回忆我身背沉重草筐和狂风邂逅时的情景还令我心有余悸呢!

  我对乡村的感觉是苍凉和悲壮的。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乡村的苦难是沉重的,所有人都因营养不良而面黄肌瘦,所有人都期望用什么东西来填饱饥肠辘辘的肚子。我当年最大的渴望是能够吃一顿猪肉大米饭,然而这样的渴望几乎就是奢望。七十年代的北方乡村一年里也见不到一粒大米,北方人只能吃到少量的小麦,更多的时候是仅吃红薯、玉米、高粱。而南方人却只能吃大米。七十年代初虽然国家搞的是计划经济,但粮食和各种副食品却很少进行交流,我在二十岁以前几乎没吃过香蕉和热带水果。脆弱的肠胃因常年见不到荤腥,吃到一点儿肉就要闹肚子。记得我十七岁那年去蒋辛屯镇领子村挖胜利渠,因第二生产队提前完成了大队下达的挖渠任务指示,所以队长赵宽破例为社员们杀了一头猪,并对参加挖渠的社员说,今天大家都给我敞开肚皮吃,猪肉炖粉条白面馒头管够,大家队长这样说,真比过年还高兴。午饭时大家真是可着劲儿吃,转眼一锅肉和两锅馒头就被消灭掉了。等到傍晚时,几乎所有参加挖渠的社员都开始拉肚子,只是队长赵宽一个人没有拉肚子,队长赵宽就说看你们这点出息,就跟他妈的八辈子没吃过肉似的,一边说着,就去大队部的卫生室请医生。这次因为来挖胜利渠的社员们多吃了几块肉而每人都掉了几斤肉,队长赵宽望着因拉肚子而个个都面黄肌瘦的社员们说,为你们杀了一头猪我还说办了件好事呢!敢情倒把你们害了,社员们说害啥呀?要是心疼我们再给我们杀一头猪吧!队长赵宽就说得了吧!都杀了咱春节吃啥?

  我背着沉重草筐在孙村的土地上行走时,内心里是渴望能有一个人我倾诉的,然而这个人一直没有在我的生活中出现。在很漫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只能喃喃自语的面对土地,对风,对出现在我生活中的所有物体进行倾诉。这种喃喃自语的寂寞倾诉影响了我以后的生活,我在告别草筐走进第二生产队参加劳动以后,曾经历了一段无法和别人交流的漫长岁月,这一段时间里我只能一个人默默的劳动和沉默,为此队里一位新来的媳妇在和我一起劳动几天以后就断言我是个不会讲话的哑巴,她的断言让来检查生产进度的队长赵宽大笑不止,队长赵宽说他哪里是什么哑巴呀?他只是不愿意和你讲话,队长赵宽的话使得那位刚刚过门不久的新媳妇满脸通红。

  乡村最大的不幸就是我们所经历的所有的日子都是陈旧的,今天重复着昨天,明天重复今天,所有的重复都让人无法忍受。这种无所事事的寂寞是我所经历过的人生最大的寂寞。七十年代中旬我曾无数次见证了孙村人的死亡,昨天这个人还鲜活着转眼他就死去了,他们的死亡都是非正常死亡。当年最无法让我接受的死亡就是我所在的第二生产队孙万明的死亡,孙万明死前的上午他还在锄地时和社员们说说笑笑,中午他就上吊死了。他的死亡据说是他因为收工回家后看到他风流漂亮的媳妇正在和村里的一位男人做爱。

  七十年代中期的非正常死亡是司空见惯的,很多更深的夜晚风会送来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喊,那是又一条鲜活的生命消亡了,我的最好的朋友小林也是在那些年代里死去的,他是看上了他的邻居家的漂亮女孩,那个女孩开始对他也有些好感,但不知因为什么漂亮女孩后来却嫁给了宋村的一个小木工。朋友小林无法接受女友的背叛,就在1975年麦收前一个霞光灿烂的傍晚喝下了满满一瓶农药和半碗凉水,小林死后他的哥哥也在一次事故中丧生了,不久,唯一的姐姐也因病去世了,当年他的家中只留下了他年迈的父母,苦度着生命留给他们的最后时光。

  七十年代留给我的记忆是刻骨铭心的,我曾在很多宁静的黄昏泪流满面的回忆那段苦难的岁月,那段苦难的岁月虽然让我几乎对生活失去信心,但它却是一笔最宝贵的精神财富,它使我在以后的日子里学会了守望和隐忍,学会了尊重生命,尊重科学。

  苦难虽然是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但接受苦难的代价却是沉重的。我在背着沉重草筐和在生产队劳动的数年里,失衡的精神几乎崩溃,我秩嫩的心灵无法接受太深重的苦难。在那些年里我无数想到过死亡,并且设想着哪一种死亡更轻松一些,但不知为什么?孙村虽然有很多人在那个年代里死去了,而我却一直没有死,我所以没有死,大概是和我当年阅读了大量的文学作品有关,我虽然很早就辍学了,但却一直没有停止过阅读,我几乎把从孙村以及孙村以外可以找到的书全部找来阅读了。我读巴尔扎克、梅里美、小仲马、托尔斯泰、罗曼·罗兰等中外一大批优秀的文学作品。我在一个人面对旷野时曾无数次将自己装扮成书中的主人翁,我一忽儿成为小仲马笔下的阿尔芒,一忽儿又成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保尔·柯察金了,我在我的一个人的世界里是骄傲和自信的,但我在现实生活中却是脆弱和卑微的。我在七十年代里是拥有双重身份的,一种身份是虚拟的,一种身份却是现实的。

  不知是哪一位作家说过,凡是从那些年代里走过来的人都是有很强的承受能力的人,他们可以承受心灵和身体的双重磨难。而双重承受磨难能力的人面对今天的一些小的困难又算得了什么呢!

  七十年代不光只有痛苦和磨难,七十年代也有善良人性的关怀。1977年初冬大队要在北河套的地里打一眼深水井,我被派去参加打井了,我和一小队的一位叫春凤的姑娘负责清理从井里打捞上来的稀泥!春凤是个很清秀的爱清洁的姑娘,即使是干这样脏的活她的衣着打扮也非常入时。当时正有她们队里的一位叫小雨的男青年追她,她似乎并不喜欢这个叫小雨的青年,在小雨来看她时她总阴沉着一张脸,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小雨也知道她不喜欢他,总是小心翼翼地和她说话。然而不管小雨怎么努力,她对他冰冷的态度始终无法改变,有一次我问她说小雨对你这样热情,你为什么对人家这样冷淡呀?她微笑着说小雨是什么东西你应该知道,他整个一不良青年,一队的人办的什么坏事都少不了他,他要像别人一样我也就答应他了,比如像你……她这样说时,她的脸首先红了,我的脸也红了。

  从此后我们之间的关系似乎就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她每次和我讲话时脸都微微有些泛红,我和她讲话时也显得有些不自然了,而且我们双方讲话的方式也开始变得小心翼翼,充满柔情。干活时我也故意抢着多干一些,她明白我是在有意照顾她,就充满感激的红着脸望着我说又让你挨累了,摊上了我这个拖后腿的人!我说没啥,摊上谁不也得这样干吗?她又羞红了脸。并为我拿来一条早就准备好的白毛巾。她家里的日子很好,有时家里做了什么好吃的,她也要带来一些拿给我吃。有时倒班倒到夜里十二点以后才能回家,我就送她回家,送到她家门前,她也不急着进去,却睁大一双眼睛定定地望着我,望了一会儿,她会轻轻地叹一口气说你也回吧!并飞快地握了一下我的手,我们的友谊一直持续到第二年的麦秋才结束,本来她已经答应嫁给了我,但她的一双父母却不同意我们的婚姻,原因是我的地主成分。她于第二年秋天和北京近郊的一位菜农结婚了,她的出嫁使我万分痛苦,我没有怪她,相反我却深深地感谢她曾经给我的爱。

  她出嫁以后我也离开了故乡去四处漂泊了,漂泊的日子是苍凉和无助的,但我并不怀念故乡,因为我知道在故乡劳动的日子比我去四处漂泊也好不了多少!在故乡的七月钻进蒸笼一样的青纱帐里锄地,其感觉是城里人想不到的,我在读过郭小川写的《北方的青纱帐和南方的甘蔗林》的诗以后,曾经对这首诗提出过质疑,我以为郭小川一定没在七月炎热的日子里去北方的青纱帐里锄过地,如果他去锄过地,他一定不会用这样唯美的语言去歌颂北方的青纱帐。不知他后来在团泊洼劳改时去给青纱帐锄过地没有,如果他去锄过地,他也会给自己曾如此钟情的青纱帐重新定位。

 

  多少年过去了,乡村已不再是七十年代的乡村,今日的乡村充满欢乐和幸福,没有人再去七月的青纱帐里锄地,更没有人再到风雪飘摇的日子里去平整土地,乡村人过起了和城里人一样的生活,很多乡村已经不是鲜活在我们记忆中的乡村了,记忆中的乡村尘埋在岁月的深处,记忆中的乡村比土地还要沉重。我在2005年暮春时节曾天真的去寻找记忆中的乡村,和乡村夜晚沐浴在银色月光的打谷场,我的寻找虽然执著但却是徒劳的,我寻找的足迹踏遍了周边数百个乡村甚至深入到承德的边远山区,我终于没有找到我记忆中的乡村和沐浴着银色月光的打谷场。我知道我生命中的很多东西都遗失在岁月的深处了,这些遗失的东西无论我怎样去寻找,也找不回来了,就像我们生命的大部分时光,我们也找不回来了,它们都已经遗失在岁月的深处了。你既然无法找回你遗失的大部分生命你也就无法找回遗失在你岁月深处的一些东西,其中也包括记忆中的乡村和沐浴着银色月光的打谷场。

  哦,我们生命中太多的东西都渐渐远去了。我们生命中还留下一些什么……

  (原载于《散文百家》2010年第4期)


 

赵德明

  香河人,1964年生,现任廊坊市广阳区群艺馆副馆长。中国文艺家俱乐部会员,河北作协会员。1986年发表处女作《种子》,曾选入小学四年级语文课本。先后有诗歌、散文数十篇发表在各类报纸杂志。参加中国世纪大采风活动,诗歌《1999年的秋天》获三等奖,散文《声音》获二等奖,散文《诱惑》、《一颗红果》、《相约》获三等奖。  

 种子(散文)

  我有点不高兴。讲桌上堆放的洋槐树籽有浅黄的,甚至还有豆绿色的,籽粒里掺杂着荚皮和角柄。不过还好,每个人交的树种都挺多。我扫视全班同学一眼,想说点什么,可是没有说。

  我刚被分配到这所学校,担任这个班的班主任。初来乍到,我不便说什么。

  这时,走上来一个小女孩,穿一身素雅的秋装,显得落落大方而又略带羞涩。她走到我跟前,冲我抿嘴一笑,低下头,把手伸进裤兜里。

  “怎么,没采到?”我问。

  “不,可是没有他们那么多。”她的脸刷地红了,撩起眼皮看了我一眼,惭愧地站在那儿。

  “那,你采的呢?”我又问。

  她从兜里掏出一个小葫芦,又从兜里掏出一张纸,在桌子上展平,然后凝望着那小葫芦的嘴儿,小心翼翼地往外抖。一颗,两颗,三颗……我看着她倒出来的树种,不由得心里一动。那种子一般大小,有如饱满的黑豆,每一颗都闪着乌亮的光泽。

  我想她一定是用那双小手挑了又挑,选了又选,树种才能如此一般大小,闪闪发光!我被一颗虔诚的童心感染了,心里充满温暖。望着她那俊秀的脸颊,专注的样子,我仿佛看见在茫茫的山川原野上,一棵棵洋槐树正在茁壮成长,为辽阔的大地撑起一柄柄绿色的大伞。

  “就这么一点儿。”她摇晃一下小葫芦,抬起头来,目光正好和我凝注的眼神相遇。我笑着点点头。她害羞地一笑,轻轻掠一下乌黑的短发,拿着小葫芦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我扫视一下全班同学,发现几十双眼睛都在注视着那白纸上不多的槐树籽。我小心翼翼地把这些槐树籽包起来,唯恐丢失一颗。

  我站在讲台上,开始了教师生涯的第一次讲话。

  (原载《儿童文学》1986年第4期)


 

李东辉

  1962年11月生于河北省大城县。1984年大学毕业后不久因病导致双目失明。1988年开始文学创作。发表散文随笔、中短篇小说300余篇。2006年出版个人散文随笔集《黑暗中的触摸》,获首届中国盲人文学优秀作品二等奖。现为河北省作协会员、中国残疾人作家联谊会会员。

 关于黑暗的记忆(散文)

  黑暗是生命的摇篮,这念头很古怪。我怀疑自己的大脑是否出了问题,然而,我很清醒。清醒的能看清黑暗中那些游移不定的真实和那些不可撼动的虚假。黑暗把沉眠的生命从梦中摇醒,把醒着的生命从困厄中摇入梦乡。于是,我便在醒梦之间,寻找着那些与黑暗相关的记忆片断。

  经历了几十万年的演化过程,当生命发育成人的形态,便带着无限的冲动与热望艰难而执著的破门而出,黑暗留在了身后。当那根与母体相连的脐带被冷硬的铁剪切断时,他哇的一声哭了——是被冷硬的铁剪与从未见过的光明给吓哭的。习惯了黑暗中的温暖与爱抚,他哪里见过这样的世界。伴着那一声撼人心魄的哭喊,他吐出了最后一口羊水。从此,这世上又添了一个多灾多难的孩子。此前在黑暗中发生的一切以及有关黑暗的记忆全部丧失。此后,他开始用一生的寻找与思索试图复原那些有关黑暗中发生过的故事。风风雨雨中,他问自己:“我从哪里来?”坎坎坷坷中,他问自己:“我到哪里去?”一生的行程,一生的找寻,他始终弄不明白,为什么要到这世上来。一生所为,似乎都是在从某种旨意的安排。理由很简单,照这旨意做,便有好处。

  然而,好处仿佛也不能作为答案,也无法为那丧失的记忆和一生的找寻做出说明。因为这好处只跟旨意存在着因果关系,跟生命本身毫不相关。明白自己干什么是经验的积累。譬如,好好读书,便可以上好大学,便可以有好工作。投机钻营,便可做官,便可发财。想方设法让自己漂亮,是为了招人爱,而招人爱就会使愿望得以满足,因此种种的好处便成为旨意,照此行事,便得好果(非佛家之善果)。而生命本身只和黑暗存在着因果关系,因为生命的孕育过程是在黑暗中完成的。遗憾的是当生命以果的形式(或者叫爱的结晶)出现的时候,就丧失了对黑暗的记忆,亦无任何经验可资借鉴。黑暗所赋予生命的旨意都以密码或碎片的方式潜含于生命的过程中。所以,人生的终极意义就是为了破译这些密码,找回所有的碎片,然后就死掉。

  关于黑暗的记忆的恢复是从怕开始的,那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具体年龄已说不清了,大抵该是还需要母亲哼着眠歌偎我入梦之时。每当夜幕降临,幽暗的土屋里便有许多怕的手从四面八方伸来,抓挠着我那颗稚嫩的心。于是母亲忙着燃亮土窗台上那盏不知用了多少年的煤油灯。矮小黑暗的土屋里就有了另一种光,柔柔的,暖暖的,如母亲的肌肤,心中的怕就被这如豆的光赶跑了。然而,心依然不那么踏实,眼睛仍不敢朝窗外和房间角落处看。天又晚了一些,母亲开始打开炕角处的被卷,然后为我脱光衣服,安顿我睡觉。依稀记得,那时最大的渴望就是盼着母亲赶快忙完手中的活计,终于,母亲也要睡了,她先是一口气吹灭窗台上的煤油灯,旋即躺下,轻轻揽我入怀。

  小屋里一片黑暗,死一样的寂静,怕的手忽又从四面八方伸将出来。此刻的我唯一的指望与依靠便是母亲的怀抱。我紧闭着双眼,蜷缩起双腿,紧紧偎着母亲,每有一点儿响动,我便下意识的贴紧母亲,母亲的手臂将我揽得更紧了。粗糙而温热的手轻轻地拍着,嘴里轻声哼着什么。紧偎在母亲胸前的我分明到了母亲胸腔里咚咚地心跳声。现在想想,那时的母亲也是怕的。只是她比我多了些黑暗的记忆,更懂得黑暗赋予母爱的责任。人之初的我,关于黑暗的记忆是和母亲的怀抱连在一起的,我偎在母亲怀中的姿态便是复原我未曾出世前的某种状态。

  黑暗制造出怕来,将我赶进母亲的怀抱,让我明白了黑暗的第一道旨意——生命不能没有可以依偎的怀抱。于是,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将倾注毕生精力,为自己寻找着一个可以依偎的怀抱。

  再长大了一些,大约五六岁的样子,我学会了玩一种游戏。一群孩子聚在一起,几个十几个不等,找一块空地,一个伙伴被手绢蒙住眼睛,其他人四下散开(当然,是要有一定范围的)。被蒙住眼睛的孩子开始黑暗中的寻找与抓摸。此游戏名曰找朋友。倘仅限于此,这游戏也无大趣,有意思的还在后面。被蒙住眼睛的伙伴如果抓住的是同性,他俩便称作兄弟或姐妹,倘使抓到的是异性,就要扮作夫妻,到一边去过上一会儿夫妻生活:小媳妇用泥巴做成饼子、窝头,等着下地干活回来的小丈夫享用,小丈夫拾来的一些柴草当做收获的粮食,最后,他们用脱下的衣服包上半块砖头当做他们的孩子,一起抱着回娘家。(也就是重回到找朋友的游戏圈里来)。

  每每玩这样的游戏,我总是争着第一个被蒙上眼睛,虽时常弄出丑态,却痴心不改。在黑暗中找摸自己的朋友是一件令人激动的事。渐渐地我发现常被我抓到的总是那两三个人。印象最深的是两个女孩子,一个小名叫妞子,长得很丑,性格泼辣,另一个叫华子,长得很美,有着一双秋水般的眼睛。确切地说,妞子不是被我摸到的,更多时候,她是自投罗网(用时下的话说那叫“投怀送抱”),玩过家家时,也是那么大喊大叫。华子则不然,她更多的时候是用那甜甜的浅笑和细碎的脚步引我上钩,过家家时,她也是柔情万种,温婉可人。然而,无论是自投罗网,还是暗送秋波式的引诱,都是有意让你摸到,不然,一个被蒙住眼睛的人无论如何是斗不过睁着眼睛的。游戏玩的多了,心里便有了一个企图,将来一定娶妞子和华子做老婆。一个为我干活做饭,倘受了欺负就让她为我出气,这等事,自然该由妞子承担。另一个整日陪着我,为我生一群漂亮的孩子,这自然非华子莫属了。

  长大后,妞子嫁了别人,华子甜甜的浅笑、细碎的脚步声也渐渐远去了,最终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当命运的手再一次蒙住我的眼睛,游戏便又重新开始了,在一个看也看不见,走也走不出的圆里,隐约传来甜甜的浅笑和细碎的脚步声,像风,把生命的水分悟化成一朵洁白的云,像梦,将一生的故事诗化为一个如花的笑靥。黑暗中响起一串泪光闪闪的歌:“找呀找呀,找朋友,我要找个好朋友。”

  从小就羡慕会画画的人,总觉得那是一件极美妙的事。一条小河,一排小树,一架小桥,被画家挪到了纸上,比起那本来的河,本来的树,本来的桥就好看了许多。画家的手和笔定是得了仙气儿,不然,他怎么会画出那么漂亮的美人儿。

  八岁那年,我进村里的小学念书,除了认字、算术,还希望老师能教我们画画,然而老师始终也没教。于是我对母亲说:“我想学画画。”母亲只读过三年夜校,认不得几个字,鞋底纳得很精致,但充其量也只能纳出一个“福”字或“寿”字来。我说要学画画,母亲说:“画画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妈教不了你。”我又去找父亲,写得一手好毛笔字的父亲想了想,对我说:“我先教你写字吧,把字写好了,再学写文章,把文章写好了,再去学画画。”

  从此,每逢父亲从县城机关回家,就在炕上放一张吃饭的方桌,点上一盏煤油灯,研好一池墨,铺开一张旧报纸,手把手教我写毛笔字。父亲说:“写字首先要练好笔画,写横要平,写竖要直,横平竖直是写好字的基础,这跟做人是一个道理。”我想起春节父亲写对联的事,就问他:“你写得毛笔字怎么不是横平竖直,那些字我都认不得。”他笑了,摸着我的小脑袋,开导道:“我是说写字要从横平竖直练起,把横平竖直写好了,写熟了,再学字体的间架结构,谋篇布局,然后再把你自己的个性加到字里去。”父亲的话我似懂非懂,练字的兴趣也没持续多久,一来是父亲经常不在家,没人教我,二来是我没那份耐心。心想画画跟写字有啥关系,不练字照样可以画画。于是,我开始用铅笔画画,凡是我眼睛看到的就想把它画出来,然而,我却什么都画不出来,画自家的房子,就是一个开了两个方口和一个长口的方块,还是一个歪歪斜斜的方块;画村口那棵老槐树,妈妈说是鸡爪子长倒了,更令我恼火的还是画人,任我如何睁大眼睛,如何用心观察,却怎么也画不出个像模像样的人来,我百思不解。我每天都和大大小小,美丑不一的人在一起,为什么就不能画出个人来呢?不好意思再去问父亲,就跟母亲说:“我怎么就画不出一个好人来呢?”母亲笑道:“傻小子,那叫画不好一个人,画人哪有这么容易的,难着哩!”说到这里,母亲停了一下,尔后又喃喃说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然而,我依旧弄不明白,我眼不瞎手不残,怎么就画不好一个人呢?

  字没写好,画没学会,竟也稀里糊涂地上了大学,此时,我已完全失去了画好画的信心,也愈加理解了母亲当初说的话是对的。大一新年晚会,有一个游戏很有意思,跟儿时找朋友的游戏类似,用手绢把一位同学的眼睛蒙住,然后给他一支粉笔,领他到黑板前,请他画一张人脸。同学们争先恐后,一展画技。我也不甘寂寞,争着让同学蒙上眼睛,几笔下来,在同学们前仰后合的笑声中,我解下了手绢,黑板上是怎样的一张人脸啊!两只耳朵一高一低,眼睛一大一小,鼻子和三根头发长在了一起,一张咧着的嘴长在了脖子上。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想起那个新年晚会,我觉得在黑暗中画出的那张人脸是我平生最得意的杰作。

  失明以后,我回乡下老家住了四年。期间,除了家人,常与我做伴的只有一个人,他姓马,六十多岁,村里人当面称他马先生,背地里叫他瞎马。叫他马先生是因为他会算卦,据说还很灵;叫他瞎马,是因为他也是一个盲人。这大概是我所以能接纳他为伴的原因吧!

  马先生也是在二十几岁上失明的。此前,他是一个铁匠,每年秋收前,他和父亲走乡串户靠一手不错的打铁手艺,攒了一些钱,订了一门亲,就在他准备结婚的前七天,最后一次打铁时,一根被烧得通红的铁条在铁砧上猛然弹起蹦到他的脸上,一双眼睛从此就瞎了。父亲临死前拉着他的手,还在说着那句不知问了多少遍的话:“我怎么就没夹住那根铁条呢?”

  失明以后,马先生学会了算命,学会了做饭,学会了一个人提着瓦罐,走几百米路,拐六道弯,穿过三条胡同到村边那口老井去打水。靠着这些,他活下来了,村里没人说的清,他是怎么活过来的,因为他们自己怎么活过来的都说不清楚,马先生却知道他们是怎么活过来的。村里人谁家聘闺女,娶媳妇,盖房子上梁,都是让他挑吉日,甚至谁家有了病人,遭了晦气,不知日子该往哪儿奔时,也要找到马先生求个说法。几十年来,村里发生的一切变故及隐藏在这变故后面的秘密,都没逃过马先生那双失明的眼睛。他是这个村子里一个孤独的智者。黑暗让他看清了人们用眼睛看不到的生命轨迹,黑暗让他睁开了另一双眼睛,引领他无声无息明明白白地活着,一直活到他有了一个后来人。

  马先生是在我回村半年后去看我的,没人领路,是一个人从村东走到村西我家的。父亲把马先生接进里屋,对我说了声:“马先生来看你了。”然后就退了出去,很知趣的样子,像是在回避两个谈恋爱的人。跟对待所有来看我的人一样,很机械地说了一句:“您坐吧!”然后就不再说话了,我早已厌烦那些我了不知多少遍的劝人话。我没他们想象的那么脆弱,当然也没他们想得那么勇敢,面对死亡,我还缺少足够的勇气,或者说,我还没有活够,至于失明后心中的苦,也不是凭几句劝慰的话就可以说没有了的。

  本以为马先生也会那样劝我,不料,他竟呵呵地笑着对我说:“这下好了,有人可以和我做伴了。”六十多岁的人,话说出来却像一个小孩子,继而,他又平和地说:“眼瞎了没啥,我瞎了这么多年,不也活过来了吗?”我不无鄙夷地回了他一句:“您活着干吗?”“给人算命啊!”马先生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我嘲讽地笑道:“靠骗人活着,没劲!”马先生一本正经地反驳我:“这可不是骗人,我给人算命都是教他们积德行善。他们有啥想不开的,我给他们破解破解,啥事拿不定主意,我给他们说道说道,让他们心平气顺地活着,有啥不好?”从此,我和马先生成了伴,常跟他聊天,他拉那把老旧的胡琴。

  跟马先生在一起,总有一种幻觉,仿佛置身于一个神秘的所在,身体似乎处于失重的状态,生命的重量化作一种声音,在空气中飘飘悠悠,像断线的风筝,挂在村口那株遒枝苍干的老槐树上,然后,被阳光与风一点点撕成碎片。于是,关于黑暗的记忆化活成一只只蝴蝶,翩飞的彩翼在黑太阳的光芒里闪烁着斑斓的色点,咿咿呀呀的胡琴在艰难微弱的喘息着,为这复活的记忆做着诠释。

  四年后,我收起那些记忆的碎片向马先生辞行,我说:“我又要走了。”马先生笑道:“走吧,我给你算过命,你是水命,不走不流,水就死了。”此后的日子我时常在夜里,到一种声音,咿咿呀呀,如去还在,似有若无,我想又是马先生在拉他那把没腔没调的胡琴了。于是,又有许多翩飞的蝴蝶在黑太阳的光芒里闪烁着斑斓的色点,阳光与风又将一只断线的风筝撕成碎片。

  (原载于散文集《黑暗中的触摸》,花山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


 

朱静辉

  1964年1月生。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主要从事散文创作,在全国及省以上报刊发表散文作品20多万字。散文《北方平原的秋天》2003年获第二届老舍散文奖,散文《渐行渐远的忧伤》被选入多种选本,散文《秋天的飘落》2005年获《上海文学》佳作奖。现在廊坊市文联工作。

 酿一碗怀旧的酒(散文)

  那是深秋,胡同里满是槐树干黄的叶子,女孩放学路过那扇虚掩的红漆大门,一股怪怪的气味从院里飘出来,好像什么东西被烧着了,发出的气味陈旧而靡霉。

  一种不安迅速越过女孩的脑子,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才使门推开一点儿,勉强让自己单薄的身体侧门而入。穿过那个影壁,见在院子的那棵粗大的玉兰树下,那个熟悉的老女人,女孩管她叫娘娘,不,确切地说,是那个老女人要女孩管她叫娘娘,这一叫,就叫了好几年。

  这个娘娘的称呼是女孩的一个秘密,她不敢把自己认识的这个老女人告诉自己的妈妈,更不想把叫娘娘的称呼告诉任何人,这是女孩保存的唯一心事——

  女孩悄悄进院,猫一样的没有一点儿声音。

  老女人坐在一只红木的凳子上,叫红木是娘娘告诉她的,女孩着新鲜好,就记住了。老女人坐在那只凳子上,旁边有一口蓝青花的荷花大缸,那缸女孩是见过老女人养过荷花和金鱼的,已有好几年不用了,就在院里闲着,那气味就是从那口缸里飘散出来的。老女人神情专注地往那缸里一片片地投放着发黄的纸张,那纸张女孩没有见过,是黄黄的,显得很陈旧,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毛笔小楷,毛笔字女孩知道,她在母亲的强迫下练过毛笔字。

  女孩就那样静静地站着。老女人像没有发现女孩的存在一样,继续她的投放。当那发黄的纸张已在缸里积成了半缸灰烬的时候,老女人才抬起头,淡然地望着面前的女孩,女孩就是在那注视中,发现了老女人的眼睛是那样晶亮,熠熠闪光。女孩突然想起了老女人说过的话:美人迟暮,眼睛不老。她那布满沟壑的脸是那样倦怠,可眼睛里发出的光分明是那样神采奕奕,就像缸里跳动的火苗,把剩下的一角碎纸在灰烬中燃烧。

  老女人望着面前的女孩,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充满爱怜地望着,随即又从身边的一只大牛皮纸袋里,抽出一张张旧照片,向缸里最后的火苗上放去。

  女孩的目光追逐着那一张张摊开的照片,那是女孩陌生的景物和人,黑白的照片发黄而陈旧,可那照片上的男人和女人又是那样年轻,男人或是长袍马褂,或是西装领结,头发光鉴照人。女人一律旗袍在身,颜色有深有浅,胸前别着胸针,头发有卷卷的蓬松的,有梳成发髻的,都是那样年轻漂亮。女孩知道那穿旗袍的女人就是娘娘的,因为屋里墙上有一张大照片镶在框子里,就是娘娘穿旗袍的照片,可那照片是那样漂亮,和眼前的老女人怎么也连不到一起。

  缸里的灰越积越高,当最后一张照片烧卷起来的时候,老女人扶着缸沿弓起了身子,肩上的黑色披肩就滑落在缸里,很快发出羊毛的焦糊味,女孩惊叫了一声,迅速用手拽过披肩,把那烧焦的一片放在地上碾灭,然后捧起那个披肩,想把它交到老女人的手上,只见她摆摆手,让她放在地上,她一点儿也没有接住的意思,女孩只得把披肩放在地上,和那些落叶放在一起。

  当老女人终于站直了身子,女孩发现她今天是穿了黑丝绒旗袍的,枣红的滚边,旗袍外还带了一条枣红的心形坠子,耳朵上也是两枚闪光的红耳钉,白发一丝不乱地用一只皮筋束在脑后,形成一个小抓。她用手攀过那棵玉兰树的枝丫,借树枝的力想让自己的身体直立起来,可她的腰今天就是直不起来,枯瘦的手指看来也没有多少力气,她不再勉强自己直立,而是弯着身子一步步挪向那树旁的长廊。女孩走上前,想扶她走到廊边,但她甩开了女孩的手,虽然她不是很用力,但女孩还是感到了被拒绝。她慢慢地自己挪着步子。

  当她的手终于扶住长廊柱子的时候,她歇息了一小会儿,然后侧过头,示意女孩跟过来,女孩明白地跟在身后,慢慢走到廊的尽头,为她打开了屋门,老女人挪到屋里,一下就歪倒在沙发上。

  她在沙发上微闭着眼,额上有豆大的汗珠滚下来,落在胸前的旗袍上。女孩无措地望着她,心惴惴的有些不安,她想帮她做点什么,又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就那样望着她。

  夕阳划过窗纸,有橘红映在窗上,屋子暗了下来,更显得屋里的气氛有些凝重。女孩不害怕,因为她经常到这里来,陪老女人过一段快乐时光,有时周末,她在这里的时间还要长,甚至是半天的时光在这里消磨掉。老女人喜欢她,告诉她怎样沏茶,还拿出来一套茶具,表演给她看,女孩对这一切都感到新鲜,她也愿意在这里留连,有时老女人不得不催促她,让她回家,她就和老女人缠磨,说再喝一盏菊花茶,说完,两个人就都笑了,女孩清脆的笑声在屋里回荡……

  女孩在家里和母亲呕了气,也愿意到这里来,那是母亲让她写毛笔字的时候。她最不喜欢写那字,她没有耐心坐下去,而母亲偏要她写。母亲越强迫她好好写,她越写不好,越写不好,母亲就越罚她写一百遍。母亲一笔一画地教她要领,她还是写不好,母亲就用一把铜镇纸敲她的手指头,她疼得眼圈含泪,更加写得一塌糊涂。她觉得自己的毛笔字永远也写不过母亲,母亲是刚学会拿筷子,就拿毛笔练字,她的字是外公教的,她有童子功。

  老女人的呼吸在黄昏中变的沉稳均匀起来,她慢慢地睁开眼睛,望着女孩轻轻地说:你要好好读书呀!读书会让你越来越美丽,你想不想漂亮?想就要好好读书。这话女孩爱,就点头应着。停了一会儿,她又继续说:你要你母亲的话,把你的毛笔字练好,它也会使你越来越漂亮。女孩也点头答应着。

  老女人嘴角露出了笑意,算是对女孩回答的满意回馈。

  她用眼睛示意女孩靠近些,用手指指茶几上的一个长条小木盒,叫女孩把它打开,女孩打开来,见是并排放着的两只毛笔,笔杆不是竹子做的,那是一种洁白细腻的笔杆,女孩诧异着。

  她告诉女孩,这是两杆上好的狼毫笔,笔杆是象牙,那最上面的透雕是出自一个老雕刻师的手艺,现在的人见也没有见过,那是失传了的手艺,是父亲给她的嫁妆。顿了顿,她的头微微抬了抬,仿佛在积攒力气,又说道:我一直带在身边,现在没有用了,我就要走了,我把它送给你,你就用它来写字,我相信你会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的。

  说完,她用手示意女孩回家,以一种柔弱但坚定的手势叫她回家去,决没有平时还能多留的余地。

  女孩捧着那个盒子,知趣地走出了屋子。

  院子里树影婆娑,一片寂静,当她走到那口荷花缸前,不由得停住了脚步,望着那燃烧过的灰烬,女孩竟有些黯然神伤,好似一切都变得虚无起来,她想抓住什么?却只有脚下的落叶在晚风中发着瑟瑟的细碎的声音,她一眼望见那黑色的披肩,还沉寂的躺在落叶上,就毫不犹豫地抓起它,快步向家的方向跑去。

  那天夜里,女孩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长大了,也穿上了漂亮的旗袍,她还见到了老女人,老女人夸她穿上旗袍太漂亮了,像她年轻时那样漂亮。

  女孩吓得惊醒了,汗水把头发浸透了,睁眼环顾四周,一种无涯的黑慢慢覆盖了她。

  (原载于《燕赵都市报》2008年8月15日)


 

荆淑英

  女,祖籍山东金乡。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石油作家协会会员。1984年开始发表作品。多年来,一直致力于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的创作。散文《你在我眼中》获由中国散文学会、《阳光》杂志社、北京龙海书香文化艺术中心主办,《散文选刊》、《人民文学》等单位协办的“复兴之路”纪念改革开放30周年全国文学征文大赛散文一等奖,散文《说西北》在《中华散文》杂志发表后,相继被《作家文摘》、《读者》等报刊转载。

绿意寻拾

  生命如一片青翠绿叶,年岁越长叶片愈黄。

  飞逝的日子叫人恐慌,掀翻日历的手真想让岁月停留,放慢脚步。可是,生命的车轮飞转,永不停歇。岁月愈是向前,绿意愈是日渐浅淡,褪色。女人为此而恼着、抱怨、唠叨,甚至捶胸顿足,但却打捞不回溜走的岁月、蓬勃的青春。青春远了,为女人空留一腔哀怨。女人黯然神伤。你亦然。

  早晨往往是被楼后忙碌的清洁工所叫醒。他们用扫帚扫地的沙沙声,他们推动垃圾箱时车轮滚动的声音,都如同唤人醒来的晨鼓。随了这声声晨鼓,你睁开双眼,一夜的好梦戛然而止。新的紧张忙碌的一天又开始了!躺在床上,身体还是寂静着的,脑子里却开始飞转,盘算着一天要做的事。过不了多时,手机鸣响了,它是你头天晚上设定的,让它做全家起床的使者。鸣响声把他们也唤醒了,他们一边揉搓着眼角,一边伸着懒腰。儿子跳下床,奔向卫生间,哗啦哗啦地痛快放水。老公欠起身,点着一支烟,没有言语地抽烟。这是他多年的保留节目,天天清晨上演。烟雾升腾起来,味道也开始在房间里弥漫。你已经习惯了这气味,尽管你曾无数次地规劝他:抽烟对身体有害,戒了吧!戒了你想吃什么我都给你买。他却呲眯一笑,你说什么?戒烟?戒烟干啥?戒饭得了呗。给我根绳儿把我吊起来吧?然后依然故我。久而久之,你失去了斗志,索性随他去了。你抓起床头的束发带,把松散的长发束起,起床了。洗漱之后,投入战斗。早餐虽然时间紧,可也不能太对付。昨天吃了汉堡,今天得让儿子吃香肠,营养很重要。但他的嘴太挑剔,奶不喝,蛋也不肯吃,你心里起急,人家却永远是那句话:我吃不下。噢,你吃不下的东西别人也强逼你吃你乐意吗?他振振有辞。早餐慌慌打发了,马上得准备中午的饭。把米淘洗干净放进电饭锅,把要炒的菜洗干净切好,放在菜盘里待用。开门目送儿子下了楼,上通勤车的时间已经迫近,才能匆忙武装自己。拿掉围裙,穿上衣裙,涂抹一张生长得并不光艳并不生动的脸。最不能漏掉的环节是画唇线抹口红。你有一个原则,不穿戴得体不梳妆好不出家门。走出家门的你一定要衣冠整洁,面容姣好。不再青春不再亮丽不再有回视率没关系,但一定要有职业女性的魅力。你蹬上黑靴子,穿上纯毛风衣,夹上紫红色的夹包款款而行,走在路上飘飘逸逸,充满自信。偶尔对面会飘送过来同性或异性欣赏羡慕的目光,你觉得很欣慰很满足。已经不惑之年了,仍然在街头偶拾这类目光,你庆幸,然后不为人知地悄悄沾沾自喜一阵。

  单位的通勤车上是聊天室、新闻中心,大家七嘴八舌,嘻嘻哈哈的,十五分钟的时间足以把国内外大事、学院大事以及某人的绯闻做简明扼要的发布。车上有教授、有讲师、有后勤和机关工作人员。当然,也少不了有院领导。院领导在车上显不出特权,他们跟大家一样,有座位了安稳坐着,没有了便站着。现在雷锋很少,主动给人让座的也为数不多,更何况给领导让座有巴结之嫌,谁也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现这眼。院领导只有在下了通勤车进了办公楼坐在他们自己的办公室时,才是领导。在车上大家跟他们拍拍打打,胡吹冒撂,什么花哨逗什么。你也融入其中,随了大家插科打诨,寻点乐趣。其间,分分秒秒在飞逝。生命的绿意也在悄然褪色。你知道,你心里有时会可惜这种飞逝,但有什么办法呢?车上还会谈论腐化堕落的话题,谈论人有权势就会慢慢脱离群众慢慢变质做违法乱纪的事。生活始初多么美好,人原本多么纯洁!如一枚青翠绿叶,只因为发生了这类事,使那绿叶染上黑色褐色,显出斑斑驳驳来,让人不忍目睹。

  工作着是美丽的。这话起来很雅,实际离人的真实感受相去甚远。跨世纪、加入WTO、企业重组、主辅分离……市场经济下改革的大潮一浪高过一浪,重重叠叠,高过云天。挑战多、压力大。人有多大的承受力呀!今天定编定员,明天转岗分流,新名词不断诞生,也把人的发条越上越紧,心快提到了嗓子眼,每时每刻都要设问自己:你适应形势了吗?你会落伍吗?并鼓励自己:你得挺着,不能输,决不能输。为了这不能输,你还得充实自己,一面积极发挥着自身优势,一面努力克服着自己的劣势,好不被时代淘汰……感觉活着真累。领导累。为学院的生存与发展累,为如何培养出合格的人才累,为学院的几百名教职工累。上司同事累。有一官半职的人,拿操心费就要比他人付出多,费心思多,什么事都得超前考虑,然后好安排手底下人做。干不好院长随时随地可以让他们下课。同事也累,总被头儿命三令四,支使来支使去,紧着忙活有时还不行,忙不到点子上,达不到领导满意。如今对别人不满意的人是越来越多了,都是眼高手低,瞧别人不行是废物点心,真让他干一干,兴许还不及人家哩。看见大家都累,并不是你自己累,这份累的感觉才会稍稍轻一点儿。心情成了灰色的,绿意消退得快寻拾不到。你喟叹你感伤,悄然间又添了一分新愁。

  疲累了一天回到家,很想好好为家人做顿可口的晚餐。怎奈你还有一份嗜好,这边择菜那边想情节,这边熬粥那边琢磨主题。不知不觉中,你把菜叶子扔进了纸篓,而把菜根放进了菜盆。粥潽了,粥的香味变成了焦糊味儿,满屋子地窜。那一大一小也窜出来,大的举着书小的拿着笔,探头探脑地问,嗨嗨你想什么呢?一丝歉意挂在脸上,手忙脚乱赶紧擦洗炉架。饭菜上桌儿子皱起眉头,把熬煳的粥悄悄往一边推,拒喝。真想在餐桌底下踹他几脚。噢,什么也不会干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还老挑毛病?给你做熟就不错了!你上学一天累了,我忙一天不累?我又不是家庭妇女,职业女性忙完工作忙家务,又要挣钱又要实现自我超越又要当家庭保姆,双重角色双重身份独演起来容易吗?不理解不包容不帮助还较劲,真是岂有此理!喝碗煳粥怎么了?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我还挨过饿呢。你瞪他,目光里写满了欠饿的字眼。你使脸色了,老公嘿嘿一笑,警告儿子:老实点,不然母老虎要发威了!儿子立即给你一颗白眼球,不忿儿的气焰并不消落。饭吃得异样沉闷。老公永远是家里气氛的调节器,关键时刻常常挺身而出。他开始搜肠刮肚千方百计地搞笑,讲奇闻轶事,讲某一天他进京的见闻。开始你和儿子都绷着脸,绷着绷着就绷不住了,扑哧一下笑出声来,“气体”爆炸了,儿子眯着眼睛在开心时刻把粥喝进肚里,竟然也忘记了煳味。老公给你飞一眼,那意思是:瞧,我棒吧?儿子起身收碗筷,拿进水池去洗,边洗边吹口哨。口哨欢快,悠远地让你回到了从前。这个时候你想,青春年少是何其好啊!只是时光不能倒流,让你感觉是莫大的遗憾。

  督促儿子写完作业,洗漱之后上了床,才成为你期盼的时刻。你坐到电脑前,沏一杯清香的绿茶,开机写作。于你来说,写作既是艰辛的,也是快慰的。你青春年少的时候就迷恋写作。那时用笔写,那时你幻想长大以后成为一个作家。可是你未曾实现这梦想,只成了一名作者。现在你用电脑继续写作。如今的你斑斑驳驳不再青绿,也不生机盎然,但却多了坚韧多了挺拔,多了持之以恒。你把对生活的感受记录下来,然后细细品味细细把玩。你想,即使你仅仅只是一个生命历程的记录者,永远成为不了作家,又如何呢?重要的是你鲜亮新绿过,这就够了。无论你后来如何地衰老,曾经的绿意你拥有过,还抱憾什么?

  午夜的时候你停止工作,不经意间看到了眼角的鱼尾纹。它们恶毒地爬上你的眼角。多少个夜深人静的时候,你坐在梳妆台前,静静地察看对面的你,打量你的丝丝衰老。想起老公偶然捏着你的脸颊说的那句“不行了,老喽,出褶了”的话,感觉自己生命的绿叶已有了质变。淡淡的感伤再如潮涌,裹挟着这感伤你慢慢入梦,奇妙的世界在那里展开。那里似有一个阔大悠远的茂密丛林,树木枝繁叶茂,生机盎然,每一片绿叶都青翠欲滴,森林深深如海洋,那是旺盛生命力的肆意张扬与展现。时光好像在这个世界停止了。生命仿佛也变成了永恒。你好羡慕又好懊悔,觉得自己莫如不做人类而去做一棵平凡的绿色植物,快乐地融入其中成为这片森林的集合体……

  穿过黑暗走向黎明,群星隐退,月亮走了太阳升起。不知该说是你迎接了新的一天还是新的一天迎接着你。清洁工的晨鼓再次将你唤醒……学院在市郊,通勤车每天都穿过繁华市区到达处于西郊的学院路,城市的街景一一掠过。你生活的这个城市正在发生着日新月异的变化,高楼起了一幢又一幢。广告牌也越来越具有艺术魅力。街心花园的草坪鲜绿青翠,高高的梧桐郁郁葱葱,紫槐正在绽放。城市风景太引人入胜了,你的心惬意绵绵,诗般意境,诗般葱茏。不惑年岁的你虽身心斑驳,秀丽不再,但城市的新绿却如此永恒,如此持久,你欣慰了。一抹浅笑挂在脸颊,含蓄而灿烂。你觉得,你寻拾到了动人的持久绿意。这绿意湖泊一样浅碧,海洋一般深远。拥有了这浅碧这深远,生命何惧短长?女人何惧衰老?想着三八节那天,生日那天,老公与儿子都会悄悄潜出,然后悄悄潜回,敲开家门把藏在身背后的红玫瑰忽然举到前面,给你一个惊喜的时候,你的心都会沉醉不已。他们爱你!你也挚爱他们。只要情感的河流永不干涸,家人永远相亲相爱,相依相傍,不离不弃,又何惧那枚生命叶片的泛黄斑蚀?真实地记录你的心史,写出此一时彼一时的心得与体会、快慰与感伤,不浪费不蹉跎生命的分分秒秒,对得起承载你养育你呵护你滋润你的美丽城市,不就是一种崭新,是一次年轻与不惑的替换,寻拾到了悠远久长的绿意吗?

(原载于《中华散文》2002年第2期)


 

伊蕾

  原名孙桂贞,天津人。1984年毕业于中国作家协会文学讲习所。1969年赴海兴县乡村插队务农,后历任铁道兵钢铁厂宣传干事、廊坊地区爱委会干部、廊坊地区文联干部。1974年开始发表作品。1985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诗集《黄皮肤的旗帜》,在《人民日报》、《诗刊》、《解放军文艺》、《河北文艺》、《长城》等报刊上发表诗歌、散文、评论近百篇。

独身女人的卧室(组诗)

1.镜子的魔术

你猜我认识的是谁

她是一个,又是许多个

在各个方向突然出现

又瞬间消失

 她目光直视

没有幸福的痕迹

她自言自语,没有声音

她肌肉健美,没有热气

她是立体,又是平面

她给你什么你也无法接受

她不能属于任何人

——她就是镜子中的我

整个世界除以二

剩下的一个单数

一个自由运动的独立的单子

一个具有创造力的精神实体

——她就是镜子中的我

我的木框镜子就在床头

它一天做一百次这样的魔术

你不来与我同居

2.土耳其浴室

这小屋裸体的素描太多

一个男同胞偶然推门

高叫“土耳其浴室”

他不知道在夏天我紧锁房门

我是这浴室名副其实的顾客

顾影自怜——

 四肢很长,身材窈窕

臀部紧凑,肩膀斜削

碗状的乳房轻轻颤动

每一块肌肉都充满激情

我是我自己的模特

我创造了艺术,艺术创造了我

床上堆满了画册

袜子和短裤在桌子上

玻璃瓶里迎春花枯萎了

地上乱开着暗淡的金黄

软垫和靠背四面都是

每个角落都可以安然入睡

你不来与我同居

3.窗帘的秘密

白天我总是拉着窗帘

以便想象阳光下的罪恶

或者进入感情王国

心理空前安全

心理空前自由

然后幽灵一样的灵感纷纷出笼

我结交他们达到快感高潮

新生儿立即出世

智力空前良好

如果需要幸福我就拉上窗帘

痛苦立即变成享受

如果我想自杀我就拉上窗帘

生存欲望油然而生

拉上窗帘一段交响曲

爱情就充满各个角落

你不来与我同居

4.自画像

所有的照片都把我丑化

我在自画像上表达理想

我把十二种油彩合在一起

我给它起名叫P色

我最喜欢神秘的头发

蓬松的刘海像我侄女

整个脸部我只画了眉毛

敬祝我像眉毛一样一辈子长不大

眉毛真伟大充满了哲学

既不认为是,也不认为非

既不光荣,也不可耻

既不贞洁,也不淫秽

我把自画像挂在低矮的墙壁

每日朝见这唯一偶像

你不来与我同居

5.小小聚会

小小餐桌铺一块彩色台布

迷离的灯光泻在模糊的头顶

喝一口红红的酒

我和几位老兄起来跳舞

像舞厅的少男少女一样

我们不微笑,沉默着

显得昏昏欲醉

独身女人的时间像一块猪排

你却不来分食

我在偷偷念一个咒语——

让我的高跟鞋跳掉后跟

噢!这个世界已不是我的

我好像出生了一个世纪

面容腐朽,脚上也长了皱纹

独身女人没有好名声

只是因为她不再年轻

你不来与我同居

6.一封请柬

一封请柬使我如释重负

坐在藤椅上我若有所失

曾为了他那篇论文我同意约会

我们是知音,知音,只是知音

为什么他不问我点儿什么

每次他大谈现代派、黑色幽默

可他一点也不学以致用

他才思敏捷,卓有见识

可他毕竟是孩子

他温存多情,单纯可爱

他只能是孩子

他文雅庄重,彬彬有礼

他永远是孩子,是孩子

——我不能证明自己是女人

这一次婚礼是否具有转折意义

人是否可以自救或者互救

你不来与我同居

7.星期日独唱

星期日没有人陪我去野游

公园最可怕,我不敢问津

我翻出现存的全体歌本

在土耳其浴室里流浪

从早饭后唱到黄昏

头发唱成1

眼睛唱成2

耳朵唱成3

鼻子唱成4

脸蛋唱成5

嘴巴唱成6

全身上下唱成7

表哥的名言万岁——

 歌声是心灵的呻吟

音乐使痛苦可以忍受

孤独是伟大的

(我不需要伟大)

疲乏的眼睛憩息在四壁

头发在屋顶下飞像黑色蝙蝠

你不来与我同居

8.哲学讨论

我朗读唯物主义哲学——

物质第一

我不创造任何物质

这个世界谁需要我

我甚至不生孩子

不承担人类最基本的责任

在一堆破烂的稿纸旁

讨论艺术讨论哲学

第一,存在主义

第二,达达主义

第三,实证主义

第四,超现实主义

终于发现了人类的秘密

为活着而活着

活着有没有意义

什么是最高意义

我有无用之用

我的气息无所不在

我决心进行无意义结婚

你不来与我同居

9.暴雨之夜

暴雨像男子汉给大地以鞭楚

躁动不安瞬间缓解为深刻的宁静

六种欲望掺和在一起

此刻我什么都要什么都不要

暴雨封锁了所有的道路

走投无路多么幸福

我放弃了一切苟且的计划

生命放任自流

暴雨使生物钟短暂停止

哦,暂停的快乐深奥无边

“请停留一下”

我宁愿倒地而死

你不来与我同居

10.象征之梦

我一人占有这四面墙壁

我变成了枯燥的长方形

我做了一个长方形的梦

长方形的天空变成了狮子星座

一会儿头部闪闪发亮

一会儿尾部闪闪发亮

突然它变成一匹无缰的野马

向无边的宇宙飞驰而去

套马索无力地转了一圈垂落下来

宇宙漆黑没有道路

每一步有如万丈深渊

自由的灵魂不知去向

也许她在某一天夭折

你不来与我同居

11.生日蜡烛

生日蜡烛像一堆星星

方方的屋顶是闭锁的太阳系

空间无边无沿

宇宙无意中创造了人

我们的出生纯属偶然

生命应当珍惜还是应当挥霍

应当约束还是应当放任

上帝命令:生日快乐

所有举杯者共同大笑

迎接又临近一年的死亡

因为是全体人的恐惧

所以全体人都不恐惧

可以青春比蜡烛还短

火焰就要熄灭

这是我一个人的痛苦

你不来与我同居

12.女士香烟

我吸它是因为它细得可爱

点燃我做女人的欲望

我欣赏我吸烟的姿势

具有一种世界性美感

烟雾造成混沌的状态

寂寞变得很甜蜜

我把这张报纸翻了一翻

戒烟运动正在广泛开展

并且得到了广泛支持

支持的并不身体力行

不支持的更不为它做出牺牲

谁能比较出抽烟的功德与危害

戒烟与吸烟只好并行

各取所需

是谁制定了不可戒的戒律

高等人因此而更加神奇

低等人因此而成为罪犯

今夜我想无罪而犯

你不来与我同居

13.想

我把剩余时间统统用来想

我赋予想一个形式:室内散步

我把体验过的加以深化

我把发生过的改为得到

我把未曾有的化成幻觉

不能做的都想

怯于对你说的都想

法律踟蹰在地下

眼睁睁仰望着想

落网和箭矢失去了目标

任凭想胡作非为

我想签证去理想的王国居住

我只担心那里已经人口泛滥

你不来与我同居

14.绝望的希望

这繁华的城市如此空旷

小小的房子目标暴露

白天黑夜都有监护人

我独往独来,充满恐惧

我不可能健康无损

众多的目光如刺我鲜血淋漓

我祈祷上帝把那一半没有眼的椰子

分给全体公民

道路已被无形的障碍封锁

我怀着绝望的希望夜夜等你

你来了会发生世界大战吗

你来了黄河会决口吗

你来了会有坏天气吗

你来了会影响收麦子吗

面对所恨的一切我无能为力

我最恨的是我自己

你不来与我同居

(原载于《人民文学》1987年第1、2期合刊)

伊蕾———撕毁虚伪的圣徒

左晓明

  大凡热爱、熟悉当代诗歌创作的人,肯定熟知女诗人伊蕾和她的诗。她创作的长诗《独身女人的卧室》一句“你不来与我同居”曾引起诗坛内外的震惊,并因此而招来许多非议。后来,有人将伊蕾和翟永明、唐亚平并称为当代诗坛“三剑客”。她的诗集《独身女人的卧室》等较早地提供给中国读者一种纯粹意义上的女性诗歌,由于这首诗的复杂性,阅读的过程几乎也就变成了一次地地道道的探险。

1990年后,伊蕾和她的诗突然从诗坛失踪了。1992年9月,伊蕾从天津出发,到了俄罗斯。像许多初到俄罗斯的人一样,伊蕾曾有过很多的想法。在做过几桩工艺品进出口生意后,她开始敲动艺术的大门。她把工作目标定位在促进中俄民间文化艺术交流上。1999年6月6日,诗人普希金诞辰200周年纪念日。在北京音乐厅大厅右侧的万圣书屋,由女诗人伊蕾策划出版、俄籍华侨音乐家左贞观撰写的《普希金的爱情世界》一书被读者纷纷抢购。这不仅仅是普希金的奇迹,它还饱含着一个中国当代女诗人对一位异国伟大诗人的不了情怀。

伊蕾稍年长一些,在时代的漩涡中陷得深一些,因而她比谁都知道如何向那个千方百计削弱女性力量的怪物发起进攻,撕毁其虚伪的面具。

伊蕾以她诗歌的声音方式引领我们达到这样一种倾的态度:全神贯注的理解必须建立在一种尊重的、平等的心理状态之上,必须理解她间断中的涵义;理解她沉默的情感,理解她带着反诘的、质询的口气所隐含的自我批评意识,而非仅仅对于外部世界的批评;理解她敏锐果敢的判断中,轻轻地放开的那些部分,决不是对私人性隐秘的暴露,而是要我们理解一种难言之隐。在这一意义上,伊蕾的个人性表达既是具体的,又是希求你纳入自己的想象性之中的。

  因此,既不能把这种个人性理解成一种宏大话语的个体呼应,也不必将之理解成隐秘的私人经验的记录。至少,从组诗《独身女人的卧室》中,我们就已看出了这种理解的无效。阅读她热情奔放、汹涌不可阻挡的诗句,对我们每个人的艺术和道德良知都是一种考验。依我看,她的那些被人视为“色情??的地方,恰恰表明她是一个“圣徒??所在。她始终是个理想主义者,她理想的热情和自觉,同时又转化为她的诗歌形式,其间有一种独特的平衡。而且让我感到写得机锋迭出、意外频现、十分有趣。如果我们要理解什么是一个诗人的能力,这就是能力。

《江南时报》 (2001年06月18日第八版)


 

赵丽华

  诗人,专栏作家。被同行誉为“在探求诗歌感性与知性、内在复杂度与外在简约形式的切点上有超乎寻常的把握和悟性,写作姿态随意、自如,毫无矫情、造作之态,有时从容、淡定,有时又大胆、前倾。”诗歌偏重口语风格,言简意赅,洒脱随意,有四两拨千斤之妙。《新华字典》把赵丽华诗歌风格和仿制赵丽华诗歌风格的诗歌统称为“梨花体”,赵丽华被称为“梨花教主”,在互联网拥有大批拥戴者、反对者和效仿者。赵丽华是近几年最有影响力的文化学者、公共知识分子和意见领袖之一,并获2011年度“影响中国人物大奖”。

磨刀霍霍

先用砂轮开刃

再用砂石打磨

再用油石细磨

最后用面石定口

这位来自安徽的磨刀师傅

态度一丝不苟

手艺炉火纯青

我掂着这把寒光闪闪的刀上楼

楼道无人

我偷偷摆了几个造型

首先是切肉

然后是剁排骨

最后是砍人

月光如水

夜里

你睡不着

你穿着睡袍来到窗前

你抱着双膝晒了会儿月亮

你感慨说月光如水啊

你又感慨说照缁衣啊


 

王雪莹

  1963年生,满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国散文诗学会会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散文诗创作专业委员会副主任兼秘书长,黑龙江省作家协会报告文学创作专业委员会副主任。

  1984年起先后从事过教师、编辑、记者工作。曾任某中央新闻单位驻河北省记者站站长,《北方文学》杂志社常务副总编辑等职。现供职于廊坊市委党校。出版诗集《倾诉》、《另一种声音》、《我的灵魂写在脸上》三部。《我的灵魂写在脸上》荣获第十届“骏马奖”。

秋天

必将凋零  折断锋芒

如初嫁女儿卸却红妆

转入下一季的荒凉

河流依旧向低处

向更饥渴的远方

母系的血脉打开  无声地

覆盖所有的伤口与梦想

云外  天空兀自升高

大地展开最后的美与丰盈

我们的庄稼  正以

谦卑而倔强的姿态

向寂寞俯身

向命运的镰刀敬礼

步履沉重的亲人呵

请你回来

和我一起倾  秋天

另一种生命无处不在的歌声

(原载于《人民文学》2007年第3期

 

我的灵魂写在脸上

知道你会来

撤掉栅栏  敞开门

早已准备好

你的桌椅

你的纸笔

你的清茶

你的素淡晚餐

你可小住  也可久居

——只要你愿意

但请安静  不要多言

不要在意我的容貌

我的灵魂写在脸上

这张脸便被打上神衹的印记

无论年轻  衰老  美丑

不容选择  不容挑剔

也不要轻易赞美我的灵魂

——鲜花环抱的荆林

她有那么多阳光照不到的角落

那么多流也流不完的雨水

那么多的浮尘

那么多的黑

请给我时间

允许我慢慢地擦拭  清理

(原载于《人民文学》2007年第3期


 

韦锦

  原名王家琛,1962年生于山东齐河,1981年毕业于德州师专中文系。先后供职于胜利油田、中国石油廊坊开发办、中国石油管道局新闻中心。曾在《诗刊》、《人民文学》、《山东文学》、《上海文学》、《山花》等杂志发表诗歌、散文、小说、文学评论,出版有诗集《冬至时分》、《不倦的雪》、《结霜的花园》等,有作品被收入《现代抒情诗赏析》、《中学语文自读教材》、《经典情诗99首》,以及多种年度、年代选本,《转向或阿兰之歌》曾在《作品与争鸣》杂志引起讨论。   

蜥蜴场的春天

  我的诗不会在意那些拿着一毫米尺子丈量远山的人。

  对于蚂蚁的同情,并不意味着我同意蚂蚁对一片草地的判断和感受。对于那些巨大的事物,我的感受和判断不管自以为是或自以为非,并不意味着有理由博取它们的同情。在它们眼里,我是不是比蚂蚁还小,小得借助仪器也看不见?

  尊敬的朋友,请允许我不把诗写得那么干净。不是有什么就是什么,但还是请让我有什么就有什么。

  请允许我不把诗写得那么准确。那不是含糊和模糊,也许是由于过分巨大或过分细小不易看清。

  请允许我不把诗写得那么通顺。甚至我想在有些地方留下硬伤。因为那些疙疙瘩瘩的事情不会轻易退出我的思想。

  请不要把我的直率当成冒犯和狂妄。它毋宁说是一种更高的敬意和祈求。

  

谁把我刻满屋宇又关紧门?谁用赞美贬斥我

谁把我举成一面薄薄的旗帜?谁在离开之后走近我

是谁?是谁一直在找我?我一直在这里

在你最后那句诗的后边,在老虎的额头,摘去桂冠的那刻

在石质花纹波动以前,山民组建部落的歌声

刚刚响起,一切还没在树梢落下

北方的槐花和南方的槟榔,在想象中彼此怀念

那疼痛的眼睛,漫山遍野的果实,那些

火红的樱桃,悲哀的罂粟

我一直在这里,像等待救兵的将军,避开胜利的武士

我是陷入思想的顽石,绕开归途的浪子

是谁一直在找我?我从来没有走开

我已坚持到最初的时刻

那些可怜的朋友还在做最后的坚持

我不叹息时光不返

我要回到有空间的时间

我会找到有时间的空间

在缓慢退化的人群中,那些沙沙作响的停滞咬紧牙关

在石头里生根的除非石头。鱼有水,山有云

峰峰相连晴空万里的蓝。我比骆驼还迟钝

让沙漠一年比一年心软;我快得让马蹄冒火星

我领着河流跑遍草原。我在泰山脚下萎缩

景仰让我的腰屈服,崩溃让我渴望崛起

世界在开始的地方把我打断

而我一直就在这里。四月的空气蓄满浮力

谁不渴望飞翔?谁还满足于一只风筝

谁让精神受挫的人安于物质补偿

谁让失去自由的人失去对自由的渴望

谁说那个疯子不比我们都正常,当他不合时宜地到处乱喊

——为什么,为什么——这个硕大的族,这个起伏不息的群

这个沙一样的集合,铁一样的板结

这一个接一个的生长——只有欲望,没有梦想?

我是水和时间冲不走的记忆,我不是污渍,是嵌痕

我是最轻盈和最沉重的那种,年年开春拒绝撂荒

我一次又一次回到起点,一次又一次浮出水面

我可以被打败,不会被消灭;我可以被亵渎,不会被污染

我祈望雷霆的速度和缓慢的时序

这个夏日清晨,暴雨过后的安静,体液放慢蒸发

那些树在我身边走过,用满身叶子反复打量我

我在遐想中忽略的东西层层聚拢,它们不打搅,不参与

它们在实有的层面有序排列,不是让我抓住

它们让我松开手。它们告诉我

世界不是事物间的关系,而是有关系的事物

生命不是路的长短,而是路过的多少。丰富不是火焰的堆积

是你经过了,还有什么经过你;你点燃了,还能多少次被点燃

到了夜的后院,你会发现我一直就在这里

人类的漫漫长夜还没到来,尽管

星星都在变冷,地球越来越热

越来越热的眼睛,越来越冷的光亮

我还有,保持从容的信心,我还爱着我的女人,花朵和落叶

我还有好多泉源,好多的云彩挂满我的诗篇

包括在电脑上奔忙的手,耕耘不止让幻象生成

还有我的父亲,他来这个世界受苦

现在去另一个世界保佑我。他让体积变小,好镶嵌进、连接起

一个祝福的序列,长长的序列

没有穹顶的房子是最大的房子

接受嘱托的额头才闪闪发亮。我的脚步越来越急

我的心越来越轻。我规划的星星一盏一盏打开

我筹备的天空一小块一小块诞生

我不再说我爱,我恨,我要,我放弃,我的翅膀老是走不出我的梦

我说我在,我是,我正穿过黄昏,黎明在窗口发白

我所蔑视的东西渐渐可爱。细小推动巨大,水滴集合起尘埃

仰观,俯视,从近处望远,将衬衫洗净,把火焰拧干

一些浅薄的话我津津乐道,失去体温的蛇溜进草丛

对于失望的城市,我希望图书馆越来越宽敞,公共厕所越来越干净

对于灰心的乡村,我祈愿正义照临起点,耻辱不再是老茧和泥巴

对于这块土地,我要说,什么都不能压倒一切,什么都不能推迟春天

否则,孩子由魔鬼接生,死者被趁火打劫

要挟从开端开始,盘剥在终点继续

我的诗不能阻挡一辆坦克。我的诗不能垒成一座塔

我不能退缩。我的诗可以退到最后的边缘

我要——让激情来自力量,温柔出于刚强,理想回到天上

“淌满河流的大地,鸟声叫遍周围的山冈”

不错。是的。诗人也该经受提问和反诘,所有发光体都要验证通过

不错。是的。人类的漫漫长夜还没到来,一个族群的黑夜已走到中央

谁在此刻醒来谁就是盲者,谁在这时张口谁就是哑巴

这是不是下一个结局的先行部分?你有理由庆幸再不梦中忙碌

人们说,天亮后的喧嚣照样通向黑暗,诗人不外乎两种用途

肮脏飞舞成垃圾,干净被用作手纸。其实还有一种平静的节奏

拉直的旋律在空中延续,折叠翅膀的鸟包揽重要演出

我看见宫廷侍卫涂白了鼻子

当浪漫等同于幼稚,成熟演变成庸俗,怯懦不再是羞耻

意淫代替行动;当良知被指斥为洁癖,逐臭的笑脸仰望树猴的屁股

当反叛摆出被叛的架子,既定的口形,通用的调式

当诗人厌恶、蔑视赛义德、桑塔格、哈贝马斯

当沾沾自喜的手掀开裤子,勇气仅用于比赛腐烂、无聊和脸皮

当走出象牙塔的尊贵走进反复装修的卧室,巴赫成为彩铃

凡·高像一摊拖布寒碜又忸怩

当同情小羊羔但一直喜欢狼的茨维塔耶娃被拆装成破碎的零件

“狼爱上羊”的歌声反复手淫麦克、酒吧、mp3和麦乐迪

当凋敝的乡村,受损的面容,不会控诉的母亲,

却要感激那虚假的光辉,无助的泥潭越陷越深

当扎堆取乐的浪子放声礼赞“黄金在天空舞蹈”

曼德尔施塔姆在异乡的风雪中绝望地扭过脸,冷笑,耸起肩胛骨

我要告诉身边的朋友,首先告诉我

我不是说到,我要说破;不是一千次兵临城下

放下吊桥或拆除篱栅。我的尖锐要通过中心,播谷的人到达四周

在因为灵魂取缔肉体的年代,谁拥有开门的夜晚

在因为肉体取消灵魂的黄昏,谁销魂在路边?像止不住打嗝的

垃圾箱,止不住发霉。像年老的妓女

恋恋不舍,反复回味,给人取乐的快乐,自醉醉人的迷醉

被拒斥的命运是不是缺乏有效的拒斥

得到了不该得到,舍弃了不该舍弃,虚掩的心扉工于修饰

屈原,李白,泰戈尔,这些愚蠢如石头,烂漫如虹霓,

这些痛苦者,幸福者,低贱的求告者,傲慢的唾弃者

这些抛弃时代的人,这些被时代抛弃的人

仰望着蓝得发慌的蓝,空得发慌的空,百年……千年……

清高自持,又感慨生不逢时

心雄万丈,却追不上古人,等不到来者。千古的浩叹经久不息

区别在于,浩叹仅仅是浩叹,浩叹从不当作丧失行为能力的托词

我不能不一直在这里。

和那些盆景:松树、细叶榕、苔藓一样的植物在一起

只是,绝不把一把土当成大地,把一滴水当成江河

我要说,和退潮后的潮声一块说,和流不断的流逝一起说

如果我是星星,我不怕和黑暗在一起;如果我是谷子,我不怕

和马粪在一起;如果我是莲,我不怕和污泥在一起

实际上,我同时也是黑暗,我——也是马粪,我也是污泥

我是对峙又是交汇,是挣脱又是返回。我扛着小雪橇,跟着

搬家的队伍,走在夏天发软的人行道

我不是英雄,但不是俗子和懦夫

我不会睁着眼睛做梦,闭上眼睛远征

我要做的事情谁都能做到

而重塑尊严意味着领受屈辱。我不再祈望

“警察在路边种花”,鸽子整天衔着橄榄枝,钟楼

一如既往地报时,灯塔在迷雾中发出启示

我要单独行动。

我要和捡拾废纸的人,挖掘黄金的人,修筑堤坝的人,疏浚河床的人

和原告与被告,鞭子与脊背,雇主与雇工,小姐和房客,劳心者和劳力者

和狱卒,囚犯,流氓,无赖,吸毒者和乱伦者,

黑社会的老大,公器里的老鼠,银行里的臭虫

和所有糟践与被糟践的东西一起

从学习算术开始,从清理错字开始,从拯救常识开始

把三七二十二还原成三七二十一,把春天重新列入四季

让“爱”回到“愛”,船绕过谎言。让奴才不再注册成主子

偶然的花开不再霸占必然的果实

让失去鞋子的人不再失去脚,忍受绳子的人不再忍受镣铐

一种幸福不再推广成所有人的幸福

个体的苦难不再成为群体的悲哀

让多元不再成为无序的借口,秩序不再成为打手

让折叠翅膀的鸟不再把翅膀当成纳凉的折扇

让非诗走进诗,让声音离开嘴,让海成为海

让重成为质量,轻成为飞翔,空成为辽阔

让没有过去的人回过头,让没有远方的人抬起眼,

让没有现在的人打开手

让速成的街道把脚步放慢

我要一直在我不在的地方。异地的风雨照样打湿我的衣裳

诗要有诗人的体温。诗人要为那些与诗无关的事物歌唱

林荫道请铺好你的林荫,野山坡开满你的野花

通电的壁炉请把电通好,互联的星空请叫醒每一颗星

玄想的幽谷请把深涧敞开,雪天的小酒馆请晚些打烊

着急的单行道请不要逆行,邮箱里的信请不要迷路

弹琴的儿子请不要关紧门窗,还有亲人的眼睛和发热的手心

等我转过身,等我说出那句话,我的忠诚不会让你等太久

(原载于《青年文学》2009年第12期)


 

梅绍静

  四川广安人。1988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1969年赴延安地区宜川壶口公社插队务农,后历任延安无线电厂工人、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学员、延安地区文艺创作室专业作家、延安地区作家协会副主席、《延安文学》副主编。鲁迅文学院学员,秦皇岛石油公司宣传科科员,廊坊《中国石油画报》编辑,《诗刊》编辑、副编审,文学创作二级。1972年开始发表作品。1985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诗集《兰岭子》、《唢呐声声》、《女娲的天空》、《莫望落叶风天》,散文集《月露之台》、《根》、《内心的丘陵》等。《她就是那个梅》获全国第三届优秀新诗集奖,《唢呐声声》获1984年陕西省文联开拓奖。  

她就是那个梅

不要指着你那憨野地笑着的女儿,

对我说:“我的二女子!叫唤梅。”

不要停下你絮着棉花的手,抬起眼:

“为甚女子都叫‘改’?我就叫她‘唤’哩!”

啊,母亲!唤着你的梅的母亲!

你的这些话,惊得我瞪大了眼睛。

二女子生下来就哭不出声!

是你大娘抱了公鸡来唤我的梅。

“嘴对着嘴唤了嘛,唤活来我的梅,

你说叫个唤梅,讲究对不对?”

“这名字起好了!”(我笑什么哟?)

你却说:“你是学生女子,不还叫了个梅?”

唤梅的母亲!多少年过去了,

你还记不记得那一个梅?

 只有你喜欢过我名字里的梅呵,

我本就唤来的那一个梅!

不是你把我从大路上唤回你窑里来的吗?

不是你给了我第一阵哭声?

能哭出声来的孩子才能活下去,

那一天,我也叫你家的公鸡嘴对过嘴?

也许只有一个人吧,在这个世界上,

想起那天就觉得羞愧!

你拉着我的手一股劲呀唤梅呵,

你慌乱中的呼吸又催出我多少眼泪?

可是那天以后,我好好地活下来了,

像颗野果子,我也包兜着活着的滋味!

呵,母亲!我长在这儿多像马茹子啊,

显眉显眼的,可也叫你放心!

什么时候起,外乡人问我是谁,

你就在那人面前问:“她是我的梅!”

什么时候起,你在草窠里寻着几颗鸽子蛋,

在洼洼上撸着一把杜梨儿。

也这么叫着我:“来!我的梅!”

我想不起来了呵,唤梅的母亲!

我总看见一个学生女子走在那沟沟底,

她就是那个你怀里哭过的梅呵,母亲!

(原载于《诗刊》1983年第11期)


 

姜宇清

   河北沽源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于廊坊师院任教,全国优秀教师。主要著作有《七色雨》、《土地之味》、《伙伴》、《大学写作文选导读》、《散文新理论与新品味》、《诗语心象》等多部,代表性作品有《背过身走在高原的风雪中》、《乡村纪事》、《规模散文论:对散文艺术的九种表述》等。  

一只西葫芦瓜

一只西葫芦瓜

置放窗台上

这乡土里的

桔黄的潜艇

潜在我视线深处

这么久

它的成色

是黄昏的雕像

老稠了的阳光

和成的泥巴

现在,它不那么普通了

一只西葫芦瓜

我不好随意打开它

它是一个宇宙的模型

混沌未开的形状

裹了陨石的裂片

包了大气的瓤

(原载于《星星诗刊》2007年第5期)


 

赵清超

  出生于上个世纪60年代,成长在白山黑水间的长白山脉,茁壮于燕赵大地的龙河凤水之间。做过技术员,当过记者,现供职于廊坊市委宣传部。自幼喜爱诗歌。阅读唐诗、宋词有了对生命的“灵动”;感受田间、郭小川、舒婷、北岛、顾城、海子、席慕蓉、汪国真等名家的“诗情”。于是,有了做一个诗人的“冲动和感悟”。习诗数十年,虽无建树,但始终是生命的最爱。  

赫图阿拉城断想(组诗)

老城

沧桑写满木栅栏的龟裂

摇曳的旗帜在狂风中

嘶鸣

裹金的丁勇们

依稀在城门洞雄壮

临城远眺

百万雄师龙腾虎跃

老汗王浴血的征袍  书写

剽悍与勇武

柳枝吹拂岁月

殿堂沉寂历史的悲壮

鱼翔浅底护城河

点将台上  道道令牌

挥洒盛世太平

老井

一眼老井

燃起万年圣火

一口清水

旗人传宗接代的根脉

捞起的水桶

盛满一个民族的冀想

爷爷的爷爷叼起烟袋守候

孙子的孙子延续神秘的传说

老井万年不枯

滋润万年子孙和习俗

祖宗的猎猎征旗与号角和弦

演绎一部部电影一篇篇小说

养儿防老是家传古训

现如今  孙子们

卖起了爷爷们的长枪

矿泉水是现代时尚

老井成为一代天骄的名牌商标

成为前所未有的图腾

井里捞上来的不再是水了

除了白花花的银子  还有

积淀的故事

老树

老榆树是小榆树长大的

小榆树没想到自己的枝丫

支撑着一个民族的强盛

乾隆爷的顶礼膜拜  让老树

幻化成仙

小树茁壮成长

潜伏着的山丘就是

等待腾飞的巨龙

老宅

最普通的黄泥土房

诞生了最伟大的帝王

摇篮婴儿车

安详地吊在半空中

千年过后

婴儿的哭声更加

嘹亮

屋顶上的青瓦

洋溢在一茬茬嫩草间

鸡鸣狗吠

小院里阳光一片

成就承载着沧桑

拐脖子土炕上

延续着一代代图强

八旗猎猎

虎耳山上  看

江山如此多娇

老俗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

一方土地爷保护一方土地

满家寨子里

全都是满家的习俗

外面的世界真的很精彩

最奇妙的  还是咱自己的

色彩

窗户纸糊在外

一张纸抵御冰雪风寒

屋内春光无限

大姑娘叼烟袋

火辣辣的性格

野辣辣的真爱

养活孩子吊起来

旗人的摇篮小曲

蕴藏着金戈铁马社稷江山

穿上皮袄毛朝外

在原始森林的雪地上

与虎熊狼豺  论剑

赫图阿拉城

一座野性又妩媚的城

(原载于《满族文学》2005年第4期)


 

王克金

  回族,上世纪60年代出生。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廊坊市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曾任中学校长,廊坊市第三届、第四届人大代表。现为民进廊坊市委会委员、办公室主任。2008年至今为《诗选刊》刊授中心辅导老师。

  诗歌等作品见诸《诗刊》、《诗选刊》、《诗歌报》、《民族文学》、《回族文学》等国内多种报刊。入选《2007年度诗歌精选》、《2008年当代诗库》、《河北五十年诗歌大系》、《1988年全国诗歌报刊集萃》等多种选集。2004年组诗《大地上升起高远的天空》荣获《诗刊》社“春天送你一首诗”一等奖。

 

在消亡面前

整个晚间,庭院惆怅,父亲

——您走与不走

已不是我能阻止的了

但是,我在降下的雪中

看到了希望和另一种可能

父亲,我知道您不愿离去

——您的灵魂还在庭院里徘徊

您在去世的刹那

用目光和无声的语言

表达了对这个世界的留恋

我知道,在消亡面前

没人甘愿失败

父亲,这是您不情愿的啊

这是我不甘心的啊

——您离去,如此迅疾

(原载于《回族文学》2010年第2期)


 

张建丽

  1964年10月生于张家口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二级作家。曾就读于河北省廊坊师院中文系作家班。18岁开始发表作品。著有诗集《寻访爱的世界》、《空酒杯》、《幻象的花丛》三部,报告文学集《人生无季节》一部。诗歌、散文作品先后在《诗刊》、《长城》、《青春》、《星星》、《阳光》、《回族文学》、《散文百家》、《当代人》、《苗岭》、《武夷山》、《河北文学》、《诗神》等全国诸多刊物上发表,入选过《当代争鸣爱情诗选》等,部分作品获奖。现为河北省廊坊市文联专业作家。廊坊市政协委员。

 在一个日子收到来信

很久了

我如同一块镜子

背向阳光

在各种天气和景物之间

藏起内心的神情

但是今天 朋友

我却涌起珍贵的泪水

被几个字 被一封信

一封信 对他人

根本微不足道

而且毫无意义

但对一个钟情于火的人

对一个充满怀想

对一个关注幸福和苦难的人

却必不可少

尤其是它来自遥远

来自一个陌生的面孔

我想 不止我一个

在这个世界上

一定还有许多人和我一样

在一个固定的时刻

盼望着一封信

像盼望春天的消息

哪怕里面只有一句

最平凡的问候

或是祝福

(原载于《诗刊》2005年第4期)


 

顾国强

  中国作协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诗刊》、《诗选刊》、《中国诗人》、《天津文学》、《青年文学》等刊物。出版诗集3部。

 一个人走进我

一个人走进我

真实地成为一片风景

进而我为这个人活着

我浑身的毛孔圆睁

青春的活力向外奔涌

对一些事物产生了兴趣

比如把星空的繁杂看成一种秩序

比如看着一只孤独的蚂蚁

一直找到家门

我从鸡鸣深处寻找黎明的途中

到一只蝙蝠说:

在黑暗与光明的夹缝里

别人没有看到的事情我看到了

我变得有耐心

耐心地侍弄起花草

甚至傻傻地守候着

将要新生的叶子

我变得陌生

开始修剪荒芜的胡须和头发

刻意地刷洗着每一颗牙齿和衣领

常年不洗的双脚

洗得走起路来都觉发飘

我不再用酒精烘烤情绪

写东西或思考问题的时候

也尽量少吸烟

由每天两包减至一包

慢慢戒掉

多吃蔬菜 每天喝两杯牛奶

改掉不吃早点的坏习惯

把黑白颠倒的生活秩序

慢慢调整过来

你说以后要我为你活着的时候

我第一次相信 自己

具有站立的属性

(原载于《人民文学》2003年第12期)


 

杜晶雪

  本名杜宗波。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1962年出生于河北省安次县一个叫高更生的小村庄。1986年毕业于河北大学中文系。1985年发表诗歌处女作,至今已在《诗刊》、《诗歌报》、《诗神》、《诗选刊》、《当代诗歌》、《绿风诗刊》、《人民文学》、“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等国内40余家报刊电台发表诗歌、散文近千件。有诗歌入选多种选本并获奖且引起评论争鸣。

 怀想

这道路是一条旧路  是

通向往日的  在你没有转身之前

我的奔走都是朝向你的  你的额头

我童年的玩耍已日深一日

我在怀旧的泪水中滑倒

我向父亲、母亲  向那件穿破的童衫

深深鞠下

鞠下我笔挺的腰身

我会在所有的旧的景物间流连

也会在那早已变化了的事物跟前

表现出少有的惊奇

与慨叹

(原载于《诗选刊》2003年第10期)


 

麦克

  原名王国圈,1962年生,河北文安人。河北省作协会员。已出版诗集17部,多次获过省级以上奖励。曾在《人民文学》、《诗刊》、《北京文学》、《青年文学》、《星星诗刊》、《诗选刊》、《诗神》、《河北文学》等刊物发表大量诗歌作品。

黑夜跑远

黑夜跑远,

早晨转过身来

大地闪了一下

林子传来鸟鸣

黑夜消逝

我的黎明回过头来

心动了一下

冬天的往事有了回声

美好的一天在拔节

我的爱也在长高

葱郁的心

像火热的大海

(原载于《人民文学》2005年第1期)


 

庞永力

  生于沧州肃宁,1993年高中毕业,同年出版第一本诗集;1997年就读于河北作协廊坊师专作家班,毕业后供职于《燕赵都市报》廊坊记者站。著有长篇小说《青春雪》、《纸婚年》,诗文选《一个男人的青春经典》,随笔集《青兮黄兮》,2005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  

 大雨

除大地以外所有的物件

已完全被你征服了

一次次的猛烈

乱箭令人喘不过气来

一切都噤声  准备白旗

从表面看来  大地也在迎合你

水泡弹跳  银光连连

她的肌肤在舞蹈

你愈发疯狂

也似愈加绝望

力量一次次冲扬

又一回回跌落

大地多成泽国

她因你的聚集而面容生动

一切好像已经回来了  你重登王位

风最终还是刮来

吹走流光泪水的云

一切  重又恢复原状

大地  亦收起妩媚

悲哀痛绝  踉跄而去

大雨

在一个夏季

能有几次

而大地  最终还是陷于干涸

(原载于《诗选刊》2008年第9期)


 

王金峰

  唐山师范专科学院毕业,曾任职教师、公务员,现为企业管理者。1994年加入河北作家协会,出版自选诗集《独饮黄昏》与《十人诗选》。  

无处藏身

站在天地中央

风以浅色调   刮成灰色

不可能有雨

所有的燕子返回南方

时间正以塌陷的方式

令你躲闪不及

唯一的河也结了冰

透明地化石了许多漂亮的鱼

太阳与月牙儿冻在最深处

黯然无光

已是衣衫褴褛

你不需要任何修饰

世上的镜子全部打碎

你完美如初

梦   剩下残垣断壁

阳光照样以植物优美的姿势

蜿蜒而上

你   从此无处藏身

(原载于《河北文学》1992年第10期)


 

郭建江

  上世纪70年代出生于河北省永清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郭建江语言诗选》、《香气》、《香情》诗集3部,主编文学作品集20余部。在《诗刊》、《诗选刊》、《星星》、《诗潮》、《天津文学》、《中国人民大学学报》、《大众阅读报》、美国《纽约社区报》等国内外报刊发表作品,部分诗作获国家级奖。中国作协《诗刊》社第一届理事,河北省作协《诗选刊》杂志社社委会主任,河北省青年诗人学会副会长。

 麦秋

麦秋,耸在村庄的中央,

金黄的麦秋在村子中央翻来覆去,

像个蛋黄,眨眼间被乡亲们抢光。

麦秋是属于外公的,他像一把夏草或干柴,

把这样的节气在嘴里含了七十多年,最后

他化作了一簇干烈的火焰,像点燃的一把麦秸子。

八月的麦芒铺天盖地,浸在雨水里,

我的身子来自一捆苦难的麦子。

乡亲们把汗珠子当项链,

在柴米油盐的细节里,我世俗的心冲动而荒凉,

随着一年四季的轮回,结下一串又一串的心酸。

(原载于《诗潮》2010年第3期)


 

王之峰

  回族,河北省黄骅市关家堡人,1964年生。中国地质作家协会会员。1985年开始诗歌写作,作品曾在《诗选刊》、《国土资源文学》、《廊坊文学》等发表。作品入选《诗刊》诗词选丛书,出版诗集《王之峰的诗》。

 关于黄河

在黄土上站久了

看  都看不见

自己

只有落叶代表树

向秋天的深处飞

但  很低

我不快乐

也没有痛苦的理由

就写下

黄河

你是不是大地

伸长的脖子

(原载于《王之峰的诗》)


 

郭友钊

  福建省霞浦县人。长春地质学院地质学理学士、中国地质大学(北京)应用地球物理学工科硕士、博士;现为国土资源部物化探所教授级高级工程师,兼任国土资源作家协会常务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喜欢自然文学写作,主要著作有《我是宇宙的影子》(诗集)、《生命的印痕》和《中国地学上空的恒星》(科学诗集)、《走向海洋》和《沐雪燃冰——中国冻土区天然气水合物发现始末》(报告文学集)、《分享海洋》(长篇科普集)、《山中观海》(旅游散文集)等。现居廊坊 

草本有本心(组诗)

第一朵鲜花

陆上没有植物的日子,

谁能企盼鲜花?

谁能表达爱情?

三十五亿年前的太古,

宇宙间涌现最神奇的生命,

细菌与蓝藻,

单细胞缺少完美的结构,

但也复合,但也共生

两相依,相亲相爱成地衣。

海洋极深,彼岸极高,

藻类层层叠叠,

二十亿年不是个体的一生,

叠层石的期望层层长高,

苔藓匍匐爬上岸礁,

石松挺拔挤满湿地,

中生代的苏铁银杏开了花,

植物界啊,

在时间中煎熬的是艳丽娇柔!

有花的日子珍惜鲜花,

昙花纵然一现

也需三十亿年的酿造。

水性杨花

花开季节

花粉雨飘飘洒洒

那是一种何等的神秘!

飘浮在甜甜的空气中

去寻觅相配的异性

传粉授精是一场圣战

一场圣战

亿万的雌雄

只谋求一次机会

花开了,还要结果

结了果,还要发芽

植物啊因此浪迹天涯

浪迹天涯

从太古走来

繁殖随时间进化

被埋藏的性别已成化石

克隆技术会不会再现地史

绝灭的群种能否再花开一度?

草冢

有一种坟茔,如同岳坟

兀立在塔克拉玛干的边缘

星罗棋布,似百万雄兵

与炎热的风暴厮杀

与严寒的死寂抗争

一万年,万万年

不曾夜里挑灯看剑

总是号角延绵

有一种坟茔,如同岳坟

兀立在塔克拉玛干的边缘

自己筑就,埋藏自己

生时与流沙同归于尽

死时才如愿长高

骆驼草呵骆驼草

生为了高傲地死

死为了不屈地生

有一种坟茔,如同岳坟

兀立在塔克拉玛干的边缘

高傲地死去

不屈地生来

不曾夜里挑灯看剑

总是号角延绵

爬山柏与胡杨

天山高处

仰看簇簇青翠

盘根错节

如父子般亲密

雷也打电也劈

奈何他固如磐石

新枝新丫辈出

年年繁殖

不直起腰杆

爬山柏哦,才四季常青

沙漠腹地

俯伏堆堆枯枝

那是胡杨的头颅

那是不烂的誓言

风暴时来

刽子手刀也舞剑也舞

脑袋一次次落下

躯体一次次挺拔

永远长不高,我的胡杨

只缘你腰杆太直、太直

浓荫下的玫瑰

唯有这几棵玫瑰

如世间侏儒

如世间枯芦

低矮、瘦弱

从未绽蕾从未著花

仰望几步之遥的同族

绿叶扶上红花粉花黄花

凌空齐高于蓝天白云

蜜蜂在那里劳作

彩蝶在那里喧闹

这几棵玫瑰

自惭自身的憔悴

——不知什么是阳光

——不知什么是雨露

——不知什么是春夏秋冬

唯有这几棵玫瑰

闭上眼睛才瞧见

头顶的枫树

如一块坚不可摧的乌云

(原载于《国土资源文学》2007年第1期)


 

井秋峰

  1967年8月生,河北省文安县人。毕业于河北理工大学土建系,高级工程师。在《诗刊》、《星星》、《诗潮》、《诗选刊》、《诗歌月刊》、《诗林》、《中国诗人》、《山东文学》、《天津文学》、《大众阅读报》等报刊发表诗歌200余首,曾获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主办的首届“艾青杯”文学艺术大赛创作奖、诗刊社诗歌艺术培训中心年度优秀奖、诗刊社《诗刊文库》优秀诗集奖等多个奖项。诗作入选《2001~2010新世纪中国诗典》、《中国诗歌:21世纪十年精品选编》等。著有诗集《秋峰的诗》、《篱笆那边》、《春风那个吹》。中国诗歌学会会员、河北作家协会会员,文安县作家协会副主席、秘书长。从2008年起设立了每年一届的“井秋峰短诗奖”。主编《潮》双月诗刊。 

从秀山秀水的地方走来

从总是落着雾一样的小雨里走来

从一阵阵优美的歌声里走来

你是江南的女子

你离不开水

浴在水中

你就像回到了秀山秀水的家乡

回到了总是落着小雨的家乡

回到了飞出一阵阵歌声的家乡

你想家的时候

水也有了江南的味道

(原载于《诗刊》1998年第4期)


 

晓歌

  原名周长锁, 1955年10月出生,河北大城人。上世纪80代开始业余文学创作,主要作品有:文艺杂谈《小谈咏物诗》,文学评论《〈红楼梦〉的梦境描写》,文论《从通俗文学热看新时期群众的文化意识》,纪实小说《一个小学生的两则日记》,散文《与浩然老师的交往》,报告文学《他们心中拥有一个世界》,诗集《晓歌诗选》、《冬天我读诗取暖》、《我无法走出爱情》、《三月 我与梨花为伍》、《三月 我抚摸你的心跳》等。现为中国散文诗学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廊坊市作家协会理事、大城县作家协会主席。 

初春的羊群

初春的羊群

被风驱赶着

从一块农田到另一块农田

从一道沟渠到另一道沟渠

它们的动作

它们的表情

它们咀嚼食物的声响

与庄户人收秋时的声音很相像

只是多了几分悠闲

 

这个时候的它们似乎没有食欲

它们的心境和其主人一样

依旧沉浸在收获和节日的喜悦里

只是它们并不经意

它们的身后

它们走过去的地方

(无论农田还是沟渠)

一抹鹅黄正伴着翠绿悄然而至

(选自《晓歌的诗》)


 

贾永生

  笔名晓风、肖寒等。北京人。1969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1970年在沈阳工作。1973年到河北大厂县任县政协常委、文化馆馆长。1987年到廊坊师范学院执教,教授;学刊主编,编审。1964年开始发表作品。2002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长篇小说《名将吁天记》,传记体长篇小说《沧桑》,小说集《廊坊大捷》,诗集《贾永生诗选》、《爱的风景线》,散文集《匡庐凝思》,杂文集《贾永生杂文三百篇》,长篇报告文学《大地之子》,报告文学集《春潮》,长篇传记文学《麦王》,专著《书林撷秀》,编著有《高校文学百家》、《写自大潮深处的报告》等。 

疾行在西部的阳光里

疾行在西部的阳光里,

我大声呼唤着一个名字,

满是渴望的目光

穿透博格达峰的雪瀑,

赶跑古驿道冰凌上呼啸的漠风,

撕下蒙在死亡之海——罗布泊脸上的面纱,

从莫高窟的禅境里读懂象形文字背后

一种被滋润了五千年的文明,

岁月无痕,只有月牙泉畔的鸣沙在喧哗。

西征路上那斑驳遒劲的左公柳,

与胡杨、雪莲一道组成惊世骇俗的迷人风景。

黄皮肤、红脸膛、黑眼睛的西部汉子,

以特有的姿势与方式,

从黄土地里寻觅出青瓷身上摸出了自己的体温。

遥望着秦川上溢满帝王之气的黄帝陵,

细一打量:桥山龙驭四个字换成了我呼唤的中华魂魄,

龙的故乡深藏着无坚不摧的延安风骨,

炎黄筋脉中律动着裕民隆邦的强音。

疾行在西部的阳光里,

我大声呼唤着一种精神,

从茫茫神州绵长而丰盈的史籍里

出近乎天籁的雄浑,

丝绸之路上叩响驼铃阵阵,

在那个扛着太阳的世界屋脊

当代精卫奔忙着衔泥石以还林;

螺号声声奏响那滇池古韵,

遵义名城上一抹红霞演幻成了奋飞的音符,

嘉陵夕照中洋溢着潮头扬帆的酣畅;

尧天舜日点燃起青铜之火,

白兰鸽、黄沙滩、红腰带、紫梧桐、蓝宝石,

凝聚成独标逸韵的西部风云,

呼唤出中华自强的精神,

秦砖汉瓦、椰风梅雨在历史的延伸中换了新装,

摩天大楼撑起了不尽的辉煌,

激昂的乐曲在每一个华夏子民的心荆里轰然作响。

疾行在西部的阳光里,

我大声呼唤着一个方向,

黄水边吹响的唢呐赶跑了远古的苍凉,

窑洞与竹篱慢慢撑起了富庶的脊梁,

西部的雄风中亮出了独一无二的风情,

铸起了雄姿勃发的图腾,

所有的脚步都朝着一个方向,

所有的目光都盯着一个方向,

所有的感觉都围着一个方向,

灞桥、阳关、火城、盐湖、苗寨、花溪、雾都、阿里,

都沿着这个真理的方向,

步步趟雄风,一步一层天。

当壮美绚丽的蘑菇飞云在戈壁上空升腾时,

当摧枯拉朽的改革大潮席卷西部的每一寸土地时,

当浩气冲天的中华儿女奔赴西部改天换地、重铸伟业时,

都在我呼唤的中华奋飞的方向里找到了生动的注脚。

日新月异取代了风花雪月,

高歌猛进淹没了浅斟低唱,

疾行在西部的阳光里,

方向是面千年不倒的心旗,

方向是个万古不灭的魂灵,

方向是股永存天地的伟力,

疾行在西部的阳光里,

疾行在华夏腾飞的方向。

(原载于《人民政协报》1999年12月2日)


 

赵德平

  汉族,出生于1945年2月8日,河北省大厂回族自治县人。大厂评剧团团长、国家一级编剧,九届全国人大代表,中国共产党第十八次代表大会代表。曾担任《嫁不出去的姑娘》、《男妇女主任》等八部影视作品的编剧,创作了《吃饺子》、《夸七爷》、《特殊邀请》等40多个小品,他的作品多次荣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文华奖、飞天奖、中国电影百花奖等国家级大奖,一度被称为“赵德平现象”。

 

  赵德平,是一个谦虚、朴实的农民,更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

  多年来,他一直奋斗在曲艺战线的前沿,更不忘养育他的父老乡亲。为家乡做出了很大的贡献。1965年,赵德平被选入县文化馆,从事群艺创作。1974年,他被调到县文工团(评剧团前身)任导演,1982年赵德平临危受命,担任大厂评剧团团长,当时恰逢全国戏剧滑坡之际,大厂评剧团已陷入了困境。赵德平经过多方调查研究,大胆进行改革,提出了“三为主”的办团方针,即剧团以小型为主,剧目以现代戏为主,服务对象以农民为主,并在此基础上对剧团实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二十几年来剧团下乡演出走遍京、津、冀各地,受到农民观众的极大欢迎,获得了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双丰收。赵德平同志始终竖持扎根农村,写农民,演农民。他先后创作了《嫁不出去的姑娘》、《啼笑皆非》等八台大戏,其中,三部拍成电影,三部拍成电视剧。他所创作的戏剧,四次获全国戏剧调演一等奖,六次获省文艺振兴奖。《水墙》一剧获中宣部“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97中国曹禹戏剧文学奖”、文化部“98全国戏剧文华奖”。《男妇女主任》获98年度中国电影华表奖,赵德平荣获优秀编剧奖。此外,赵德平还创作了三十余个小品,其中《半夜猫叫》荣获了“98中国曹禹戏剧文学奖”、《老伴老伴》获97年中国剧协小品戏曲大赛一等奖、《泪别》获省文艺振兴奖,《大年三十吃饺子》等小品分别由著名艺术家赵丽蓉、巩汉林等在中央电视台春节晚会等栏目中演出。

  赵德平同志先后被授予全国文化系统先进工作者、全国自学成才优秀人物、全国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全国三下乡先进个人、河北省优秀共产党员、河北省优秀党务工作者、河北省有突出贡献中青年专业技术人才、河北创业英雄等荣誉称号,一次获全国五一劳动奖章,两次受省政府通令嘉奖,省委省政府记一等功一次、三等功两次,同时被枇准为省管优秀专家,享受政府津贴。

  

农民作家

  赵德平不是一个天生的剧作家,但他从开始爱上评剧这一行,有了一种追求后,就从来也没有改变过。从《嫁不出去的姑娘》开始,他写出的好戏一个接着一个,各种荣誉也接踵而至。但是,他没有沉浸在以往的成就中,仍然脚踏实地地去拼搏、去奋斗。赵德平剧作的最大特点是与时代合拍,他写的东西都是老百姓在现实生活中所关心的事情。只有真正反映人民大众心声的作品,才能获得社会的承认和观众的喜爱。而那些脱离时代、脱离群众的作品,只能是昙花一现。

  赵德平很朴实,他从庄稼院里走出来,当了团长、县长,成了剧作家,可他一点也不像,看起来仍然像个普通的老百姓。这说明,他没有忘记生他养他的黄土地,没有忘记他所熟悉的父老乡亲们。京剧大师梅兰芳先生成名之后,最不爱恭维的话。每场戏下来,他都要让乐队和跑龙套的、演宫女的演员们挑毛病,反映了一代大师虚怀若谷的治艺精神。赵德平在这一点上的做法也很令人称道,无论谁到大厂评剧团去看了他的戏或剧本,他都会说“您给挑挑毛病吧”!他不但能虚心取别人的意见,还能博采众家之长,把别的艺术行当中好的东西吸收到自己的剧作中来,可以说,他的每一部戏都是经过反反复复修改后才成功的。这也说明,下多大的功夫,就能取得多大的成绩。

  随着赵德平艺术成就的提高,曾有人提出要研究“赵德平现象”。因为他们觉得赵德平是个谜,做为一个文化程度不高,非科班出身的人,他为什么总能写出让人喜欢的新戏?大厂评剧团为什么会常盛不衰?这个谜,这种现象让很多人猜不透。《赵德平——从农民到剧作家》一书,是迄今为止第一本比较系统、比较全面地介绍赵德平生活历程、创作道路、艺术成就和影响的书。它不仅可以成为广大读者解开赵德平之谜的一把“钥匙”,也可以成为研究赵德平的人们的一座资料库。正是因为赵德平生在农村、长在农村,从小热爱农村生活,熟悉农民语言,了解农民心理,对农民有着一种炽热的特殊感情,才能写出有味道的作品。为了选好材,选准材,他经常把自己的工作安排在田间地头和农民谈心聊天,搜集农要中所发生的奇闻怪事,以此积累素材,丰富视野,广开思路。这就是赵德平,一个对生活充满热情的赵德平,一个从农村走出来的剧作家,一个永远扎根农村的剧作家。

  

改革剧团

  “治团治本,育人育心”这就是赵德平治团的秘诀。赵德平从大厂县评剧团实际出发,提出了三为主的办团宗旨,坚持为农民服务,把文艺的“二为”方向具体化,二十几年如一日,坚守在农村精神文明建设前沿阵地。心里装着农民观众,这就是他剧团改革措施的出发点。他不为评奖而写戏,而是为农民写戏、排戏、演戏;他提倡“队伍精干”是为了便于下乡演出;他聘用的演员大多是多面手,是为了满足观众多元化的审美要求;他研制了流动剧场,是为了方便观众,为广大农民观众提供一个较好的看戏环境。这无一不是为观众、为农民着想的。大厂县评剧团时时事事想着观众,广大观众年年月月惦记着大厂评剧团。通过二十年的努力,营造了一个长期、稳定的数以几十万的广大观众群。他们喜欢大厂评剧团的演出,喜欢赵德平的戏,他们乐意掏钱买票去看大厂评剧团的演出。大厂县评剧团确实没有戏剧危机。

  赵德平治团非常严格。除了规章制度建设外,特别注重人的建设。治团从育人入手,育人是在育心上下功夫,从思想管理内心管理方面下功夫。以爱心育人心,以感情投入凝聚人心,赵德平对剧团建设奉献了自己的全部心血。二十几年来他始终与演员在一起,外出演出,装车卸车,装台卸台,他都与演员一起干。随团演出从不合补助,出差办事从不拿补助,不但不拿,有时还要把自己的钱拿出来,在去年他获得了特别贡献奖,他把奖金全部放在了团里。

  他爱团如家,对演员亲如兄弟,演员的一切都装在他的心里。演员与他无话不说,愿意他的批评帮助,赵德平的感情投入,得到了演员的信任和爱戴。全团演员都有自觉地承担着责任。在大厂评剧团,工资发放不是论资排辈,而是评出来的,他们只要到了应该发工资的时候,全团的人就坐在一起,每个人既是演员又是评委。把自己一个月来都创作了什么节目,节目的质量如何,不用自己说,演给全团的人看,都是专家理手,节目的好坏,大家自然有一个公正的评价。如此一来,工资的多少,并不是最主要的了,业务水平的高低,才是演员最关心的事情。因此,自觉排戏,不断钻研业务,在这个团里尉然成风。在大厂评剧团里,给人一种团结、和谐的气氛。

  

艺术成就

  赵德平的身份很复杂,首先他是一个农民,因为他家里世代务农;他又是一位作家,他的剧作多次获得各类奖项;他还是一名团长,他率领的大厂评剧歌舞团,仅一年就走了全国的二十三个省,演出多达260场。团里人都亲切地叫他“老爹”,因为他把团里人都当孩子一样疼爱。

  1982年,赵德平关闭了效益丰厚的工厂,临危受命,出任重新组建的大厂评剧团团长。之后,他又婉拒了省文化厅副厅长的职位安排,谢绝了上海浦东开发区文化主管的邀任,一门心思为农民创作戏剧。20多年间,他创作的8台大戏和40多个小品,无一不受到人民群众的欢迎。他的作品多次荣获“五个一工程奖”、“中国曹禺戏剧文学奖”、“文华新剧目奖”等国家大奖。而昔日倒闭的剧团,如今也已远近闻名,固定资产逾千万元。即便在一系列光环环绕下,赵德平仍始终把自己定位于一个农民,保持着农民剧作家的本色。他住在老家袁庄,睡大炕,吃粗粮,还承包了十几亩责任田。在与农民“零距离”接触中,他的创作灵感喷涌如泉。1994年,大厂发生一场百年不遇的大水,住房被淹、鱼塘被冲,引发了干群之间的矛盾。大水在干群之间砌起了一道“水墙”,而干部冒险指挥抗洪救灾,又赢得了群众的充分理解,冲开了这道“水墙”。赵德平以此创作的《水墙》一炮打响,演出近千场。

  在1994年春节联欢晚会上,由已故表演艺术家赵丽蓉表演的《大年三十吃饺子》给全国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可是很多人并不知道这个小品就出自赵德平的笔下。而在此之前,他已经是《嫁不出去的姑娘》、《男妇女主任》等四部影视作品的编剧;2004年,由赵德平与人合作的18集电视连续剧《当家的女人》一经央视播出,立刻在全国观众中引起巨大轰动。赵德平所在的大厂评剧歌舞团带着他创作的作品走遍了大江南北,若想邀请他们演出,不提前预约可不成,这也一度被称为“赵德平现象”。尽管如此,赵团长收到临沂日报报业集团的邀请之后,还是很爽快的答应前来。

  

主要著述

  1984年,《嫁不出去的姑娘》由北京电影制片厂与河北电影制片厂联合拍摄成彩色故事片,这是赵德平第一个电影作品。

  1986年,《啼笑皆非》由北京电影制片厂与河北电影制片厂联合拍摄成彩色故事影片。

  1987年,《罪人》由北京电视台改编成电视剧《野种》。

  1988年,《男妇女主任》由河北影视中心拍摄成电视剧。

  1988年,《男妇女主任》由长春电影制片厂和沈阳本山艺术公司联合拍摄成‘99贺岁影片,该片于1999年5月荣获中国电影华表奖,赵德平获优秀编剧奖,同年该片荣获中宣部第三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入选作品奖和中国大众电影百花奖。

  2002年,与人合作创作了十八集电视连续剧《当家的女人》,中央电视台电视剧制作中心制作,央视播出。

  2002年,《水墙》一作拍成全国第一部影人艺术片,片名改为《小康之路》。2004年3月全国上映。

  2003年,《全国喜剧小品大赛》三个作品获奖《特殊宴请》、《夸七爷》、《模仿秀—真假赵丽蓉》。

  2004年4月17、24日,央视《周末喜相逢》两期播出八个综艺作品,引起全国轰动,邀请电涵不断。


 

黄世英

  1942年生,汉族,山东淄博人。中共党员。1989年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高级编剧班。1962年后历任吉林省地矿局工人、物理探矿工程师、工会主席、宣传部长及地矿部文学创作室主任,专业作家,文学创作一级。中国地质作家协会第一届副主席、秘书长,中国地质作家协会第二届副主席。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1964年开始发表作品。1991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电影文学剧本集《世界屋脊的太阳》、《西天旅行》,电影文学剧本《南中国1994年》等。 电影文学剧本《男儿要远行》获第十届长影小百花奖、《世界屋脊的太阳》获1991年政府奖、《中国人》(均已拍摄发行)获1992年政府奖和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报告文学《一个地质王国的神话》获首届宝石文学奖,诗歌《勘探队员之歌》获1965年吉林省工人创作优秀作品奖,话剧剧本《大江东去》(已公演)获庆祝建国30周年吉林省优秀剧目奖。


 

兰万玲

  剧作家。笔名:婉凌,大学中文学历。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中国演出家协会会员;河北省戏剧家协会理事;廊坊市戏剧家协会副主席、秘书长;廊坊市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廊坊人民广播电台戏迷联谊会秘书长;河北省京剧票友协会廊坊分会会长;北京市河北梆子戏迷联谊会特邀顾问。

  八十年代初开始创作。自编自演的大型现代戏《风起桃园》在天津市首届戏剧节获优秀剧目奖,被誉为“能文能武的兰万玲”。

  九十年代初在河北省廊坊市文化局从事艺术管理工作。多次组织省、市、央视各类艺术赛事并担任大型晚会的撰稿、导演及艺术总监。

  多年来撰写了大量的舞台剧、电视剧、论文、文艺评论、报告文学、诗歌、小品小戏等作品,在国家、省、市级刊物上发表并获奖。代表作品《九月菊》、《村民组长》、《公仆颂》、《石门风萧萧》、《女人九香》、《宋相吕端》、《什刹海》、《山妹子》、《欲望》、《丑女》等剧目分别荣获全国精神文明“五个一工程奖”; 第十三届文华奖;第九届中国艺术节优秀剧目奖;第十一届中国戏剧节优秀剧目奖;庆祝建国60周年暨第三届全国地方戏(南北片)展演优秀剧目奖;第七届河北省戏剧节优秀编剧奖;第七届河北省戏剧百花奖;第十一届河北省文艺振兴奖“优秀作品奖”;曹禺戏剧文学奖;四次省“五个一工程奖”;2009年度首届(京津冀)河北梆子艺术节暨第八届河北省戏剧节中,两个剧目双双荣获(四次)优秀编剧奖及导演、音乐、舞美、表演及组织等全项大奖。多次获市文艺繁荣奖并受到政府嘉奖。在中国文化部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工程剧本评选中排位第一。2010年度荣获第十三届文华剧作奖(戏曲类)第一名。


 

张士杰

  张士杰,男,汉族,民间文学家。河北廊坊人。1951年开始发表作品。1932年12月出生于原安次县董常甫村,家庭贫困,幼年在本村小学读书。1949年在安次简易师范学校上学。1950年毕业后曾在本 县大王务、熊营、东张务、淘河等校任小学教师。1953年病休退职务农,开始了义和团民间故事的搜集整理。1956年他的作品见于报刊。1957年开始出版故事集。1958年因病退职回家,专门从事民间文学的调查整理工作。

  安次一带是当年义和团与八国联军战斗最激烈的地方,可歌可泣的义和团故事,激发起强烈的民族自尊感。他下决心已亲自走访了天津、北京及安次周围的武清、固安等县的部分村庄,掌握了大量的义和团活动的资料。为整理义和团故事打下了基础。先后整理出版了《义和团故事》、《石成求仙》、《金沙滩》、《龙河民间故事》、《张少恒包打西什库八》、《托塔李天王》、《红缨大刀》、《秫秸船》和《张士杰文集》、《民间故事集》等书,共七十多万字。其中《渔童》、《人参娃娃》拍摄成动画故事片。这两部影片一九六一年在民主德国第四届莱比锡国际短片和记录电影节上获荣誉奖。1979年在埃及第一届亚历山大国际电影节上获最佳儿童片奖。他的作品曾在《人民中国》刊物上翻译成多国文字出版。

  1958年张士杰被选为河北省文联委员。1959年被选为天津市作协理事,河北省天津市政协委员,天津市第四届人大代表。他还当选为河北省第四届政协委员。1960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全国第三次文代会特邀代表。在会上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等国家领导人接见了全体代表。周恩来总理特意抽出时间在翠明楼接见了张士杰。张士杰紧握周总理的手,眼含热泪说:“我叫张士杰,河北安次人。”周总理微笑点点头“啊,你是写义和团故事的,你的贡献很大,以后要继续努力啊! ”张士杰作品发表后,我国文学界、史学界的领导人和学术权威周扬、邵荃麟、翦拍赞、吴晗、贾芝、廖沫沙、陈白尘、于黑丁、朱寨、赵景深、张文、周艾文等都为他的作品写了评论。不但肯定了他的作品并对张士杰也给予高度评价。在“四人帮”横行时期,张士杰的身体和精神受到摧残。1978年贫困潦倒的张士杰伏案疾书时,因心脏病发作昏倒,以致一病不起,被朋友强行送到廊坊地区医院抢救。1978年12月22日清晨,因抢救无效,被疾病夺去生命,年仅48岁。张士杰病逝后,中国文艺界、作家协会、中国民间文学研究会、河北省文联、文化协会、省出版社、中国少儿出版社、百花出版社、南开大学、河北大学、河北师大、河北师院等单位、院校及生前朋友赶到廊坊,向这位对民间文学事业做出贡献的作家告别。  

 

 

渔童(民间故事)

  从前有个老渔翁,他只有一只木船和一条鱼网,白天在龙河上打鱼,黑夜就小船宿在河边。他的日子很贫苦。

  这年六月,河水又涨大了——大水灌满了河身,浪头一窜多老高!老渔翁在龙河打了多半辈子渔了。他是知道的,在河涨水的时候,要下河打负,水大浪高,十成占九成非沉船丧命不可。没法打鱼,老渔翁很着急。看看一天又过去了;水还不见落,他也没心情睡觉;就坐在河边,望着那滚滚的大水出神。

  忽然,河正流里“扑”地冒起一团金火,原地不动,闪闪烁烁的,一会明来一会暗,这是什么呢——是水怪?还是河里闹宝?老渔翁很纳闷。这团金火明呀暗呀地一直到天傍晚才熄灭。老渔翁暗自寻思:我从小可就人说过,这河里有宝贝,不是常打鱼的人。看不见它。胆小的人也得不到它,我苦挣苦熬地打多半辈子鱼了,莫不成老了老了遇上宝贝了?这金火一直闹了三夜,老渔翁聚精会神地一直憋了三夜:“嗨!有枣没枣,先打一竿子再说!”这天夜里,老渔翁就把网绳接长,把绳头系在腰上,再也不怕水大浪高,再也不顾船沉了性命难保,就开船下河,一直向这团金火划来,这可真是冒着生死的危险啊!船刚入河,就被浪头打的东摇西晃,老渔翁立刻浑身冒冷汗,他稳住船头.仍是向着金火划,看看够上了,忙抡开鱼网“哗啦”撒下去——老渔翁是打鱼的老手,鱼网正把金火扣住!刹时金火就灭了。这时浪头打来,船猛地一歪。“哗——”灌进了半船水!老渔翁心中“咚咚”直擂大鼓,他把眼一闭,把牙一咬,一股猛劲,竟冲出正流.把船划到河边来了!

  “墟——好玄啊! ”老渔翁松口气,把船榄好,淘出船里的水。就从腰上解下网绳,慢慢地把网拉了上来——扣住个什么东西呢?

  原来是一个鱼盆:有普通盆大小,是白玉的:盆底上刻着一对小金鱼,金鱼四外刻着清水的细波纹,一根蔓子从金鱼身边伸向盆沿。两片大绿荷叶托着一朵粉红的大荷花;荷花上坐着一个小渔童——头上梳一对黑抓髻,红袄、绿裤、光着脚丫,怀里抱着一棵钓鱼竿。

  这可是个新鲜玩艺儿,借着月光,老渔翁左看右看.看得不舍手。那小渔童虽是刻在盆沿上的,老渔翁一看他,总觉得他也正看老渔翁——老渔翁心里美得竟哈哈大笑起来。

  什么东西头一回看见是稀罕,日久天长,也就不新鲜了。老渔翁虽爱这鱼盆,可是又吃不得嚼不得,不打鱼还是饿肚子,到水—落,他仍是照常打鱼,劳累一天,到夜里睡得挺香。

  想不到这天夜里,忽然有响动把他吵醒了。老渔翁睁眼一看——放在河坡草丛里的那个鱼盆,竟呼呀呼呀地冒起金光来了!金光一闪,那棵荷花就“唰啦”一下子活了,蔓子顶着绿叶粉荷花,一直往上长起来,越长越高,越长越大——长呀长呀的那蔓子一弯,荷叶荷花鲜凌凌地撑在了草地上。这时.那渔童也长大了,也活了!就见他从荷花上站起来,扛着鱼竿,嘴一咧,笑嘻嘻地对鱼盆唱道:

  鱼盆鱼盆摇摇,清水清水漂漂!

  那鱼盆立刻自己一摇晃;鱼盆立刻漂起了汪汪的清水。接着,渔童朝鱼盆又笑嘻嘻地唱道:

  清水清水流流,金鱼金鱼游游!

  那清水立刻泛起波纹,打着漩儿,“哗哗”响起来;那对小金鱼也立刻活了。傍着盆边“唰呀唰吩”地游个欢。接着,渔童又朝鱼盆笑嘻嘻地唱道:

  金鱼金鱼跳跳,清水清水冒冒!

  那对小金鱼立刻从水里“唰”地一跳尺来高。清水也立刻“哗哗”往上窜,窜出鱼盆,直往四外漾。到金鱼跳起又落下去的时候,渔童立刻持起鱼竿。到金鱼又跳起的时候,他把鱼竿一抖,立刻钓住一只,鱼竿—扬一低。那金鱼被钓起,又猛地落下,“哗?地砸出一片金水花,水花朝四外—散变成许多金色的水珠,也随漾出的清水滚到盆四外的草丛里去了一一这时,渔童立刻“格格格”笑个响。他把这只金鱼钓住抖一会。一甩鱼竿撤了去;立刻又钓住那只金鱼抖一会,“格格格”笑一阵,又一甩龟竿撤了去:立刻又钓住这只……。清水冒着往外漾,不上钩的金鱼总是跳,上钩的金鱼一起一落总是溅出一片金色的水珠子—直闹列天快亮。看样子鱼童是玩够了,他把钓着的金鱼撒下。把鱼竿往怀里一抱,坐在荷花上;又笑嘻嘻地对鱼盆唱道:

  清水清水静静,金鱼金鱼定定!

  清水立刻不冒了,金鱼也不眺了;接着,那大荷花立刻支楞起来,随着蔓子一点—点地往回缩呀缩呀,越缩越小,不一会缩到鱼盆里去了。这时,“呼——”金光也灭了。天正亮。

  老渔翁连大气都没出,呆呆看了一夜。这时,他忙起身,拿着鱼盆一看——鱼盆还是跟从前一样!可是呢,就在鱼盆四外的草棵里。—— 一汪一汪的清水泡着一片一片的金豆子!

  老渔翁拣了一大堆金豆子;他那欢喜的劲头谁还能说得出呀!他就用这些金豆子安家立业,日子过好了。以后,那鱼盆一到夜里仍是闹宝——老渔翁劳苦一生,老了老丁,日子倒过得步步登高。

  这天,老渔翁拿着金豆子去赶集买东西。来到城里以后,他掏山金豆子刚要买——正这当,有个外国传教的牧师.大摇大摆地从这路过。一见老渔翁花金豆子,他立刻站住了。牧师向老渔翁要几个,仔仔细细察看半天,咽口唾沫问道:

  “老头子,这金豆子是从哪得来的?”

  一个压根儿不懂得说谎的人,要让他撒谎,这简直是登天呀!老渔翁就把金豆子的来历都告诉给牧师了。牧师点点头,又问了他家住哪里,姓甚名谁,才把金豆子还给他,又大摇大摆地走了。

  谁知第二天就出祸事了!

  老渔翁刚吃完饭,就见来了两个衙役。衙役说:

  “老汉,县大老爷派我俩前来传你——限你马上带着那个鱼盆跟我们去!

  “班头!这是怎么回事呀——我又没偷谁摸谁,又没犯王法?”

  “有人告你!”

  “谁呀?除非是龙王——我爱在河里打鱼呀。”

  “嘿嘿!你别做梦了!也不是龙王,也不是中国人,告你的这个人呀——连县大老爷也惹不起!走吧,到衙门你就知道了。”

  来到衙门以后,老渔翁一看:县官坐在大堂上;正恭恭敬敬地陪着昨天那个洋牧师说话呢!他一看就知道是这个洋毛子告的状?这时候,县官一见老渔翁,立刻就审案:

  “老奴才,你有个白玉的鱼盆呀?”

  “嗯。”

  “那鱼盆上刻着一对金鱼,清水的波纹,还有一棵荷花?荷花上坐着一个小渔童,是也不是?”

  “是。”

  “一到夜里,荷花能长。渔童能活,清水能冒,金鱼能跳,溅出水珠能变金豆子,对也不对?”

  “对。”

  “好!满对!县官一指牧师,对老渔翁冷笑道:“你这老贼!真大胆竟敢偷去这位洋学士的宝贝!你是怎么偷去的?快从实招来!”

  “大人,这鱼盆是我的,怎么倒说我偷的洋毛子的?呀呀呀!活这么大年纪,我还真没见过这样拿脸皮当大褂子穿的洋毛子呢!”老渔翁气呼呼地说完,就把怎样得到鱼盆的事和昨天遇到洋牧师的事,都告诉给县官。县官一,怔了怔,就朝牧师作个揖,嘻嘻地说:

  “学士,学士,皇上有旨,中国人犯了外国人的案,外国人就能审——您就看看怎么办好吧?”

  “这是一定的。”牧师大模大样地对老渔翁说,“老汉!我们到中国来,是传教的,是来办‘善’事的;也不偷你们,也不要你们。我们说的是个‘理’。你那个鱼盆,本来是我从我们国带来的宝贝,它是我们国出的,我带来以后?一直在教堂里存着,不想前些日子竞丢了:我找了多少天,昨天见你一花金豆子,才认了出来。如今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啊?’老渔翁可气坏了,“好你个‘学士’呀!看外表你像个文明人,一张口说话敢情是屎壳螂打哈欠——满嘴喷粪呀!”

  牧师忙对县官说:“你们中国人偷盗不算;还蛮不讲理你得好好给我办办他;不光要他把鱼盆还给我,—定要他招出口供,贴出告示?定了罪,这才完事呢——我们是讲究说‘理’的呀!”

  “学士说得对!”县官立刻指着老渔翁叫道:“老刁贼!你快献上鱼盆!从实招来!”

  “你们让我献什么?——这鱼盆是中国河里出的,是中国人冒着生死捞上来的,为什么要献给洋毛子!”老渔翁气得—手托起鱼盆,一手指着盆,又问县官和牧师:“我来问问你们——洋毛子说是他们国出的鱼盆,既是外国出的鱼盆,为什么这个小渔童是中国人的打扮,中国人的模样?!”

  老渔翁这么一问,县官和洋毛子可“兔子吃年糕——闷口了”!怔了奸半天,洋毛子一着急,把心里的活竞失口说出来了:“就是要你的鱼盆!不给不行!”县官见牧师急了,他也立刻火了:“不给鱼盆是犯王法!”

  老渔翁一阵恶气涌上心头,身子一晃,手一哆嗦,“噗嗵”——“叭喳”一一他气昏倒在地上,鱼盆也摔个粉碎!哪知那鱼盆一碎,小鱼童却跳起来活了!渔童站在老渔翁跟前,把鱼杆一晃,立刻变得又憨又大;他把鱼竿朝洋牧师一抖,鱼钩正钓住牧师的嘴上膛;他把鱼竿一提,牧师立刻悬上了半空;他把鱼竿上下一抖,牧师悬在空中手刨脚蹬。“呜噜呜噜”直叫唤!这时,渔童猛地把鱼竿一甩,“日——”牧师立刻上了天,筋斗趔超地滚到天边去了!

  这时,渔童把鱼竿一晃,立刻又变小了。县官还以为渔童又要来钓他呢!顺“虎座”往下一溜,翻翻自眼吓死了!这时,渔童扶起老渔翁,老渔翁也清醒过来,渔童搀扶老渔翁,—老—少并身走出衙门,不知上哪去了。

张士杰艺术思想初探

王畅

(一)

  我国当代著名民间文学家张士杰,1931年12月9日生于廊坊(原安次县廊坊镇)董常甫村。解放后,他曾在家乡小学教书,以后一直在当地从事民间文学写作,直到1978年12月2日逝世。他的著作巳经出版的有:《义和团故事集》、《民间敌事集》、《托塔李界王》(以上首花文艺出版社出版)、《金沙摊》、《张绍植攻打西什库》(以上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右城求仙》(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红缨大刀》(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龙河民间故事》、《西瓜女》、《洪大海》(以上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袜秸船》(新蕾出版社出版)十一本书。今年,《张士杰文集》即将由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出版。

  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根据张士杰的民间文学作品《渔童》和《参童》,摄制了美术影片哎渔童》和代人参娃娃》,其中代人参娃娃分曾于1961年在民主德国第四届莱比锡国际短片和记录片电影节上,获得荣誉奖,1979年又在埃及第一届亚历山大国际电影节上获最佳儿童片奖。张士杰的民间故事《渔童》获1979年第二次全国少年儿童文艺创作奖,《西瓜女》获1盯9年河北省儿童文学奖。他的民间故事《腊八粥》被选人小学语文课本。

  张士杰生前曾任河北省第四届政协委员、天津市第三届人大代表、河北省文联委员、中国作家协会理事、中国民间文学研究会理事、全国第三次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代表等。

  张土杰的作品,特别是他的那些义和团故事,曾经震动我国文艺界、史学界和语言学界。我国文艺界知名人士和史学前辈都曾专门著文评论。他的作品还被译成英、日、印尼等多种文字

,在国外广为流传,并引起强烈的反响。如今,张士杰离开我们已经五年多了。作为我国一位当代著名的民间文学家,他的过早辞世,无疑是我国文学界,特别是民间文学研究方面的一大损失,因此,探讨他的艺术思想和审美理想,研究他的民间文学作品,还是非常有意义的。

(二)

  文学艺术创作的主要对象是人民。张士杰的民间文学作品,具有很强的人民性,人民性是张士杰艺术思想的主要特色。在历史题材的民间文学作品中,人民性首先表现在直接肯定人民的反抗斗争,反映人民的苦难生活等方面。张士杰的作品在这方面表现得十分明显。

  人民是文艺工作者的母亲。张士杰的家乡廊坊一带,是当年义和团战斗过的地方,这里的村镇流传着很多义和团反抗帝国主义侵略、反坑腐败无能但又残酷欺压百姓的官府、反抗依靠洋人势力无恶不作和鱼肉人民的二毛子等英勇斗争故事。张士杰从小在与乡亲们一起劳动和共同生活中,就经常到家乡的农民用生动活拨的语言以口头文学形式讲述这些故事,以后他在当小学教师期间,便利用业余和假期到农民群众中进行访问、调查,搜集有关义和团的史料、歌谣和故事等.为他的写作打下了基础,在他后来出版的八本书中,主要都是一民间故事和民间童话,而且有关义和团的内容占了很大的比重。

  在这里,我们不能不顺便指出,张士杰不是一般的民间文学的搜集整理者,他还是一位出色的民间故事家。他在民间故事的讲述中,有着自己的创造;他又是一位民间文学作家,义和团故事是张士杰民间文学作品的重要组成部分,张士杰作品的人民性,从他所写的义和由故事中可以着得很清楚。例如在一篇名叫《张头和李头》1的故事中,写外国人抓中国老百姓修京津铁路,人们无法忍受随便打骂,任意伤害,于是,以一个姓张的铁匠和一个姓李的木匠为首,带领大伙开始了反抗。通过斗争,他们从洋毛子那里争得了吃饭租休息的权利,可是,清朝官府的压迫又来了。腐朽透顶的官家自己不敢出头,却要强迫张头和李头他们抵制给洋人修铁路,为这,官家还把张头和李头各打了四十大板。张头和李头又带领大伙进行了反抗,他们用智谋把洋毛子和官家弄到了一块儿,让他们狗咬狗,然后他俩带领大伙“抡起鞋底子,朝官家和洋毛子”狠打,打得官家和洋毛子“哭爹叫娘”“连滚带爬”。这篇故事写人民群众反抗洋人与官府的侵略和压迫的斗争,具有很强的人民性。还有《托塔李天王》、《洪大海》、《老大造反》等篇,人民性也都是很鲜明的。由于作家具有十分鲜明的倾向性,所以对他笔下的一些人物进行刻划和描写时就能够给予热情的讴歌和赞颂,甚至加以理想化、神话化,使得这些人物具有传奇性色彩,这都反映了张士杰作品的人民性倾向。

  张士杰艺术思想中的人民性倾向,还表现在他的作品对人民负责的精神方面。民间文学与寓言、童话等类别的文学作品,它们既产生于人民群众之中,又反转来为人民群众所利用、所享受,当这些传说故事在民间流传的时候,它们的原始形式是比较复杂的,其中既有精华,又有糟粕,而这些原始故事在经过民间文学作家的搜集、整理和加工之后,就木能不剔除其电的封建落后的、低级淫秽的糟粕,保留其中进步的、崇高优美的精华,然后奉献给人民的才是质地良好、营养丰富的精神食粮。我国的义和团运动,本来是以落后的宗教迷信为形式、以反对帝国主义侵略为内容的群众运动,所以原始的关于义和团的传说故事中,屏杂着不少封建迷信的思想内容,可是我们在读张士杰整理和创作的大量关于义和团的民间故事中,却找不到那样的。他的作品引人向上、激发人民斗志,思想内容是爱国主义的、革命英雄主义的。可见,这绝不仅仅是个艺术技巧问题,而是一个在正确的世界观指导下的正确的艺术思想问题。

  由于张士杰具有正确的艺术思想和崇高的审美观,所以他的民间文学作品,可以说是“一身正气”,其中绝无凄凄婉婉、哀哀切切以及淫秽低下之作。他的作品很少去吟风弄月,更从不玩花戏草,这对于。个民间文学作家来说,是难能可贵的。如果说在民间文学领域也曾有过“精神污染”的作品的话,那么,张士杰的作品在我们今天的建设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的事业中,仍能起到积极的作用。

  张士杰作品的人民性,还有它不同于一般文学作品的人民性的特殊方面,这就是作为我国民间文学这种特殊的文学形式,它要更多地考虑我国人民群众的现实存在—广大农民群众的文化程度还较低,但我们的文学创作却不能忽略他们,更不能忘记他们。张士杰运用他们的语言,写他们熟悉的故事,然后再把这些经过整理、加工的精神食粮奉献给他们,做着力所能及的提高工作。总之,张士杰的作品是为大多数劳动群众代言的,是为广大的劳动群众服务的。这构成了张士杰艺术思想的主导方面,因此他的民间文学作品能够为人民群众所欢迎,也能够对他们起到鼓舞与教育的作用。

(三)

  民族化,是张士杰艺术思想的另一特点。他的作品,无论内容还是形式,都具有非常鲜明的民族特色和地方特色。作为反映人民生活的文艺作品,其具体内容不能不包括历史的地域的民族的内容,就其艺术形式来说,它的创造与发展不能不受本民族的传统艺术形式的影响。民间文学,民族化的特点就更为鲜明、强烈了。张士杰的作品所以为群众喜闻乐见,就因为他自觉地保持并有意识地发扬了民间文学的这一特点。

  先谈张士杰民间文学作品在内容方面的民族化。《马六刀劈二毛子》写义和团团丁马六大义灭亲、刀劈了他当了二毛子的姑母的故事。对于马六与二毛子姑母的斗争,他的爷爷是很不以为然的,因为按照中华民族的传统习惯,晚辈对于长辈,只能尊敬、服从,不能反对与不恭,不然就是“犯上”,所以当马六对于失去民族气节、出卖自己灵魂的姑母,气愤地打了她时,他的爷爷说他这是“件逆不孝”,有悖于中华民族传统的伦理道德。但时代在前进,历史在发展,我们现在已不提倡那种愚忠愚孝,这又是对于传统的伦理道德的继承中的批判。这种批判反映了传统伦理道德随着时代和历史的发展而发展,因此马六刀劈姑母的大义灭亲的崇高行为,又构成了我们民族的新的伦理道德内容。

  张士杰作品的传奇色彩,是其民族化内容的另一特点,象《洪大海》写洋毛子和官兵把洪大海追进芦苇地里,打枪打炮都不顶用,于是在苇塘四外放火,企图烧死洪大海,这时作品写道.“这大火一起就见火里立刻站起了一条大汉—这大汉眼瞅着火山往上长,长.长,一下子就长了三四十丈高!”

  又如在《红缨大刀》中,写到刘老爹在龙河桥上杀了百八十个洋毛子以后,站在桥头,哈哈大笑,这一笑:“轰隆—皇龙桥立刻震坍了!哗啦—河水立刻震得掀起了大浪头!扑味—洋毛子一个个都被震倒在地上,洋枪立刻不响了。

  类似的例子还有许多,这些具有浪漫主义色彩的传奇性笔墨,文字省俭,意味深长,是对现实生活的“神话”化,又是“神话”化的现实生活,这种夸张了的内容不可能都是现实的,但它所反映的中国人民的斗争意志和反抗精神却都是真实的。这种传奇性写法符合我们民族的文化传统与民间文学的特性要求,一种“长中国人志气,灭侵略者威风”的爱国主义情绪和民族自豪感溢于言表。汉代王充说过:“誉人不增其美,则闻者不快于心;毁人不益其恶,则者不惬其意。”(《论衡》)“为言不溢,则美不足称;为文不握,则事不足褒。”(同上)不仅文学如此,民间文学更是这样爱憎分明、褒贬有别的。张士杰对于义和团的头领和英雄人物,充满了爱的激情,因此,对之讴歌、赞美,而对于侵略和压迫人民的反动派,又充满了恨的深痛,因此,予以丑化、鞭挞。这构成了张士杰民间文学作品内容的民族化特色。

  张士杰作品在形式方面的民族化特点,首先表现在语言方面。他运用北方农民群众的目头语言的功力是很深的。读到他作品中那些真实生动、诙谐幽默的群众化、口头化的语言,就象看到刚从水中打捞上来的欢蹦乱跳的鱼虾一样,令人感到新奇,也令人感到清爽。

  比如,《红缨大刀》写刘老爹膺好了刀,喝足了酒,正准备去杀洋毛子的时候,“老爹,街上鸣儿喊叫的又来了逃难的人,心里着了火,脸儿涨的通红,再也等不下了!”请着这“呜儿喊叫”四个字,请看这“心里着了火”而省去“象”字,是何等的简洁,何等的真切,何等的生活化啊!在写到刘老爹“大刀一抡呼呼响”,进入洋毛子群中“刀象削瓜切菜”,“喊吃喀喳”杀了一阵,洋毛子脑袋象连珠似的往下滚,单说这“喊吃喀喳”四个字,作为象声词,它完全是当地群众的口头语,字选得何等准确,运用得何等贴切!

  民间文学作品的语言要通俗易懂,要大众化、口语化,但要真正做到这一点并非容易。有人以为“雕章琢句”、“镂金错采”的书面语言很难学,殊不知运用好直白的大众口语其实要更难些。唐朝白居易的诗“不求宫律高,不务文字奇,”本身使是“高”和“奇”。白居易在《新乐府序》中说:“其(指诗歌)辞质而径,欲见之者易谕也,其言直而切,欲闻之者深诫也??其体顺而肆,可以播于乐章歌曲也。”他说的“质而径”与“直而切”的语言,是功力更深的语言,是“可以播于乐章”歌曲的语言。白居易的诗能够在文学史上独树一帜,除去他在思想感情上和人民群众息息相通之外,他的诗歌语言的通俗化、口语化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我以为,以白居易的通俗来评价张士杰,也是合适的,张士杰在语言的运用上,可谓达到此种境界,深得此中妙谛了。例如:“那时候,外国净打中国,一打,皇上就败。皇上让外国人给打怕了以后,中国就来了许多洋毛子,洋毛子在中国说怎么着就怎么着。”(《张头和李头》)“可是龙河上呢???在这光天化日之下,还有个老头正在河里打鱼—多大心候哇,天爷!”(《宗老路》)

  这些语言是精心采撷和选择的群众口头语言,是些既朴实、又含蓄,既简洁、又准确的俗言埋语。因为“大众并无旧文学的修养,比起士大夫文学的细致来,或者会显的所谓‘低落’的,但也未染旧文学的病疾,所以它又刚健、清新。”(鲁迅:《且介亭杂文·门外文谈》,见《鲁迅全集》六卷第八十一页)故此俗言埋语也自有“士大夫文学”所难于比拟之处,但从群众语言中选择出刚健、清新的俗言侄语来,却并非可以信手拈来的,还必须在熟悉的基础上进行认真选择,精心提炼,然后才能写得流畅自然、运用自如。这是“看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的事。张士杰在搜集与鉴别、掌握与运用群众化的俗言便语方面是用了很深的功力的,他在这方面也很值得我们民间文学工作者学习。

  其次,民族形式还表现在作品的结构方面。张士杰的民间文学作品在结构上的特点,是故事有头有尾,大体完整,线条简洁清晰、不枝不蔓,层次紧凑分明、毫不凌乱,情节环环紧扣,波斓层生。这都符合我国传统文学艺术的特点。例如《宗老路》,开头先写宗老路这个人物的身份:“义和团的头儿”。跟着交待故事发生的时间:“八国联军打到北京……义和团也败了”。

  接着说宗老路其人不知下落,设下“悬念”。下面又写到龙河上有条打鱼船,洋毛子来了,叫这条船摆渡他们过河去抓宗老路。打鱼的老头让他们上了船,划到中流,老头把船拥翻了,洋毛子全淹死了。最后揭开了谜底,这个打鱼的老头就是宗老路。整个故事如行云流水,单纯而不单薄,平缓而不平板,清楚明白而又不是一览无余,这很合乎广大农民群众的欣赏习惯和审美趣味。我们的传统文学大都具有这样的特点,简洁而不简单,质朴而又含蓄,自然流畅而又不乏趣味。清代戏曲家李笠翁所说的“立主脑”、“减头绪”、“密针线”,这虽是指的戏曲创作的结构而言,但它也符合我们民族的传统文学艺术,的一般结构特点。这些特点在民间文学中则显得更为突出,张士杰的作品就很得这些民族形式特点的要领。

  述有,民族形式又表现在对人物的塑造方面。在张士杰的作品中,一人物刻划大都采用白描的手法,白描的手法重在传神写意,而不大注意心理描写与环境烘托,即使表现人物的心理活动与情绪感受,也大都是从形体动作方面着手写出,所以笔墨大都花在人物的外貌与行动、语言和对话方面,这也是我国传统文学的一个特点。例如张士杰在写刘老爹(《红缨大刀》)、洪大海(《洪大海》)、刘黑塔(《刘黑塔》)、白莲(安次县为什么是土城》)、宗老路(《宗老路》)等人物时,几乎都是如此。

  此外,用大胆的想象与夸张的手法来塑造人物,也是张士杰的作品所具有的民族形式特点的一个方面。除去在前面已经举过的例子之外,又如在《安次县为什么是土城》中,写白莲姑娘嫉恶如仇,怒打县官:“‘呸,好你个狗官!’??就见她双手一分,‘嘎叭,-一枷锁断了!就见她双腿一权,‘哗啦,—脚镣断了,就见她抓住县官的辫子用力一礴,‘喀味’一·辫子连着半个头皮掉下来了!就见她左右开弓抽了县官两个大嘴巴,‘璞通,-一县官倒下没气了,就见她扬起‘小脚,一跺,‘轰隆,—平地飞起一片迷人的烟土,往四外一散,整个县毅都塌了!攻城的洋毛子一个没剩,都被城墙砸死了广这是何等大胆的想象与夸张!“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这种表现方法体现了人民群众的理想与愿望。“诗言志”,民间文学也是“言”人民群众之“志”的,,而民间文学作家作为人民群众的忠实代言人,是不能不采用人民群众熟悉与喜爱的表现方法,来把他们的理想、愿望与情感表达出来的,这就构成了我国民间文学的突出的浪漫主义色彩—大胆的想象与夸张。

  ‘民族形式还表现为地方性的特点。民间文学的产生,也象其它文学形式一样,受到政治、经济、文化、民族风尚、’自然环境等许多因素的影响,因此,即使是产生于同一时代的传统故事,由于以上诸因素的不同,它们的色彩和情调也会不尽相同,这就形成了民间文学的地方性特点。例如南北朝时期,由于南北的长期对峙,南朝和北朝的民歌就各有自已的地方性特点,所谓“艳曲兴子南朝,胡音生于北俗”的说法就是这个意思。象南朝民歌《西洲曲》偏重于抒情,而北朝民歌《木兰诗》则偏重于叙事。张士杰的民间文学作品,无论在内容上,还是在形式上,也都具有明显的地方特色,退从前面所引的例证中已经可以说明,限于篇幅,这里不再另外举例。我们可以这样说,地方特色是民族化的进一步具体化。正因为张士杰的作品具有很强的民族化与地方性的特点,所以,他的许多篇章才能够被介绍到国外,赢得了世界上许多国家人民的喜爱。这正象我国具有很强民族化特色的国画、民族音乐和传统戏曲在国外受到热烈欢迎,而未能创造出自己民族风格的芭蕾舞、交响乐和油画等则较少能够赢得世界声誉一样,就是因为后者较之前者的民族化特点淡薄的缘故这一点对于我们分析张士杰的艺术思想都是颇有启发的。

  当然,张士杰的艺术J思想也并非没有局限性,这种局限性表现在他偏于保守而较少开拓,这是因为他受到他在世时的政治、社会、经济、环境以及他个人的学识、眼界、家庭、工作等种种原因和条件的限制所致,今天我们是似乎不应苛求于他的。

(原载《河北学刊》1984年06期)


 

刘六良

  河北省霸州市人。1991年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在《儿童文学》、《东方少年》、《少年文艺》等报刊发表儿童文学作品多篇,共计200余万字。曾获第二届中国廉政故事大赛一等奖,中国通俗文学英才大赛故事类银奖,河北省第二届革命故事大赛一等奖,《惊心的子弹壳》获中国民协“山花奖”。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廊坊市民间文艺家协会理事。

 惊心的子弹壳(新故事)

  陆峰是益州市的副市长,这天他连续开了好几个会,从上午八点多直到将近一点才出了会议室。回到办公室,秘书说一位姓齐的先生在这里等了他两个多小时,一直没等到他,就不高兴地走了。“临走他一定要我把这个转交给你。”秘书递过一只信封。

  陆峰接过信封,疲惫地坐下,从信封里掏出一团纸,打开纸里面裹着一件东西,陆峰不禁“腾”地又站了起来:这是一个小小的子弹壳!

  陆峰的心“通通”猛跳,只觉得头皮发麻,这分明是在恐吓他呀!是谁胆子这么大,竟然来政府大楼送这种东西?他想起刚才秘书说是位姓齐的先生。“齐大头!”陆峰几乎是马上就断定了,一定是他!

  这齐大头是“四海建筑公司”的老板。最近益州市有一项大工程要上马,两年后省运动会在益州设立分会场,益州要建一座现代化的体育馆用以承办。建筑商们都认定这个政府工程利益丰厚,所以不约而同地围上来想从中分一杯羹。主管建设的陆峰成了他们共同“攻克”的目标,都想打通他这道“关节”将体育馆工程争到手。齐大头更是上窜下跳,用尽各种招数企图将陆峰“拿下”。但陆峰已经明确地告诉齐大头,体育馆工程采取严格考察并公开招标的方式选择建筑单位,他的“四海建筑公司”无论从规模还是技术标准都达不到修建体育馆的资质,让他不要枉费心机了。 看来这小子是恼羞成怒了,多次碰壁后见软的不行要来硬的,用子弹壳“警告”一下,企图逼迫陆峰“就范”。

  陆峰想马上报案,但转念一想,仅凭这个小小的子弹壳也说明不了什么,他就拨通了齐大头的电话,气呼呼地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那端的齐大头爽朗地笑起来:“妹夫不愧是市长呀,本想瞒着你,还是被你知道了。怎么,是我外甥小攀立场不坚定被你屈打成招了吧!你可别怪孩子,是我让他别告诉你的。”

  齐大头的话令陆峰一头雾水。小攀是陆峰的儿子,正上高中。齐大头和文慧同是兴河镇的,是已经很远房的本家。齐大头抓住这点关系,一直称陆峰妹夫。陆峰不知这里为什么又掺上了小攀,他更着急了,问齐大头让小攀瞒着他什么事。齐大头说他说小攀想出国去读书,就“赞助”了三十万给小攀并答应帮他办理出国手续。

  到这里,陆峰只觉得火往上撞,才十七岁的儿子竟然一下子收了别人三十万元!“妹夫你别上火,我这么做纯粹是当舅舅的心疼外甥,和工程的事一点关系也没有,那体育馆就是不让我盖我也给孩子出这笔钱,谁让我是他舅呢。”齐大头油滑地为自己“辩解”。

  陆峰怒不可遏:“你拿孩子当筹码企图做权钱交易,太卑鄙了!”说完他“啪”地挂断了电话。

  陆峰的心乱成一团,儿子小攀是他心中的一个痛,他离婚时小攀才十岁,被前妻齐文慧带走了,陆峰再婚后几年间和他们母子断绝了来往,连该他付儿子的生活费都是他按时打到齐文慧的银行卡上。直到前年陆峰再次离婚后,齐文慧因做生意总没时间管儿子,才让陆峰和儿子重新接触。不过儿子和他没什么感情,就是在他这里住也从不主动和他说话。儿子的叛逆让身为副市长的陆峰伤透了脑筋,但又无可奈何。这次儿子背着他要出国上学,并收了齐大头三十万元,凭他对文慧的了解可以肯定她也被瞒着,不然她是不会让儿子这样胡来的。这肯定是小攀自作主张企图“先斩后奏”。陆峰马上打小攀的手机想核实一下,可小攀一他的口气很严肃,就说自己有事,不等他再开口就挂断了电话,再打已经关机了。儿子的举动可以证实他在隐瞒着什么,陆峰的心揪成了一团。

  下午开会的时间又到了,陆峰正要出去,一眼看到桌上的那个子弹壳。这才想起光顾了问小攀的事,都忘了问这是不是齐大头拿来的,他把弹壳又放到信封里塞到口袋中出去了。

  下班后又有应酬,直到天黑了陆峰才找了个借口提前离开了酒桌。他拨小攀的手机仍然关机,就回家看儿子在没在家。巧得很小攀正在家,可他收拾了一袋东西正要离开,陆峰再晚回来一步就又和他失之交臂了。

  陆峰拦住小攀,问他是不是收了齐大头三十万元,小攀满不在乎地点了点头,冷冷地说:“你不用怕,这钱不用你还,算我借他的,我出国后打工挣钱还他!”

  陆峰气得头简直要炸了:“你这是受贿,等于拿我的脑袋在做交易你知道吗?”

  “你不就是怕你的官位坐不稳吗,我早明白,在你眼中头上那顶官帽子比什么都重要。”小攀仍不服气,忿忿地说:“你和我妈一个忙着捞权一个忙着捞钱,谁用心关心关心我?既然这样我离开你们倒全清净了!”

  陆峰一时语塞,原来儿子是这样失落,他认为在父母心目中没有他的位置,所以才想出国去远离他们。陆峰和小攀这些年从没有沟通过,所以也不知该怎样对他解释,只好说:“这是我们大人的事,你不懂。”

  “我怎么不懂?我明白你这辈子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往上爬,当初你和我妈结婚不就是因为我姥爷是兴河镇的镇长,你可以借他当靠山达到飞黄腾达的目的吗!”

  “啪”陆峰一巴掌打在小攀脸上,这个十几岁的孩子想法怎么这样复杂,简直可以说心理阴暗,他实在不下去了,气得浑身发抖。

  小攀捂着被打疼的脸,含着泪恨恨地盯了爸爸一眼,一转身跑出了屋。陆峰也没想到自己会出手打他,愣了一下追了出去。

  小攀冲下楼梯,差点和一个人撞在一起,这人一把拉住他,小攀一看,这是他的外公齐天野,他叫了一声姥爷委屈地哭出声来。

  陆峰正追出来,齐天野怒气冲冲地问他为什么要打孩子,陆峰让他拉上小攀回屋去谈。

  几个人进了屋,陆峰把小攀收了齐大头三十万元钱的事告诉了齐天野。齐天野着眉头竖起来,瞪着小攀问这是不是真的,小攀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该打,不光你爸爸该打你,我还得打你!”齐天野抬起手拍了小攀一巴掌。小攀身体晃了晃,不解地望着一直疼爱他从没打过他的外公。

  “我拿去的子弹壳你看到了吗?”齐天野问陆峰。“怎么,那子弹壳是你拿去的?”陆峰从口袋中掏出那个信封,拿出里面的子弹壳。也难怪,自从他和齐文慧离婚后,只有过年他去看看这位前岳父,平时基本不来往,他想不到齐天野会去他办公室找他。“爸爸,你送去这么个子弹壳干什么?”他不解地问。

  “这可不是普通的子弹壳。”齐天野拿起那个子弹壳说:“你们都知道刘青山、张子善吧。”

  陆峰点点头:“当然知道,这两个是新中国最早处死的贪污犯。”小攀也说知道:“书上说他们是开国功臣,因为贪污工程款,毛主席下命令把他们枪毙了。”

  “没错!”齐天野指着手心上那个子弹壳:“这就是枪毙刘青山那枚子弹的壳!”

  “啊!”陆峰和小攀都吃惊得张大嘴巴,死死地盯着齐天野手中那个小小的子弹壳,果然可以看出已经是多年前的东西了。

  齐天野告诉他们,他的父亲年轻时在公安局做警察,1952年2月10日参与了在保定东关大校场处决刘青山、张子善的行动,行刑后他和另一位战士各自拾回了一枚子弹壳。他拿到的是枪毙刘青山的那枚,一直保存了好多年,直到近三十年后儿子齐天野参加工作当了干部,年近六旬的他才将这枚子弹壳送给儿子,告诫他一定要吸取教训,戒贪戒腐,千万不能步刘、张后尘因贪丧命。

  “有这枚子弹壳‘镇’着,我时时刻刻不忘老父亲的叮嘱,为官三十余载从不敢伸出贪手。”齐天野说。他今天早晨去参加一个本家孙子的婚礼,齐大头吹嘘他用三十万将陆峰“一举拿下”,马上可以获得体育馆工程的建筑权了。齐天野一怒火冲天,连饭都没吃当即进城来到市政府找陆峰要问个究竟。可陆峰一直在开会,齐天野认为他在躲着不见,就把那枚子弹壳让秘书转交陆峰,生气地走了。回去后他思前想后还是不想袖手旁观,虽说陆峰和他女儿离婚了,他就是以一个老干部的身份也不想眼睁睁地看陆峰一个很有前途的年轻干部就这样毁在贪欲上。于是他再次进城到家来找陆峰,正赶上陆峰和小攀父子俩闹得不愉快。齐天野这才了解真相,原来收齐大头钱的不是陆峰而是小攀。

  齐天野对小攀讲了五十多年前那场震惊世界的“处决贪污犯刘青山、张子善一案”的详细经过。最后问:“你知道主审人对刘青山宣布开除他党籍、判处死刑立即执行的决定时,刘青山说了什么吗?”

  小攀迷茫地摇了摇头。

  “刘青山问,他被正法后他的孩子们怎么办。”齐天野说。小攀了不禁身体一抖。贪官在就要离开这个世界时心里最牵挂的是自己的孩子。 “刘青山触犯国法罪有应得,他死后留下三个都不满十岁的孩子,他们这一辈子活在一个贪污犯爸爸的阴影下,可想而知该有多难呀!”齐天野对陆峰说:“所以说不贪不腐不仅仅是为官者最基本的修养,也是为自己的家人、为自己的后人一个交代!”

  陆峰连连点头,表示自己一向以清廉为官为信条拒贪拒腐。“你们都不知道,我再次离婚就因为她总干涉我的工作,还背着我收别人的财物,我们才出现隔膜最终导致分道扬镳的。在这方面文慧就做得很好,她从不影响我的工作,更不会接受来路不明的财物。只是我们两人个性都很强,所以才矛盾不断导致离婚的。”

  小攀爸爸这样说,才明白自己一直心怀不满的爸爸其实也有苦衷。他低下头对爸爸说:“我马上把钱还回去,以后保证不再给你添麻烦了。”

  可小攀拨齐大头的电话却提示关机了,齐天野说他明白了就好,明天再还钱也不迟。他把那枚子弹壳又收起来,陆峰想让齐天野把这枚意义非凡的子弹壳送给他,让它时刻监督自己不要滑向贪污腐败的深渊。可齐天野却意味深长地表示这子弹壳虽小,也算是家传的东西了,就是送也只能送给自己的亲人。陆峰有些失落。

  几个人一起出去吃饭,其间齐天野谈到文慧离婚后忙于做生意,一直没有再婚,生活得很累。陆峰叹了一口气,满脸无奈。

  天还没亮,陆峰就被电话铃声惊醒了。原来市里一处住宅小区出现坍塌,造成多人死伤。

  陆峰赶紧起床开车赶到事故现场,市里主要领导和公安消防等部门负责人都赶到了现场办公。

  这是一处刚投入使用不久的住宅小区,其中一幢六层楼房整体坍塌,十几家住户被埋。经过紧急抢救,伤亡的三十多人都从废墟里抢救出来被送到了医院。

  经调查这处住宅小区的建筑单位正是齐大头的“四海公司”,公安局马上布置警力抓捕齐大头,在高速公路上将正欲潜逃的齐大头抓捕归案了。

  陆峰的心十分复杂,齐大头被抓后,围绕他承包的工程一定会牵扯暴露出不少涉嫌权钱交易的非法内幕。尽管出事的小区和陆峰没有任何关系,但追查起来齐大头送给小攀三十万元的事肯定会大白于天下,这下陆峰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就差几个小时,天一亮小攀就准备把钱去退给齐大头,可偏偏这么巧,在这关键时刻发生了这场事故。真是人算不如天算,看来只要沾上这个“贪”字,就是不死也让人扒层皮。陆峰决定去检察院说清这件事,至于如何处置他只能天由命了。

  这时小攀来了,他见爸爸愁眉苦脸一根接一根吸烟的痛苦样子,深感内疚。因为自己的幼稚与无知给爸爸造成了难以解决的麻烦,很有可能会永远葬送他的前途。小攀要去找齐大头,讲清所有的错都是因为他,不要赖到爸爸头上。

  陆峰拦住小攀,告诉他现在只能越描越黑,大罪在身的齐大头自知没有好下场,巴不得拉上别人给自己“垫背”,怎么会轻易放过他呢。可小攀为了给爸爸洗清,执意要去,陆峰无奈只得带他两人一起来到看守所。

  齐大头正被拘留,不允许随便探视,还好陆峰是市政府此案专项调查小组的成员,才被获准进去探视。

  齐大头一见陆峰迎头就说:“要不是文慧,你现在也跟我一样被关在这里了。”这话令陆峰不禁一抖,看来齐大头早预谋拉上他给自己“垫背”了。

  “我活不成,谁他妈也甭想好受,那些吃了我的拿了我的,我让他们怎么吃进去就怎么吐出来!”齐大头咬牙切齿阴阳怪气地说,他的话让陆峰浑身发冷。

  “不过我想拉你是拉不上了。”齐大头告诉陆峰,昨天文慧从父亲口中到小攀收了齐大头三十万元钱,马上找到齐大头,当即拿出三十万元还给他,并正颜厉色地警告他,以后有事尽管去找陆峰,再对孩子使“阴招”她就不客气了。

  陆峰的心由紧张一下子转成了狂喜,他感觉身上压着的一块巨石一下子卸了下去,出奇地轻松,几乎是飘出了门。外面急得正踱步的小攀迎上来问他齐大头说什么了,陆峰顾不上回答,拉上儿子说:“走,咱们马上去见你妈妈。”小攀尽管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从爸爸转忧为喜的神情中已经感觉到事情有了好的转机。

  陆峰带小攀来到齐天野家,一见齐天野就迫不及待地说:“爸爸,我想好了,我要马上和文慧复婚,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

  齐天野早就想让女儿和陆峰复婚了,现在好不容易由陆峰亲口说出来他当然十分高兴,连连点头说一定做文慧的工作让她答应复婚,他又拿出那枚子弹壳交给陆峰:“现在我们又是亲人了,我决定把它传给你!”

 

(作者:佚名 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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